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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1章 红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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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1章 红葫芦
    宁卫民开始还以为自己眼拙。
    结果又瞪着眼珠子,仔仔细细找了一溜够……
    后来他发现,确实没有。
    康术德和张大勺合开的酒馆别看是五开间的一大长溜的房,可这个店铺没招牌没匾额。
    店门上只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随意小酌”。
    门两边则是一副对联,“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字写得真是不错,寓意也好,可这肯定不是店名儿埃
    在宁卫民的眼里,如果没有匾额和招牌,又哪儿像个开买卖的铺户啊?
    嘿,不过有一样可有意思埃
    那就是酒馆正门右侧的房檐底下,用铁丝吊了一个红彤彤特显眼的玩意。
    风一吹就荡起来,还时不时打个转儿。
    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啊?
    别忙,谁要是看清楚了,肯定会失声而笑。
    敢情是一个歪嘴儿红漆的大葫芦,下系木质老钱一枚,还有几条子红色幌绸。
    葫芦上面还用黑漆写了俩大字,一边是“康”,一边是“张”。
    “老爷子,您这店可瞅着真新鲜。怎么连个店名也没有呢?还有您挂这葫芦挺绝埃知道的是您开酒馆儿,不知道还以为您这是要唱一出《夜奔》啊?哎您说,这门口要搁一杆红缨大枪,是不是让人看了,都得以为是林冲在里面喝酒呢。”
    宁卫民忍不住好奇心,调侃了几句。
    可没想到,他的不理解竟然会是他的孤陋寡闻,反而彻底暴露了他无知的一面。
    “你小子懂个屁。你才做几天买卖?别老自以为是,少见多怪的。”
    康术德这第一句话就给宁卫民的质疑定了性,随后更是训得他好一个没脸。
    “这是哪儿?京城。我开的什么买卖?京城的酒馆儿。既然如此,那就得按照京城的买卖规矩来。否则的话,那才让人笑话呢。看见这葫芦没有?这叫幌子,也叫‘市招’。看见这上面的字儿没有?什么是店名?这就是店名。无论康记,张记,还是康张记,随你怎么叫。可我还告诉你。只要挂上这个,别人一眼就能知道这是我的酒馆。难道还用得着招牌门匾吗?”
    言语至此,宁卫民也已经意识到认知差别让自己闹出笑话了。
    可他一是有点不甘心,这面子上下不来。
    二也是有点感兴趣了,想要刨根问底。
    所以一转眼珠子,他还继续硬撑着强词夺理。
    “我说老爷子,您这话我可不敢苟同。要按您这说法,那京城的庄馆还要什么招牌匾额啊?都挂酒葫芦得了。再说了,您这也是老年间的讲究埃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知道这些啊?就您这店名,不写明白了,年轻人可看懂,只有上岁数的人才能看懂。咱开买卖,您也不能光指着上岁数的人光临啊?所以我觉得,您起码还得来块儿招牌,有个字号才行埃”
    哪知道,他的质疑仍旧是让康术德给全盘否定了,反而更落了一个自取其辱的下场埃
    “你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不懂不要紧,就怕你这样自作聪明的主儿硬要冒充行家的。我还告诉你,我和张师傅开这小店儿本身就为了解闷儿玩,没打算挣多少钱。我们要的就是上岁数的人来光顾,能陪我们说说话,聊聊天儿。我们又何必要招呼来一堆小字辈儿,伺候他们吃喝呀?年轻人看不懂最好。看得懂也来,那还麻烦呢。再折说了,这京城的店铺,做买卖有规矩,你不能乱规矩。这招牌和幌子干嘛用的?谁都知道是招揽主顾的。可他们有什么区别,怎么个用法,都有讲究、用现在的话说是具有科学性,你要乱来可不行。哎,对了……我……我记着是跟你说过庄馆区别的。怎么着?教给你的事儿全就酒喝了,就饭吃了。我是跟你白费吐沫了。是不是?”
