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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2章 大酒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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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2章 大酒缸
    外面的新鲜算是瞅够了,何况已经站着聊了老半天了,身上也觉出冷来了,自然该进屋待会儿了。
    结果这一进店,本以为再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宁卫民又想错了。
    店里的情景那叫一个特别,可比刚才外面的幌子还让人吃惊。
    以至于他竟然因为受到了不同凡响的震撼,而瞪圆了自己的眼珠子。
    敢情他刚跟着康术德推门进来,就看见屋里正当间儿,是整整齐齐均匀分布六个大酒缸埃
    每个直径约莫一米,都是埋入地下的。
    按酒缸通常一米二左右的高度来算,这几个大缸埋进地下的深度得有半米。
    按容量来说,往里倒凉水,那得十几桶才行。
    那不用说,骤然看都这么几个胖墩墩的大家伙,搁谁都得吓一跳。
    “老爷子,您不会是进货的时候直接把人家酒厂的酒缸给拉来了吧?我都让您给搞糊涂了。您这到底是开酒馆儿啊,还是要搞批发啊?”
    宁卫民的目光盯着几口大缸根本挪不开地方了,惊疑不定的问出了口。
    哪知康术德摇了摇头,居然再度叹息他的孤陋寡闻。
    “你呀你,亏得还是个京城人呢。说出这样的话简直可笑。居然连京城的酒馆儿该是个什么样式的,也不知道。”
    宁卫民一听这话,简直不可置信。
    “什么?我没听错吧?照您的意思,合着这京城的酒馆就该是这个样儿?在屋里得搁上几口大缸才行?”
    然而康术德完全是一派理所当然的姿态,毫不迟疑的确定这一点。
    “那可不!京城的酒馆和酒铺,有个代名词叫做‘大酒缸’。大酒缸大酒缸,怎么能没有几口酒缸呢?这种特别的格调,就是京城酒馆儿的特色。你就是走遍天下,走出国门,你也再找不出第二处来。”
    老爷子说得有趣,宁卫民则听得入迷,他不禁追问。
    “那为什么呢?怎么就非弄这么几个大玩意搁店里,这多占地儿啊?就说可以用来存酒,可您用的了这么多吗?真要这几口缸都存满了酒,就您这小店,那得卖到多咱去?”
    “过来过来,你过来好好看看就明白了。”
    康术德把宁卫民带到一口大缸前,指着这口大缸告诉他。
    “看见没有?这酒缸为什么要埋地下半截啊?那是为了让这酒缸的高度能和桌子一样。还有这缸上的半对拼的红漆木盖,你甭瞧着不起眼儿。这漆活儿我可是花钱专门托了漆器厂的老师傅给我精心做的,图得就是一个不掉色。又为什么非要不掉色呢?因为这酒缸铺上这盖子就为了当桌子用的。这木盖的漆活必须得好,才禁得起碗碟蹭,袖子磨,不怕撒上酒、菜汤、酱油汤。”
    “这叫占地儿吗?这是老辈儿人的智慧,是京城人独有的情趣。这几口大酒缸里存着酒,缸上再铺着盖子。这缸的周围还有这么几把凳子。你要是喝酒的酒客,来了要上几两酒,再要几个下酒的小菜儿,围缸而坐,佐菜小酌。那得劲不得劲?尤其是寒冬腊月,烈烈北风呼啸的时候,坐在这里据缸而饮,那是个什么滋味?这可是咱京城人独一份的豪迈呀。这种喝法专门有个名目,叫喝‘武酒’。”
    说到这儿,康术德不禁抿起了嘴,好像把他自己也说馋酒了似的。
    咂摸了好几下,他才继续往下说。
    “至于你说的存酒这事儿碍…是,存这么些酒好像是有点多余。我卖上个把月也卖不掉这一酒缸的量。我弄这么些酒来,确实也是压了好几千块的成本。可把酒这么放缸里也有不少的好处。一个是大批量进酒便宜又方便,柜上酒坛子里卖完了随时能龋何况烟酒又是容易涨价的东西,能尽量多存点货,这利小的买卖干着才踏实。二是只要天长日久,不断往里续酒,就会使得缸底滋泥日厚,那就是天然酒母。也就是说,这几口大酒缸今后用的越久,咱们的酒就会越来越醇厚。”
