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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二章 如何看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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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网络争论中,年轻人最热衷于军事和历史,尤其是对中国历代最著名的将领,喜欢给他们排座次。其实,每一个名将在他当时所处的历史阶段中,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同的。如果把赵云与赵奢来比较,虽然都姓赵,但完全没有可比性。
    当然,也有些人喜欢在网上找事干,你要说同时代的人不能比,那就比同时代的。同时代的人,如同是敌对的双方还好,毕竟交手的纪录是客观的。
    但如果是自己一方的,没真正交过手,怎么评价?按功绩?你会说他们职务及任务不同。按名气,你会说传说或者历史有误。其实,网络上热衷于军事的人,大多数在现实生活中,没接触过一天军事。
    战术与战略家完全不同,有力量与有智慧也不是一个档次。为此,可以用大家非常熟悉的两个人来作为分析的对象。他们就是飞将军李广、大将军卫青。
    卫青是古代名将,历来有“韩白卫霍”之称。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是中国古代四大名将。准确地说,是四大顶级名将。卫青是四将之一。
    李广则是一个著名的悲情英雄,李广射石的故事流传千古,而其人高开低走的坎坷遭遇也引发了无数文人墨客的咏怀。
    但是他们的水准似乎是不同的。
    我看《史记》时,看到李牧传,其中有关于他们的记载。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
    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备匈奴。……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
    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岁馀,匈奴每来,出战。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复请李牧。……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
    二者其实说的是一件事:戍边过程:李广传:“匈奴日以合战。”李牧传:“匈奴每来,出战。”日以合战和每来必战,一样一样的。
    戍边结果:李广传:“数与虏敌战,恐亡之。”李牧传:“数不利,失亡多。”连将军都有高度的战死风险,那么,士卒应该蒙受了多么沉重的损失呢?士卒损失大,就是“数不利,失亡多”的委婉讲法,一样一样的。
    战后处置:李广传:“乃徙为上郡太守。”李牧传:“复请李牧。”李广从军事任务重的防区撤走。替代李牧的将领也被撤走。一样一样的。
    历史评价:李广传:“李广才气,天下无双。”“以力战为名。”李牧传:“使他人代将。”离奇的事情发生了。李广逃离了重点防区,却得到了极高评价。而替代李牧的那位“无名氏”,连名字都没有提名字,可见历史评价之低。
    对于李牧传里那个替代李牧的将军,只是“他人代将”四个字,历史没有记载那个人的名字。这就是历史对他的评价:没有资格提名字。对于李广传里的李广,历史是这样记载的:“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两厢对照,同样的行为,在司马迁笔下却得到了不同的评价。这样我们就知道,司马迁明显偏袒了李广。同事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李广难封”。李广难封不是因为他“天下无双”但“数奇”,而是因为他就是一个放在李牧传里只能做无名氏的将领。水平不到,所以位子也不到。