    宁卫民此时被康术德越发提起了兴趣,生怕老爷子没了谈兴。
    于是赶紧改变态度,口风变软,又放低身段儿,软磨硬泡上了。
    “哎哟喂,合着您就是要用这幌子来做精准定位,筛选自己属意的顾客群埃高,您这手儿实在是高!可您的用意我不知道啊,我就是好心,怕您的买卖清淡。至于您告诉我的事儿啊,我可记得明白着呢。这庄馆从上往下数,依次是饭庄、酒楼、饭馆、饭铺、饭摊儿是不是?他们还各有标准和经营方式,我都记得的。可问题是,字号招牌上的事儿,您还真没跟我说过,这不知者不罪呀。要不您就给我好好讲讲呗,也免得今后徒弟我在别人面前露了怯埃”
    没人能比这师徒俩更了解彼此的秉性了。
    康术德见宁卫民真是虚心求教。
    耳根子一顺,心里再一舒坦,他也犯不上藏着掖着。
    反正开店他也是为了聊天嘛,那跟谁聊不是聊埃
    他寻思自己肚子里这点玩意,留着也没多大用了。
    要掏给徒弟,或许还能让这小子领悟点什么。
    于是也就扯开了话匣子,索性就在外边对着这红酒葫芦,给宁卫民好好上了一课。
    “想听啊?想听我就说说。在咱们京城,你要问起招牌幌子,其实细数起来种类可就多了。字号、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联,全在其列。而且各行各业,各有不同,样式也是千奇百怪,什么新鲜的玩意都有。像药铺的爱用膏药样式的,理发的爱用转幌,旅馆在外头必得按玻璃电气灯,这就叫行业属性。三百六十行,一行有一行的特点。每天一清早儿,任何买卖铺户开门第一件事就是,下板儿,挂幌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说白了,纯粹是它的用处决定的,它相当于现在的户外广告埃你想啊,真正繁华的街市,那都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大小不一、各色各样的商店。为了招揽生意,让人记住自己,下回再来。那招牌幌子当然就得明显埃所以过去的各行各业店家们无不是拿出了看家本事,在招牌、幌子上下功夫。有的粉壁书写,有的木刻,有的铜铸,或悬木罂,或悬锡盏,缀以流苏。是一个比一个鲜艳,一个比一个有料。”
    “可还别看花样再多,但因为约定俗成的规律自有其合理性,顾客不会认错。各个买卖行里的商家,更是绝对错不了也乱不了。不管愿意不愿意,谁都必须遵照着行业特性和买卖的规模来安排招牌和幌子。”
    “你既然知道庄馆的区别,那我还以庄馆来举例吧。你刚说过的,规模从大到小排,饭庄、酒楼、饭馆、饭铺、饭摊儿。一般来讲,像能有正经热炒的地方,幌子形式是比较统一的。几乎所有的堂、楼、居,门前上方全都固定扁铁伸出房檐,前端向上卷成数朵花形,其向下弯二尺处挂上两块或四块木牌。汉民的是漆黑或红色地,浮雕立体金漆字,牌下坠红布条。清真的漆黑地金字,下系蓝布条。这就是庄馆行的幌子,绝不会走样。”
    “而最大的区别其实是在招牌的规模和字样上。如堂字号饭庄,招牌最多,材质最好,下坠流苏,上刻‘喜庆宴会’‘专应外会’‘川鲁大菜’或‘南北全席’等字样。要是酒楼招牌就要少一些,字样也变成了‘喜庆宴会’‘应时小卖’‘随意便酌’、‘四时佳肴’等。要是到了‘居’,那就多半成了以招牌菜为主的字样了,招牌下头也换了红色幌绸。”
    “再往下一等呢,就是‘二荤铺’了。这些小店门匾上也有名儿,可连‘居’都称不上,也就叫个什么‘河柳深处’、‘千里香’、‘海天春’之类的。不过相应的,门首悬挂的幌子就开始变得有意思了。通常都用布的,其形如幡,中间一条宽约八寸,白心蓝边,两旁各有一宽约三寸的窄条,均长约二尺余,白心中书诗四句,‘太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每挂一句,一共四挂,越能吹越好。”
    “那再往下就是没名儿没字号酒馆饭铺了。可幌子也就更绝了。就像这酒葫芦,就是过去的通例。甚至你还可以满可以发挥想象力,弄出些别出心裁的来。像卖烤肉的吊个羊腿,卖包子挂个蒸笼,甚至善做鱼菜的门口吊条铜鱼的。只要和买卖内容相关,能够吸引人目光就够了。有字儿没字儿根本无所谓。”
    “为什么呢?其实从上到下这么一排列,道理已经很明白了。首先大店铺的门面够大啊,能通过字号、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联,综合性全方位的宣传介绍自己。小铺子经营种类少,要不了那么多招牌和幌子。门面也小,相摆也摆不开。”
    “而且大商号注重的排场和庄重感,越守规矩,越懂规矩,客人越信任。小铺子却恰恰相反,由于门面狭小,很容易被人忽略,为了突出自己的存在,就必得下另类心思,弄得惹人瞩目。就像花市的‘大烟袋锅子’(天合成烟袋铺),和鲜鱼口的‘黑猴儿’毡帽店(杨小泉毡帽),全京城的人几乎都知道,可就是没几个人能说出店铺本名来的。这就是典型的例子,靠幌子扬名的小铺子。”