    “所以呀,我真是打心里感到可惜埃我可惜这种买卖在京城绝迹太久了。现在的人啊,只能跑到副食店里对付着喝两口儿。连酒铺和酒馆都找不着了,更别说这样的大酒缸了。否则的话,要是赶上哪家老店不愿意干了,咱要能接着别人的老酒缸,那才算是真合适了。想当年‘北义兴’的大酒缸,那就是源自乾嘉年间老物件儿。是上百年都没断过酒的宝贝啊,就那儿的几口大缸,你兑水进去都能变成酒碍…”
    好嘛,就这番对大酒缸的解释,可真是让宁卫民不能不拍案叫绝埃
    他原本以为“大酒缸”就是个徒有其表的噱头呢。
    但这么听下来后才发现,“大酒缸”真是名符其实的京酒文化埃
    而且老爷子讲述的又是那么生动有趣。
    想一想,连他都觉着,要是这么开酒馆儿,光顾的酒客都围坐大缸来喝,那才叫有滋有味。
    尤其是这个时候,他的关注力从几口大酒缸上也已经挪开了。
    他抬起头来环视四周,这么好好一打量这整个酒馆的环境。
    他就发现了,这酒馆的装潢也是独有风味。
    还别看墙是四白落地的,白得晃眼,连个油漆的墙围子都没刷。
    房顶上顶棚完全就是纸糊的,灯也不算多。
    每一个开间就那么两盏简单的吊灯,都是带铁皮灯帽子的那种。
    再加上桌椅板凳一水儿柴木的,压根不上档次,都是比较差的那种。
    就这些家伙什儿,坐上几年,一准儿得“哗啦啦”。
    可尽管如此,虽然只能“简陋”二字形容这个酒馆大体的装修摆设。
    但就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老爷子尽可能按照当年的样子复原的,却能奇妙地让人产生回到了旧时的年月的感受。
    与一门之隔的外界好像差了几十年,穿越感十足。
    就比如说,那个曲尺形的大柜吧。
    四尺多高,油得黑漆,上面还放着一副算盘。
    让人一下子就能想起鲁迅笔下的小说《孔乙己》里的咸亨酒店。
    大柜的正面已经摆好了六个大瓷坛子,坛子口是用红粗布包的软木塞。
    坛子上分别贴着酒名儿,毛三、毛七、莲花白、菊花白、通州老窖、即墨老酒。
    而大柜的另一侧摆着温酒器,和二百个倒扣在红布上的粗瓷酒杯,以及两个大茶叶罐,和一个插着鸡毛掸子的大胆瓶。
    要再加上后墙上挂着一幅不知出自谁手的《杜康醉酒》,还有一幅搭配画作的立轴儿。
    上面写的是,“酒闻十里春无价,醉酌三杯梦亦香”。
    还真别说,这美酒飘香的声色韵味儿,一下子就让这大柜给托出来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
    要知道,刚才那挂幌子伙计方滨回来之后也没闲着。
    他紧接着又开始在这屋里蹬着凳子,分头往大柜两边的墙上挂东西了。
    挂的是什么呢?
    说起来真是有趣儿,原来都是些写在木牌子上的下酒菜和吃食埃
    白墙的最上面已经分出了三个档,写着常备、应时、主食三列。
    下面就要在列钉好的钉子上,分门别类,挂上坠着红布条的对应木牌子了。
    像炸花生、煮花生、豆腐干、辣白菜、豆豉豆腐、拌豆腐丝、虾米豆、开花豆、炒黄豆、玫瑰枣儿、豆儿酱、咸鸭蛋、松花蛋、咯吱盒、炸河虾……
    这都是四时常有的酒菜。
    像拍黄瓜、拌苤兰、拌粉皮、拌菠菜、芥末墩儿、香椿豆、鲜藕、炒红果、鱼冻儿、酥鱼、炸小黄花儿鱼……
    这都得应时应季才有。
    目前主食最少,暂时就两样儿,烂肉面、刀削面。
    结果这一下,那墙面登时就不显得空了,反而格外热闹起来了。
    对此,宁卫民看着看着,是发自心里的由衷佩服埃
    嘿,这老爷子可是真会变魔术埃
    居然只靠酒缸,大柜、木牌子,很简单的几件儿道具,就把这屋子里变得有情趣,有美感了。
    绝对的化腐朽为神奇埃
    而且最高明的,还得说这些东西绝不是为了装饰而装饰,那是的的确确实用埃
    就说眼前这木牌子吧。
    能摘、能卸、能翻面、能洗了重写,很容易就能添加新的品类。
    酒客来了不用费劲就能看清楚,还能知道什么还有,什么没了。
    难道还有什么装修装饰,比这样的办法更价廉、更实用、更有意思的吗?