    从记载对比就可以看出,李广虽然是个出色的将领,但是还达不到名将的层次。或者说,他只是一个“出名的将领”,而不是“超凡脱俗的军事家”。对此,明人黄淳耀评价说:“李广非大将才也,行无部伍,人人自便,此以逐利乘便可也,遇大敌则覆矣。太史公叙广得意处,在为上郡以百骑御匈奴数千骑,射杀其将,解鞍纵卧,此固裨将之器也。若夫堂堂固阵,正正之旗,进如风雨,退如山岳,广岂足以乎此哉?淮南王谋反,只惮卫青与汲黯,而不闻及广。太史公以孤愤之故,叙广不啻出口,而传卫青若不值一钱,然随文读之,广与青之优劣终不掩。”
    从司马迁的记载开始,李广的命运就和代替李牧的无名氏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偏离。
    古人有句话,叫做“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是王勃写的。还有句诗,叫做“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这是王维写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呢?这些说法,来源都是司马迁《史记》。
    从司马迁的记载开始,李广就迅速成为古人常常吟咏的一个悲情英雄。而与他同时代的卫青,则有了一个相对负面的形象。比如说排在李将军列传之后的卫霍列传是这样记载卫青的: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意思是说,卫青用“和柔”的样子争取皇帝的好感的,但是不能让天下信服。
    “以和柔自媚於上”这个讲法还算比较温和。还有更加露骨的说法。在之后的汲黯传里,则是这样记载卫青的:汉武帝见汲黯,必然会衣冠整齐;见丞相公孙弘,有时会不加冠;但是见卫青,蹲在厕所里拉屎的时候见他。也就是说,汉武帝不尊重卫青。
    后来苏轼为此写过一篇短文,说:到了苏轼,就已经发展到将卫青视为奴才了。而苏轼已经是宋代非常优秀的顶尖人才了。
    这样,一个韩白卫霍级别的名将,在司马迁的笔下就变成了一个谄媚的奴才。并在文人墨客的描述中,变成了“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卫青不败是走运,李广不能封侯则是由于倒霉。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没有取得成功,没有能力上的原因,全都是别人不好。这种无病呻吟没病也要吐上三斤血的病秧子文人风气,我一直是很看不起的。
    当然,通过阅读原始资料,尽管司马迁在李广传里的记载有问题,但是我们仍然能够通过比对客观事实,破除一部分谬误记载造成的迷雾,抽丝剥茧捕捉到一部分真相。虽然不是说所有的真相都可以剖析出来,但是破除一部分,也足以让我们超过依旧陷在迷雾中的人。明人黄淳耀说:“太史公以孤愤之故,叙广不啻出口,而传卫青若不值一钱,然随文读之,广与青之优劣终不掩。”
    逻辑和理智,是解决问题的重要工具。不要相信那些所谓“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鬼话。首先,历史是掌握话语权的人书写的。其次,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可以通过这些记载探查到一部分真相。因为还有一句话:
    你可以永远欺骗一个人,也可以暂时欺骗所有人,但是不可能永远欺骗所有人。
    在卫青与李广的问题上,如果我们注意分析,就会注意到一个细节。当我们通过课本学习历史的时候,读到卫青多次出塞、鏖战大漠南北的篇章,都会觉得这样一个大军统帅是一个英雄。但是当我们去看司马迁所写的、细节十分丰富的历史记载,卫青似乎又变成了一个谄媚的奴才。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区别呢?
    原因很简单。一个因素是我国历史课本和司马迁之间的记载,存在明显的不同倾向。还有一个根本因素在于,我国历史课本在讲述历史时,无意中坚持了“事物的性质主要是由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决定的”这一哲学原则。
    我国历史课本抛开了那些浮华的表面纹饰,抛开了大量的、对于漫长历史来说意义不大的细节,将重点放在事情的主要性质方面。这样就在无意中抛开了最初历史记载中添加的那些有意引导读者判断的细节,抛开了那些掺杂着书写者本人感情、判断在内的因素。
    与此相反是英美国家常用的教学手法。他们喜欢抛开事情的主要方面,然后将经过精心挑选的历史细节拿出来,诱导学生做出结论。
    如果抛开一切虚妄的细节,集中去看事情的主要性质,那么卫青李广的事情很简单:在汉朝对匈奴多年不胜的情况下,卫青带兵出战,不但屡战屡胜,而且决战必胜。
