第八章 血染花露
卓春风知道祖小余机灵,不至于一声不吭就遭人暗算,扬声道:“臭小子,躲哪了,给我滚出来。”
只见草丛里探出了一个头,骂道:“卓老头,老子在这呢。”
原来,祖小余先是一顿狂奔,又与曹老大纠缠一场,精疲力尽,卓春风来了之后,他索性往草丛里一躺,自顾自休息起来。
他原本打算将聂聪送到杭州灵隐寺去超度安葬,这会儿又打起了退堂鼓:“这里离灵隐寺还老大一段路,老子又雇不起车,用两条腿得走到猴年马月去,在路上拖着个死人恐怕要吓死人,搞不好又有官差要来抓我,龟龟,不划算。”
祖小余一拍脑袋,心道:“大师傅向来随和,我便将他就地安葬好了,他一定不会怪我。”便寻了块尖利的石头,当作铁锹,埋头开始挖坑。
卓春风见他在挖坟,眼前忽然闪过一些往事,不禁叹道:“人死后,也就剩这一抔黄土了,千百年后,黄土化作风沙,便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祖小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叫道:“少感慨人生了,快来帮忙。”
卓春风叫道:“闪开!”祖小余闻言,退到一边。卓春风手中铁拐化作铁锹,运转如飞,转眼就挖出了个四四方方的土坑。
祖小余抚掌笑道:“妙啊,原来你坑挖得这么好,以后不愁没饭吃了。”
卓春风手腕一抖,抖落铁拐上的沙土,叹道:“没想到我卓春风竟会沦落到用铁拐帮人挖坟的地步。”
祖小余把聂聪的尸首放入土坑,帮他理了理衣服,把土填回坑里。又去割了块坚韧的树皮,刻了“神厨大师傅之墓”几个字,插在坟上,跪地拜了三拜,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卓春风道:“小子,人死不能复生,没什么好哭的。”
祖小余揉了揉眼睛,道:“孙子才哭,我明明是眼睛进沙子了。”
卓春风嘿嘿笑道:“不哭最好。我在破庙里见到火光,匆匆跑来救了你一命,也算还清你人情了。”
祖小余打定主意要帮聂聪报仇,正想把这事着落在卓春风身上,当即叫道:“谁说还清了?你吃了我那么多顿饭,救我一回可不够还。”
卓春风道:“你这饭未免也太贵了些。”
祖小余道:“大厨的手艺,自然要贵些。”
卓春风道:“那你说说还要我做什么。”
祖小余神色一凛,握紧双拳,一字一顿地道:“庞独眼和那两个点苍派的家伙灭了我们太白楼,你帮我杀了他们。”
卓春风听到“点苍派”,眉毛一挑,问道:“点苍派也与这事有关?”
“大大有关!”祖小余将茶院后头听到庞独眼与吕怀恩密谋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卓春风听完,铁拐在地上重重一顿,骂道:“谢天壁这家伙,怎么教出了这两个没用的徒弟。”
“谢天壁是谁?”
“便是点苍派的掌门人。”
祖小余撇嘴道:“那一定也不是什么好鸟。”
卓春风道:“他可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原本瞧在他的面子上,我也不便与点苍派的后辈为难,但他们竟然杀了二十几口无辜的人,我决不能放过他们。”
“照啊!”祖小余拍掌道:“我们这就找他们算账去。”
卓春风问道:“你知不知道庞独眼在哪里?”
祖小余道:“杭州城里谁都知道,庞独眼每天晚上都会去花露斋,我们去那里,一定能找到他。”
卓春风道:“花露斋在哪?”
