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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仗剑行千里,把酒醉听月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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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几日徐州的丝雨愈来愈紧,竟是没有一丝止歇的意思。乱尘的身子也是愈来愈差,想是毒性发作,那青龙逆鳞已是克制不住。乱尘眼见将死,反是觉得超脱洒然,这一日,他收拾了行囊包裹,欲要辞了曹嵩等人,去那涿县桃园——便是要死,也要到得师姐坟前,作那春泥也好、做那飞雁也罢,总是能如许多年前那般常伴得她左右,好不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他正欲出了门去,却撞见了曹嵩,乱尘便道:“曹大人,这些日子得亏了您的照料,只是乱尘一介布衣,受不得这锦衣玉食,今日便向您告辞了。”曹嵩却是拉住了乱尘的手,说道:“少侠稍待,曹某尚还有些要事相问。”乱尘道:“请讲。”曹嵩慈声道:“当日承蒙少侠出手相援,曹某才保得这条性命。我见少侠武功高强,敢问是何方的世家人氏,家父家母又姓谁名谁?”

    乱尘本不愿将自己的身世轻易与外人说了,但想起这些时日来这曹嵩待自己着实不薄,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说来好笑,我一出生便被父母弃道了洛阳郊外,幸得师父路经古道,将我抱回常山抚养长大,时到今日我并不知生身父母是谁,故而有名无姓。”曹嵩目中泛泪,又问道:“你心口间是否有七颗黑痣,成七星连环之势?”乱尘也不为奇,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是了,想必是换衣服时看到。”曹嵩摇了摇头,又问:“你脚底也有七颗连环痣,是不是?”

    乱尘闻言不由惊奇,这胸口见得黑痣固然可以看见,但脚底的黑痣却由于幼时赤脚玩耍,早已磨得平了,知道此中详情的只有常山上的数人而已,这曹嵩又是从何得知的?

    曹嵩见他目光怔愕,知是自己所言不假,热泪竟是滚滚而下,说道:“乱尘我儿……这二十一年来,为父只以为你早被饿狼吃了,常是自责深悔,万万没料到咱们曹家祖先荫德,今日又让我父子二人相认。”乱尘笑道:“曹大人,你这是说甚么浑话?”

    曹嵩叹了一口长气,说道:“为父知得你不信,这边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罢,嘶的一声扯开上衣,胸口处却是一个鲜红的“邾”字,此字入肉甚深,想来已是刻了数十年。乱尘见了这个“邾”字,只觉天旋地转、呼吸急促——他顶发之下也刻有这么一个殷红的“邾”字。幼年时他头发稀少,故而尚能被貂蝉瞧见,后来长大成人,“邾”字也渐被冠发所藏。昔年自己尚且还以此字相问师父左慈,左慈只是言道:‘此字乃是你生后所成,想来怕是你双亲所留。他日若是有缘,说不定便可以此字相认。’乱尘起初还对父母身世报有憧憬,这些年来,寻祖求根的念头越来越淡。不了今日这曹嵩突然提及,又现得此字相认,难道他当真是自己生父?

    曹嵩见他面露惊疑之色,苦笑道:“这个字,便是咱们曹家的传代之记。曹家每一个新生儿便将此字刺青于身,当年你一生下来,为父便刻在你的发顶。这下你肯信了罢?”曹嵩见乱尘仍是不语,又道:“普天之下,用‘邾’字作标识的大姓,只有咱们曹氏一族。咱们曹氏乃是那蚩尤大帝的子孙,当年周武王克灭殷商,念咱们曹家是皇族之后,便封曹家祖先于邾地,是为‘邾侯’。后来经历春秋战国之世,‘邾’国又为强楚所灭,子孙自此分流。后来汉高祖斩蛇而起,先祖曹公讳参追随高祖平定天下有功,便封为平阳侯,世袭爵土,传后世于邾地容城。自那时以后,为防得世间变乱,便将此字作为家族标记,以便日后相聚时能识得族人。”

    乱尘方知他所言不假,心中一苦,恨声道:“你既是我生父,又为何那般的狠心将我遗弃于荒野!”曹嵩眼神凝望于他,面容整肃,缓缓道:“正因为你脚上所踩的七星连环痣与背后的骨刺。”