    事物的性质主要是由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决定的。司马迁在次要方面添加的、试图干扰读者判断力的无数细节,什么汉武帝对卫青不尊重啊,什么李广深得军心啊,在抛开细节、抓住重点的讲述中都消失了。
    其实,如果我们足够关注整体,善于把握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那么我们甚至还会发现一些在历史整体上应该存在、但是在历史记载中缺失的细节。
    比如说,在历史上,卫青第一次闻名于世的出战,就一直打到了匈奴祭天的龙城,斩首七百。乍看起来,斩首七百只是很小的胜利。但是有句话叫做“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们同时要记得,当时是五路大军出击,与卫青同时出塞的名将李广,被无数文人墨客咏怀的李广,他的战绩是全军覆没、自己被俘。而那些在司马迁的记载中被说成是愿意追随李广作战的士卒呢?看到“全军覆没”,我们就会知道,历史上真正的细节就是:
    第一,那些可以证明士卒都愿意追随李广的士卒,要么死了,要么被匈奴抓去做了奴隶。换句话说,所谓李广善待士卒、士卒乐于追随这样的“结论”,是没有人证的,全靠司马迁一张嘴。其实就算是一度有人真的愿意追随李广,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打又打不赢,人又死了。
    第二,卫青的能力要远在李广之上,这是司马迁都无法回避的事实。这样,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司马迁对李广的美化就迅速崩塌、对卫青的诋毁就全盘失败了。
    有人解释说,之所以龙城之战卫青获胜而李广失败,是因为匈奴以主力对付李广。这个解释也是说不通的。因为后来漠北决战的时候,卫青同样在意外的情况下与匈奴主力决战,卫青仍然胜利了。你遇到敌人主力就输,人家遇到敌人主力就赢,怎么说也是别人比你强。
    当时漠北决战的形势是这样的:卫青分兵,将麾下五部将军中的两部李广和赵食其两位将军派出去。二将军合军,离开大队从东道迂回。然后卫青部在本部兵力单薄的情况下与匈奴主力遭遇。
    战前,汉武帝的作战安排是以霍去病打击匈奴单于,卫青部的实力本来就弱一些。不料匈奴单于亲率大军与卫青决战,敌人比预计要强大得多。雪上加霜的是,由于分兵后李广部在战后才赶到,卫青自己的实力又进一步下降了大约五分之二。
    卫青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打出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打垮了匈奴主力。双方决战时,卫青派出五千骑兵出击,并尝试包围敌军,而匈奴出战的兵力逾万,匈奴单于却因为卫青的操作,误判卫青部多于自己。打到最后,匈奴单于率先逃走,并失踪十余日。
    随后,卫青追亡逐北,打到了匈奴的赵信城,烧毁了匈奴的粮食储备,然后从容撤回。这一战如果和龙城之战时李广的表现对比,简直就是判若云泥。
    在漠北决战这样突然的决战中,奉命迂回包抄的李广,并没有及时赶到。一直到几天之后,经过艰苦战斗凯旋而归的卫青,在安全的大漠以南,看到了带着完整的部队“奉命”等待汇合的李广和赵食其两位将军。
    再后来的故事大家就都很熟悉了。按照正常的公文处理程序,卫青要向汉武帝上报战役过程,因此需要进行作战总结。卫青派遣长史拿着酒饭给李广,通知李广上报总结。但是,李广的幕府迟迟无法完成作战总结。
    在这里我要特别提醒一点:李广并不是单独行军的,与李广同行的右将军赵食其,按照正常程序也是要提交作战总结的。而且,显而易见的一点就是:李广的总结肯定要和赵食其的总结能够对应。这个时候一个重要问题就出现了:李广拿不出总结。
    你们俩做了同一张卷子,你竟然拿不出来答卷?这就像出差在外的媳妇查岗,你说和朋友喝酒去了,晚上住在了朋友家,但是你媳妇很聪明,她提前问过你的朋友,然后才来问你:为什么你朋友不知道你在他家?面对这样的情况,你能做出合理的解释吗?
    那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能怎么办?你只能如实招供,或者同意离婚。李广无法合理地解释自己的迟到。然后他说,自己不能再进监狱了,遂自杀。后人因为李广自杀而很同情李广。可是这里仍然没有回答问题:你为什么迟到啊?
