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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皇后想道:“芹儿回国之后,我们皆待之不薄,她为何还要行蛊咒术,想要害死皇上?而李璟则想道:今日密招诸王,行事已够严密,为何公主还能及时知道详情?看来她的眼线并不止是采莲一个人。他心底泛起一丝隐忧,不觉心思百转:即便能将公主杀死,这座宫苑中,是否还有人在暗中窥伺着他?
想到这里,更加令他不寒而栗,便问道:“巫蛊之术,你是和什么人学的?”
公主笑了笑,侧着头说道:“若是我不告诉你,哥哥,你是不是也要对我动刑?”她这一声“哥哥”,让李璟多少有些感慨,他叹了口气,问道:“芹儿,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公主再次微笑着,走近两步,说道:“没什么,我喜欢。”
李璟气为之滞,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你是为了南吴杨氏报仇来的。”他转头看向公主,却发现她面色微凝,在一刹那眼神空洞,不带丝毫的感情。
李璟忽然觉得害怕,他说道:“这么多年来,我对杨氏一族不可谓不关心,他们的饮食起居,我都派有专人服侍的。”公主冷笑道:“不错,你是很关心他们,正是因为你的关心,他们行动不得自由,也是因为你的关心,他们只能在同族中互相婚配来延续后代,还是因为你的关心,我的公公,我的丈夫,全都死于非命!谢谢你的关心了,皇上,若是你少关心他们一些,我,我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她一边说着,一边以手掩面,痛哭失声,李璟心中一阵哀戚,他明白,公主说得没错,如今的局面,都是当初硬生生将她嫁于杨氏所致的。
他慢慢走过去,捧起公主的脸儿,在她面上轻轻拭泪,恍然间想起,从前芹儿哭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对待的。一时间想起旧日光景,不觉心中柔情万丈,芹儿,这个兄弟几人都钟爱着的妹妹,如今却在苦痛中百般挣扎。他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将苛责她的心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忍不住说道:“芹儿,以前的事情,咱们都忘了吧,从今而后我们还是好兄妹,咱们,还像以前那样。”
公主抬起头来,目光中复杂万端,她凝视着李璟,半晌,终于缓缓摇头,说道:“事情发生了,就不可能完全烟消云散,你和父亲当初种下的孽因,难道就不怕日后会有报应?”
她的手指,迅速的向发髻上摸去,在众人还未明白她意所何为的时候,公主已将凤钗取下,直刺李璟咽喉。便在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凝神观看的从嘉,忽然闪身而出,挡在父亲身前,凤钗幽蓝的尖芒,便在他眉睫间闪烁不定。
公主的手在这一刹那犹豫着,不过是电光石火的瞬间,情形已经逆转。弘冀飞起一足,踢中公主的手腕,在她的惊呼中,凤钗脱手而出,在灯光辉映下,若流星般一闪,却不偏不倚的,刺在了躺卧一旁的婢女采莲身上。凤钗上的□□见血封喉,采莲只是微弱的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
公主愣怔了半晌,忽然吐血般的一声呼喊,她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拼命摇撼着采莲的身体,泪如雨下,哭声却哽咽在喉,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抬起头来,那样怨恨的目光让众人心寒。弘冀冷声说道:“她已经死了,是你杀死了她。”
“不,是你杀死了她,是你们杀死了她。”公主将凤钗拔了下来,一步步退至门边,她此时头发散乱,声音凄厉,状如鬼魅:“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我死之后,将化为烈火,让整个金陵,都在我不会熄灭的怨气中燃烧!”