祖小余指着西湖道:“就在西湖上,写着花露斋的画舫就是。”
卓春风厉声道:“好,我们走!”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凛冽的杀气,比深秋的月光更寒。他将祖小余拦腰抱住,携在腋下,飞奔起来。
卓春风携带一人,施展起轻功,仍然身轻如燕。他掠过石桥,瞅准一艘离岸最近的画舫,凌空一跃,就上了甲板,再如法炮制,跳上另一条游船的甲板。如此数个起落,便已到了西湖湖心。
祖小余只觉耳畔风声猎猎作响,整个人如在云端穿梭。他低头看了看卓春风的左腿,明明落地之时仍不熨帖,但轻功仍然如此超绝,不禁感慨:“这姓卓的老头不知是什么来路,伤了条腿还能施展这么高明的轻功。”其实他对武功一窍不通,完全凭直觉做出这等判断,却也丝毫不爽。
卓春风在百舸之间穿梭,寻找名为“花露斋”的画舫,寻了半天,只见一条细长的画舫从垂柳之间驶出,船舱的四个角挂着四盏明亮的灯笼,灯笼上镂空的图案分别为牡丹、红药、紫兰、雪梅。船舱正面悬着一面匾额,用瘦金体题着“花露斋”三个字。卓春风心道:“好家伙,总算被我找到了。”身形一动,已到了花露斋的甲板上。
船舱内传出一个粗犷的声音:“姑娘们,今晚只要把我大舅哥给伺候好了,银子少不了你们的。大舅哥,来,我敬你一杯。”接着响起了一阵娇笑声,莺莺燕燕,好不快活。
祖小余在卓春风耳边轻声道:“这就是庞独眼。”
卓春风哼了一声,将祖小余放下,扬起铁拐,撞开了船舱的门,冷冷说道:“庞独眼是哪个?”
庞独眼正搂着个娇美的姑娘亲嘴,被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只是个拄拐的糟老头,冷冷地道:“老头,你找我?”
卓春风道:“正是。”
庞独眼突然哈哈大笑,道:“找我何事?难不成是想当我小弟?那你也太老了,再年轻个三十岁我还能考虑考虑。”众人也都被卓春风吓了一跳,待看清了卓春风的模样,也跟着笑了起来。
卓春风闻言,只顾冷笑,并不答话。
吕怀恩见卓春风虽然衣衫褴褛,形容槁枯,但双目如电,随意往门口一站,就有股摄人的威严,心想:“这老头恐怕有些门道,我可不能大意,小心阴沟里翻了船。”不知不觉松开了握着酒杯的手,去摸自己的剑。
一旁的施怀盛第一次陷入这等温柔乡,早已被几位姑娘迷得神魂颠倒,躺在一位袒胸露乳的姑娘怀里,眼神迷离,如痴如醉,连卓春风破门而入都未察觉。
庞独眼灌了两斤黄汤,醉意正浓,把自己当成了玉皇大帝,哪将卓春风放在眼里?指着他叫道:“老头,趁着爷爷这会儿心情好,赶紧给我滚,别扫爷爷的兴。”
祖小余站在卓春风身旁,仗着有他撑腰,回骂道:“哟,哪来的乖孙子,一见面就叫了我两声爷爷。”
庞独眼拍案而起,怒道:“你说什么!”从桌上抄起个酒坛子砸向祖小余。卓春风铁拐一点,打碎了酒坛子。
舱里的姑娘见双方动起了手,大声尖叫,拉着彼此的手缩在角落里。
祖小余挑衅道:“庞孙子,敢出来和你爷爷练练么?”他知道有卓春风在,别人伤不到他分毫,是以有恃无恐,极为放肆。
“有什么不敢!”庞独眼从腰带上拔出佩刀,直扑祖小余。
祖小余立即躲到卓春风身后,拍手笑道:“乖孙子,你自己承认你是我孙子了!”