    “最后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原因。那就是主顾也分层次高低。过去,不是人人都认字儿的。大商家主要做阔主儿买卖,客人有文化的多。而小铺子是给穷老百姓开的,客人层次低,好多人都是睁眼瞎。所以小铺子弄招牌给谁看啊?没必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话到这里宁卫民算是听得差不多了。
    他实在不能不在心中默叹一声,这过去做买卖可真是处处讲究埃
    这些招牌幌子的事儿,不但合理,还有意思。
    更是充分体现出了民间智慧,乃至艺术性。
    说起来和日本餐馆的灯笼有一样的作用呢。
    真比如今的买卖店铺千篇一律,门口随便挂几个字儿,想方设法胡吹大气的强多了。
    如此的餐馆就没法说,明明是个小馆子非要叫酒楼,明明没有几间房,也敢叫饭庄。
    似乎这样就显得有能耐,把顾客吸引来似的。
    可殊不知,名儿好听屁用不顶。
    反而适得其反,只会败坏自己口碑。
    名不符实,招不来冤大头不说,最后弄不好连原有的老主顾都能给开罪光了。
    这样的“上进心”可真要不得埃
    “老爷子,别说,您这席话里还真有些东西够我好好琢磨捉弄的。起码现在我就有个感触埃这干买卖先得有自知之明,正确的定位比什么都重要。要想挣钱,不赔钱,那就得先想清楚自己凭什么赚钱,去赚谁的钱才行埃就拿您这小店来说啊,我就有点明白您的想法了。既然咱做得是街坊四邻的买卖,为了大家能有个小酌聊天的地方。那想要经营得好,就得从货真价实上来,靠的是精打细算。不浪费一分钱,还要薄利多销才行。所以呢,如果过分装饰店面,或是挂招牌,纯属是浪费。而且也显得不懂行,倒让您瞄准的那些真正主顾犯疑,别扭。是这意思吧?”
    宁卫民袒露自己的所悟,这下康术德高兴了。
    “行,你小子能想到这些,我就不白说埃”
    于是更把自己的生意经倾囊相授。
    “不过啊,你说的还差了那么一点领悟。你想想看,现在所有的店家都要讲究装修,讲究名字。都这么虚张声势的,那不反倒沦为了平常吗?这是背着唢呐上飞机,非往天上吹。回头弄个名不符实,倒成了笑话。反过来,我就按着老规矩老老实实开店,却成了以奇取胜。”
    “你得这么想啊,买卖没名字,你觉着新鲜吧?那别人肯定也一样。我还要的就是这个,估计用不了多久,通过口口相传,附近的人就都全知道咱们这个小店了。这不,没名字也就成了最大的优势,反倒会把更多的人引来。我做买卖实在,不怕留不住人,新客往后也就成了老客……”
    嘿,这让宁卫民还能说什么啊?
    他彻底没话了,只剩下琢磨滋味了。
    老爷子这脑子,绝了,居然还能逆向思维。
    然而更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这还没完呢,接下来发生的事儿,让他又多了点见识。
    敢情就这个工夫,打店里居然走出一个留着寸头的小伙子来。
    这小伙子腰上系有围裙,胳膊戴着套袖,一看就知道是店里的伙计。
    但他可没想到外面有人。
    先怯生生地看他们一眼,冲着康术德又叫了声“康大爷,您来了”。
    这才兜手把右手里的凳子摆在了房檐下面。
    跟着一蹬高儿,踩着凳子把左手的东西又给挂在左边房檐下头了。
    别说,就他刚给挂上来的这东西更怪。
    看着上面是一个罗圈儿,圈上是金纸糊的圆桶形,下垂红棉纸条,约六七分宽。
    这下可好,这玩意居然和右边的酒葫芦配成对儿了。
    风一吹,是一个晃晃悠悠直打转儿,一个洋洋洒洒的飘来荡去。
    嘿,瞅着真是够逗的。
    可酒葫芦倒还好说,这跟墩布条子,或者说是大号流苏一样的东西,到底什么意思呢?
    宁卫民感觉自己又看不懂了。
    好在康术德这次不用他开口就告诉他谜底了。
    “瞧着新鲜吧?这幌子上面的圆桶子代表着面锅,下面细纸条代表是面条。这时候挂出来,能明白什么意思了吗?”
    宁卫民顿时醒悟。“说明您这儿现在就有面条卖了呗。喝,老爷子您这家小店可以埃俩幌子,一吃一喝,全乎了。”
    康术德则面露得色的笑了。“对了。我还告诉你,我这儿的面,可不是一般的面。除了你在别处吃不着的烂肉面,还有正宗的山西刀削面呢。”
    跟着手一挥,就把那伙计招呼过来。
    “哎,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店里伙计方滨。大同来的,负责煮面是他叔儿。你待会见了,叫声方师傅就行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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