从嘉叫道:“公主,你……”话未说完,已被惨然声音打断:“不要叫我公主,我是南吴太子妃。”随着将落的话音,凤钗疾刺而下,正中咽喉。
她最后的目光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眷恋,和一丝不甘,在颓然倒下时,她的身体,还朝着囚禁南吴族人的海陵方向。
脉脉夜风中,兰幽阁旁的几树早梅,落蕊纷纷,旋在公主身边,却迟迟不去。渐积渐厚,竟然将公主的身体埋起了大半。李璟哀伤的想起,小的时候,他们兄弟也曾经用落梅的花瓣,将芹儿埋起来,她的身上,便常常带着梅花的清香。
哀痛在这一瞬间击中了他,明知道不该流下的眼泪,也顺着眼角,悄然坠落在绣着团锦纹样的龙袍上。他吸了口气,耳畔好似还回响着芹儿临去时的话语。
“不要叫我公主,我是南吴太子妃。”
永兴公主虽然死去,她凄厉的声音和宛如咒怨般的话语,仍在此后的每个暗夜里,嚼噬着李璟的心灵。几日后,他对朝野上下宣布了公主的死讯,谋逆作乱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宣诸于外,只说是公主归省后,日日思念故夫,终于抑郁而亡。
其实在这些日子里,不断担心恐惧着的,反而是他自己。公主临死前说过,将化为烈火,烧毁整个金陵,为了这句话,宫中的灯烛火油等物,使用时愈发小心谨慎,他甚至有些惧怕看到火光,总觉得那是公主悄然返回的冤魂。
可是,事情却偏偏不能如愿,保大十一年三月间,金陵城中忽然发生了火灾,三月本来就是天干物燥的时候,风助火势,局面更加难以控制。这场大火,来得突然而猛烈,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金陵,足足烧了一个月,官寺民庐数千间,在烈焰中化为乌有。
金陵百姓无家可归,饥民也日渐增多,虽有官府开仓赈济,到底用度不足,时候一长,官仓中也发不出多少米粮了,有的人便离乡背井逃难而去,更多的人却只能留下来,饥民中乞讨者有之,偷窃者有之,甚至还有一些壮年男子,结伙抢夺商铺,一时间城中大乱。
这日黄昏时分,一驾马车从宫门中驰出,走上官道。车中隐隐透出的糕点香气,引得多日食不果腹的饥民们,目不转睛的望过去。油亮的朱漆车驾,鲜丽的淡紫色帷幕,神骏的高头白马,与官道两旁破败散乱的景象颇不和谐。
车驾在道旁停下,便有几个饥民,哆嗦着上前乞讨,他们身上的不洁气味,让赶车人皱着眉头,双手连挥,对车内说道:“六殿下,七殿下,这些人脏得很,您二位这般尊贵,还是……不要下车了吧。”
他正说着话,却见马车帘幕揭起,是一个清秀的少年。这正是六皇子从嘉,当他雪白的丝履踏上泛着黑色尘烟的土地时,众人也看清了他的容颜。那是一张柔和的面庞,温善神情中,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远气度,他身上所穿的白色锦衣,袖边和下襟都绣着墨竹,显得清逸俊朗。
与他联袂而出的,是神采飞扬的七皇子从善,他双眉斜飞如剑,眸子明亮如星,黄衫金冠,目光沉稳,颇有王者风范。众人一见这两人,顿兴自惭形秽之感,不由自主的纷纷跪下。
从嘉叹息一声,对赶车人道:“你将带来的点心分给他们吧。”
赶车人点头答应着,从车中提出个红漆食盒,才打开盖子,里面浓郁的香气便泻逸而出,饥民们围拢上前,将糕点抢在手中,三口两口吞掉后,便再度伸出手去。从嘉在一旁看着,饥民们面上写满了对食物的渴望,让他的心紧紧绞了一下。
他自幼长于深宫之中,从不知道饥饿为何物,也从不知道,饥饿是这般可怕,能让一个人抛却所有矜持。在面对食物时,几乎所有的人,都露出了一种如兽般的贪婪神情,仿佛只有那几块糕饼,才是天是地,是万物,是穷毕生之力也要追寻到手的东西。
而此时他也注意到,人群最外面,有个老妇人,蹒跚着想挤进人丛,却因年老体弱,几次都被人推了出来。从嘉走过去,分开众人,拿了几块糕饼,交到她手中,老妇人来不及感谢,只是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开,走到一个小小的草棚跟前。