    司马迁记载的解释说是:“军无导,或失道。”这个“或”在古代有很多意思,有的可以理解为“或者”,有的理解为“有的人”。换句话说,李广“或”没有做出解释。而且这个“军无导”也不对,因为李广在这场战役中的身份是前将军,他本身就掌握着最多的向导。尤为重要的是,司马迁早就说过:李广治军,“远斥侯”。所以“即使”没有足够的向导,“远斥候”也不至于让李广在明知道单于在前的情况下还是找不到敌人踪迹。
    历史记载说,李广自杀是在袒护幕府。可是这里还是有问题。战场失期,带兵主将在汉代本来就可以直接下狱论死。开通西域的张骞,就因为迟到这种事儿而下狱论死。这样一来,李广这个仗义背锅的事情就属于很无聊的演绎了。你自己的责任,何必要搞得像代人受过一样呢?这个表演有点生硬。
    与卫青漠北决战、李广迷路这起事件相似,历史上还有一个类似的战例。
    1815年6月的滑铁卢战役,是拿破仑的最后一场大战。此战过程中,拿破仑派遣自己手下一名“平庸”的将军格鲁希去追击普鲁士军队主帅布吕歇尔,防止普军增援敌军,拿破仑自己率领主力与敌军决战。
    在战斗的关键时刻,法军和敌军都筋疲力竭,双方都焦急得盼望着援军的到来。在这个时候,布吕歇尔带领大军赶到,支援了反法联军,击败了拿破仑。而负责支援追击布吕歇尔的格鲁希,带领他的大军,听着滑铁卢隆隆的炮声,“奉命”搜寻敌人。
    一直到战役结束,格鲁希才等到了拿破仑要求放弃原定任务赶来支援的新命令。
    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格鲁希突然表现出了名将的潜质,带着他的大军毫发无损地突破反法联军的围追堵截,安全撤回了巴黎。战后,拿破仑并没有要求格鲁希写作战总结。因为在格鲁希的出色指挥下,拿破仑被流放到了圣赫勒拿岛,并死在了那里。
    滑铁卢战役中,指挥反法联军骨干之一的英军的指挥官是威灵顿。历史上关于威灵顿有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说是威灵顿曾经被拿破仑打得惨败,在雨中逃到了一个漏雨的屋子里瑟瑟发抖,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被雨水淋坏的蜘蛛网,而蜘蛛锲而不舍的修补着网上的大洞,受此激励,威灵顿在滑铁卢之战中坚持作战,最终凭借坚韧不拔的意志,或者严格来说,是凭借援军和先进榴霰弹的威力,威灵顿击败了拿破仑。而在漠北决战中,匈奴单于被卫青吓跑了。
    我在这里提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如果,匈奴单于不跑呢?和拿破仑一样,卫青接近一半的兵力“迷路”了,而如果匈奴单于坚持不跑呢?
    一般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李广愤而自杀上了。可是我们反过来想一想,如果,我是说如果,卫青当时没有天气变化、也没有抓住天气变化的时机主动出击、摆出主力尽在的模样,匈奴单于也没有因为畏惧汉军主力而狼狈突围逃走,而是指挥匈奴军猛攻卫青,宁可战死,绝不后撤,那么卫青万一顶不住,那就是个死啊。要知道,在匈奴单于逃走后,匈奴军在失去指挥的情况下与卫青部战斗,损失依然相当。
    特别是,从军事角度来说,假如卫青和匈奴激战之后战死了,那么汉军残部和匈奴军都会受到极大削弱。在这个时候,如果李广军突然杀出,依然是可以歼灭筋疲力尽的匈奴军获得胜利的。
    当然,也许是我多心了。所以,大约真的是“卫青不败由天幸”吧。
    对于格鲁希,人们是这样评价的:“格鲁希作为骑兵指挥官是勇敢果断的,夺取了许多作战的胜利,但在需要独立指挥作战和指挥大型战斗时,格鲁希显然缺乏魄力和信心。拿破仑一世对格鲁希在滑铁卢的失误并没有过分指责,因为他知道格鲁希的弱点,把一半主力交给从来没有独立指挥经验的人率领显然是不谨慎的;同时,拿破仑也认为他未能给予格鲁希以明确的指示,但格鲁希缺乏主动精神却是其自身的缺陷。”历史一般认为,格鲁希是个平庸的将军。我认为这个评价是排除阴谋论之后最合理的一个评价。
    那么,我们可否同样评价李广呢?
    如果排除阴谋论、同样这样评价李广,那么李广应该得到格鲁希这样的评价:“李广作为骑兵指挥官是勇敢果断的,夺取了许多作战的胜利,但当需要在广阔的战场上独立指挥军团协同友军共同开展大型战斗时,李广显然缺乏魄力和公心。卫青对李广在漠北之战中的失误并没有过分指责,因为他知道李广的弱点,把一半主力交给从来没有协同作战精神的人率领显然是不谨慎的;同时,卫青也认为他未能给予李广以明确的指示,但李广缺乏协同精神却是其自身的缺陷。”
    用黄淳耀的话讲就是:李广不过一裨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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