卓春风摇摇头道:“臭小子,恁的滑头。”他早就想动手,此刻举起铁拐打庞独眼下三路。
庞独眼毕竟有点功夫,醉醺醺的,仍能下意识挥刀格挡,只听“铿”的一声,手中的刀被铁拐打断了一截,登时吓得浑身一激灵。
卓春风大喝一声,铁拐横扫,打在庞独眼右腰上。庞独眼只觉五脏六腑被舂了个粉碎,喉头一甜,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身子摇摇晃晃,趔趄了两步,栽倒在地,没了呼吸。
众姑娘见庞独眼倒地,一时间尽皆愣住,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死了人,吓得大叫:“杀人啦!杀人啦!”其余人如梦初醒,大声尖叫,争先恐后跑出了船舱,差点将舱门挤垮。继而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她们竟不顾自己的形象,跳入水中游走了,一刻也不敢在船上逗留。撑篙的船夫也弃船不顾,潜水跑了。
吕怀恩看着卓春风杀了自己的妹夫,心里没有丝毫波动,他原本就是让庞独眼去当试金石,试一试卓春风的武功。他见卓春风出手迅疾狠辣,果然不是庸手,但不知为何,卓春风的铁拐不含内力,而是全凭膂力出招,心中纳闷:“以此人的功夫,断不至于没练过内功。莫非他自负武功,只凭招式与人交手?若是如此,那功夫可高得惊人。”
吕怀恩不明就里,不愿冒险与卓春风交手,心里盘算着,一有机会,就跳出船舱逃走。卓春风何等江湖阅历,见吕怀恩眼角余光瞄着窗户,就知他想逃跑,大声喝道:“想跑,没门!”举起铁拐,以迅雷之势点向吕怀恩的鹰窗穴。
吕怀恩晓得厉害,不敢硬拼,连忙侧身,让过铁拐,但已然慢了一拍,左胸的衣袍被捅了一个大洞。吕怀恩大惊失色,若是再慢一拍,整个人都得被捅个对穿,登时萌生怯意,赶紧抱了个拳,解释道:“前辈,太白楼命案与在下毫无干系,皆是庞独眼一人所为,还望前辈明鉴,莫要误伤好人。”
祖小余闻言呵呵一笑,道:“好个毫无干系,也不知三百五十两银子落入了谁的手里。你这种人若也叫好人,那世上的好人未免也太多了吧。”
吕怀恩微微一惊:“这小鬼怎么知道银子的事情?”
祖小余嘀溜着眼珠子,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狡辩两句就能脱身吗?”他在听评书时学了这句俗语,此刻派上了用场,大为得意。
吕怀恩叫道:“阁下可别血口喷人,你说我杀人,可有凭证?”
祖小余自己便常常耍赖,一听就知道吕怀恩想赖账,便道:“凭证?老子这张嘴就是凭证,说你杀了人你就是杀了人!”
卓春风冷笑道:“点苍派的小子,我劝你老实点,庞独眼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一口气杀二十几个人,单单那个孟昙她就收拾不下来。”
“听见没有!”祖小余得意洋洋地道,脑海里却突然闪过聂聪那憨厚的面容,顿时收起笑容,狠狠瞪了吕怀恩一眼。
吕怀恩面露愧色,颤巍巍地道:“唉,在下一时糊涂,犯下弥天大错,只求……”手中一道剑光飞起,使出回风舞柳剑第七十一式“独坐孤烟”,直刺卓春风的喉咙。
独坐孤烟,意在“孤”字,这一招乃是孤注一掷,败中求胜的招式。吕怀恩假装认罪,便是要令卓春风放松警惕,杀他个猝不及防。
“老头小心!”祖小余见状惊呼,他生怕卓春风遭人暗算,到时他自己也难以活命。
这等卑鄙伎俩,在卓春风面前却嫌太幼稚了些,他轻蔑一笑,手腕一旋,几十斤重的铁拐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竟然一丝破绽也无。
吕怀恩一剑刺在铁拐上,剑身拗成了一个弧形。卓春风大喝一声,手上加劲,顿时将剑崩成两截。