草棚是用几根焦木支撑,并无遮挡,从嘉看到那里面躺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两条小辫子凌乱的委于身边,她双目禁闭,面色灰暗,似乎在沉沉酣睡,却睡得那样安静。
老妇人一手托着糕饼,放进女孩儿瘦小的手掌中,轻声说道:“乖孩子,这是你喜欢吃的糕饼啊,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多香多甜啊。”等了一会,不见她的回音,老妇人便将声音放大,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同样的话,直到远在数丈之外的从嘉也能听得清晰。
他慢慢的走过去,老妇人紧紧的抱住孩子,像是怕他来抢似的,其实不必细看也明白,那个小女孩已经在渐渐僵硬了。
“这是你喜欢吃的糕饼啊,”老妇人终于发出一声哭喊,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抱起了小女孩,将她高高举起,那个小小的头颅软软垂下,显出细细的颈项。与此同时,她手中的糕饼无力的坠落,掉进废墟尘灰之中。
从嘉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将身边所有的银子都掏了出来,捧在手中,对老妇人说道:“这个,留给你买些吃食吧。”
老妇人抬了抬眼睛,却摇摇头,说道:“我不要银子,没有用的。商铺都关了门,就是有银子,也没地方买米。”她的眼底迅速涌出眼泪:“没有米,买不到米,我的小孙女儿,就这么活活的饿死了。”她将将说完,忽然号啕大哭,浑浊的眼泪滚落在地,溅起淡淡飞尘。
从嘉站在她身边,眼中也渐渐湿润,他还是将银子轻轻放在她的身边,这名老妇人也是瘦弱不堪,她破烂衣袖中露出的手臂,也不比死去的小女孩儿粗壮多少,她这般景况,也不知道还能再撑几天。
也不知在老妇人身边站了多久,直到从善轻轻上前,拉着他的衣袖,将他带走。转头看时,从善的淡漠神情让他讶异不堪。“难道你不觉得难过?”从嘉诘问道:“我国历来鱼米丰阜,可是,却在京师之地,让一个小女孩儿活活饿死了。”
从善淡淡微笑,:“几块糕饼,或许能救她性命,可是金陵城中的饥民只怕有数千人吧,难道你能够一一去救助么?”
他若有所思,继续说着,声音却冷静得让从嘉害怕:“看来,父皇对目下京城的饥民景况,还不很明了,仅仅开了京师粮库赈灾,这可远远不够。今日回宫后,我们便要向父皇禀明,然后按照往年赋税帐目,命丰产之州县,嗯,比如说洪州、濠州两处,运粮入京,若是不够,还可掺上麸糠。只要能渡过灾荒便可。”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马车走去,从嘉摇了摇头,回首看着蜷缩着的饥民们,也看着那个还在痛哭着的老妇人,心中的哀伤却无可或减。此时,听见天空中传来几声寒鸦哀鸣,他略抬起头,见身旁大树顶上,有几只乌鸦飞翔不定,这让他想起了一句旧诗:月明星稀,乌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他怅然靠在树上。不由得痴了。
在从嘉看来,保大十一年真是灾难重重,三月时的金陵火患,已经让南唐大伤元气,朝廷拨款安置灾民,重建庐舍,也忙了数月,后来还命有司重开贡举,以安民心,好不容易能缓上一口气,夏六月时侯,却又发生了大旱灾。
原本雨水丰沛,湖泽纵横的江南,在大旱之下,却井泉竭涸,往时波浪汹涌的淮流亦缩成浅浅一带,涉水便能渡过,酷旱无雨,田中禾苗已半枯焦,偏偏再赶上蝗灾,飞蝗过处,将庄稼啃咬得颗粒无收。
江南百姓再也无法维持生计,纷纷度淮向北。濠州、寿州刺史连忙派兵阻拦,饿极了的灾民竟然全不畏惧,与官军且战且走,涌入后周国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