    光看着这些酒菜的名儿就让人兴奋,闹馋虫。
    有了这些牌子,谁要是再认为这不是喝酒的地儿,那肯定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高啊,实在是高!
    这一切的一切,让让只想到了一个词儿——“点石成金”。
    “老爷子,徒弟我服了。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埃说正格的,您这酒馆儿啊办得可真不错埃比我们新春游园会那仿古茶馆儿强多了。您这都让我有点回到了民国年间的错觉了。我看啊,您这儿拍电影当布景都够格了。我现在真觉得您这个店啊,买卖差不了。连我来了我都想喝点了。以后啊,我恐怕少来不了。”
    “那是啊,我和张师傅,两个人亲自出手还能有错吗?”
    康术德被徒弟夸得挺高兴,可钱上他可不糊涂,一定要明算账。
    “你也想喝点啊?行埃你不来我不请,来了我也不推。不过可有一样埃你在这儿,无论吃喝,可得加倍算钱。还不能赊账。”
    “那为什么呢?”
    “这还不明白,杀富济贫埃”
    康术德振振有词,“你看看现在这满京城,穷老百姓能得乐呵的地儿还有几处埃你这富得流油的哪儿去不行,非跑这儿凑热闹。我招待别人是图个乐呵,招待你我图什么?当然图钱了。”
    宁卫民可没想到自己还受歧视了,又好气又好笑。
    “老爷子,您可真行啊,这种时候您跟徒弟我来大义灭亲?您可真是我的好师父埃”
    “甭废话,论情分,你一个徒弟的让当师父的伺候你,那叫忤逆。要按买卖算呢,我是主,你只是客。客随主便不懂嘛。何况这也是你的道理啊,你那坛宫饭庄不就是这么干的嘛。楼上挣大钱,贴补楼下点心店,是不是啊?我既然是你师父,咱师徒俩那行事能不一样吗?”
    闲磕逗到这份儿上,宁卫民算是明白了,姜永远是老的辣。
    就甭惦记跟师父这儿找便宜,抖机灵,没戏。
    也正是这当口,冲后厨走出一个人来,毫不见外地横插了一杠子,张口招呼上了宁卫民。
    “爷们儿,来了。甭信你康大爷的,他这逗你玩儿呢。到这儿了跟家一样,喝顿酒还能让你掏钱吗?”
    宁卫民听见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果不其然,就是他要找的张大勺。
    这老爷子,手里正捧着个青花大盆,往那些木牌子底下的两大张榆木案子上摆呢。
    看样子,显然是刚做好的酒菜儿。
    于是宁卫民不但赶紧上前问好,也极有眼力见地赶紧动手帮忙。
    就这样,不大会儿的工夫,在他的帮助下,张大勺把十几个青花大盆挪在了案子上。
    可也得说啊,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眼睛一直忍不住往玻璃罩子里的青花盘上瞄。
    不为别的,看着这些东西他总觉得有点眼热。
    结果这小动作落在了康术德的眼里,老爷子一看就乐了。
    “甭费劲琢磨啦,这就是十几件儿的光绪民窑而已。你也不想想,好东西能用这儿吗?这是我去年开店之后,去坛根儿晓市上寻来的家伙什儿。总共花了也没六十。唯一的好处就是配套,比普通的瓷器多个年代久远的味道罢了。其实不值得什么……”
    康术德是这么说着,他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转悠的是什么念头。
    要不是靠意志力强忍着,差点破防的宁卫民当场就快要叫出声来了。
    哎呦,还不值得什么?
    我的老爷子哎,您说得可真是轻描淡写。
    就这些个玩意,别看现在便宜,要搁几十年之后,每个也能换辆汽车呢。
    好嘛,您这么些盘子,那整个一小停车场埃
    合着谁要来买个酒菜,就算给您交停车费了。
    得,要不您是师父呢,还是您有个性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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