点苍派向来以剑法见长,讲究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吕怀恩自然不会傻乎乎地信奉这等教条,但毕竟失了兵刃,当此境地,的确离死期不远了。
“到此为止!”卓春风铁拐一抖擞,朝吕怀恩天灵盖劈落。
吕怀恩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竟然不退反进,揉身向前,双手捏了个梅花印,抓向卓春风胸口。
“霞移万花手!”卓春风没想到吕怀恩竟会反其道而行,主动近身,更没料到他竟然会霞移万花手。
这霞移万花手乃是点苍派仅有的一路拳掌功夫,招式精妙繁复之处,胜过绝大多数门派,就连少林武当也不敢小觑。且每一代点苍门人,至多只有两名弟子有资格学习霞移万花手,择徒之严,江湖人所共知。
正因霞移万花手轻易不传授于人,是以卓春风才觉吃惊,叫道:“谢天壁老糊涂了,竟然将霞移万花手传给你这等货色!”他用铁拐重重敲击船板,借力腾空,避开吕怀恩的手掌。
吕怀恩听卓春风直呼自己师父的大名,心中吃惊更甚:“这老头什么来路,难道和师父是旧相识?”转念一想:“认识又如何?姓谢的我也没放在眼里。”左右手变换方位,一手去抓卓春风脖子,一手抓向他手腕。
祖小余见吕怀恩的手幻化作许多残影,竟似长了几十双手一般,真有种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接之感,不禁对卓春风暗暗担心。然而卓春风身形一动,轻而易举地避开吕怀恩的攻势,道:“小子,你的霞移万花手比起你师父还差得远呢!”手中铁拐直戳吕怀恩的肩井穴。
吕怀恩见铁拐来势甚急,避无可避,急忙施展霞移万花手,去抓铁拐。
卓春风冷笑道:“你倒是抓抓看!”
吕怀恩双手抓住铁拐中部,却根本抓不牢,铁拐如泥鳅般从他掌心滑出,他只觉虎口发麻,十指瞬间被磨出了血。铁拐去势不减,打在吕怀恩肩井穴上,这一招与当日在破庙击败鹿游原那一招如出一辙。吕怀恩惨叫一声,左臂耷拉着,已然断了。
祖小余拍掌欢呼:“打得好,打得妙,打得狗贼呱呱叫。”
吕怀恩惨然笑道:“在下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祖小余叫道:“装什么可怜,你为了那点银子就滥杀无辜,根本不配用剑,只配用葫芦瓢掏粪,连掏粪都抬举你,吃屎还差不多。”
卓春风笑道:“这句话倒很合老夫的胃口。”
吕怀恩捂着左肩,叹道:“能死在前辈手上,也算不枉了。只是……”
祖小余知他狡诈,抢白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吕怀恩道:“只是我这小师弟……”他指着躺在地上的施怀盛,双膝一曲,朝卓春风跪了下去,叩头道:“他年纪轻轻,不谙世事,此次乃是随我前来游山玩水,杀人放火均已他无关,恳请前辈放他一马。”
卓春风看了眼烂醉如泥的施怀盛,见他生得柔弱,不似心肠歹毒之人,便道:“好,我不杀他。”
祖小余不乐意,叫道:“这人鬼话连篇,你也相信?说不定躺地上这小白脸杀的人比他还多。”
卓春风瞪了祖小余一眼,道:“老夫自有分寸。”
祖小余哼了一声,咕哝道:“不过比我多吃了几十年饭,神气什么。”
吕怀恩连磕三个响头,含泪道:“那就请前辈给个痛快吧。”脖子一挺,大有视死如归之意。
卓春风道:“好,算你还有点骨气。”作势就要挥出铁拐。
就在这时,吕怀恩一把抓过施怀盛,朝卓春风掷来,自己窜出窗户,施展苍山踏雪的功夫,在邻船的甲板上一点,就跃上了岸。动作一气呵成,分明经过了缜密的计算。
“好小子,还想跑!”卓春风不料吕怀恩竟如此歹毒,拿同门师兄弟当作挡箭牌,心知今日若放虎归山,必然后患无穷,便施展轻功,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