    乱尘猛得一打寒颤,这些年来,这根冰冷的骨刺一直折磨着自己,无时无刻发出逼人的寒气,最难熬的是,每到七夕之时,骨刺便会一反常态,灼烧得通红火热,每次都将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曹嵩叹了口气道:“当年你娘怀胎十四个月,你却迟迟不肯出生。后来,听闻宫中侍卫说有上古妖神在温德殿上冒犯先帝刘宏,更是盗去了传国玉玺与斩蛇剑,便是当天午时,你娘终是诞下了你,可怎知,你一生下来身上就长着这么个气人物事。”

    乱尘颓然道:“就因为我是个天生怪物,所以你们就狠心抛弃我?”曹嵩摇了摇头,轻言道:“就算你是个怪物,我们也会一样养你终老。但就因为你生的真不是时候,你那骨刺之上更不应该有那几字!”乱尘奇道:“可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字”曹嵩长叹道:“正是。”

    乱尘心有所悟,喃喃道:“难道就这几个字关系到甚么?”曹嵩伸手细细来摸乱尘背后的骨刺,但觉一入昔年那般的寒凉无比,怅然言说道:“你可知传国玉玺上所刻何字?”乱尘道:“难道是这八字么?”曹嵩道:“不错。据宫里的人讲,当年那妖蛇也正是被这传国玉玺所化的八个大字所制,其后又被那斩蛇剑所杀。但那妖蛇被诛后,传国玉玺与斩蛇剑也一并失了。你便是此时出生,不但带了七星连环之痣,更带了这八个大逆不道之字!虽然我等竭尽全力想不让此事透露出去,但终究被小人得知,告与了先帝。这小人更是妖言道:‘曹嵩之子是真命天子转世,曹家日后必反!’当时为父正领兵在外剿匪,当即便被夺了兵权,压在大狱之中,只待克日问斩。幸得你祖父的好友蹇公公竭力替咱们曹家求情,更遣了人来通风报信,当时咱们曹家只道天降大祸,各个不知所措。就在此时,却来了位云游道士,说只要我等肯将你杀了,圣上便不会追究此事。”

    乱尘无奈地说道:“所以你们就将我扔到荒郊野外,以来保全全族性命,是么?”曹嵩面露羞愤之色,道:“不错。咱们全家曹家上下四十余口人,若是为你而绝后,祖宗上天有灵也会大骂我等不肖。可你毕竟是咱们曹家的亲生骨肉,又是如何下得了手?后来实在无法,便将你交给了那道人。”乱尘奇道:“怎么会是个道人,据我师父所言乃是个家仆,若是那道人变化,以我师父的神通怎会半点也看不出?”曹嵩说道:“那道士甚是了得,你不可小瞧了他。我听得蹇公公讲,他曾留书一封与了先帝,先帝阅后一把火烧了,才是饶了曹家全族的性命。此后,更是严令当日朝堂之上的所有人等,不得有半分言语。”乱尘道:“这道人竟有这般神通?”曹嵩点了点头,又道:“当晚我与你娘同做了一个怪梦,便是你被一名跛脚的老仆抱走,那老仆更是瞎了一只左目,想来应是你授业恩师罢?”乱尘心想曹嵩从未见过师父左慈,如此说来定非虚言,心中又恨又喜,一时间反而说不出话来。

    曹嵩也不勉强,说道:“孩儿,你可知你出生之时,手里捏着一张黄纸,那黄纸上更写有谶言警字?”乱尘讶道:“这桩事,师父从未没与我讲过……爹……上面所为何言?”曹嵩想了一阵,缓缓吟道:“常山深处忘忧,桃花不卷画歌软。春潮孤悬,平难剑成,垂人心浅。迟日徐徐,虎牢翻雨,乍暖还寒。恨芳菲人间,美人未赏,都付与、鹰和犬。

    无状凭酒念情。望江湖、一声归叹。金戈铁马,风流豪飒,烟消云散。沧云夺气,众士翩舞,几多亡怨。正别时,又是东风尽燃,桃花声断。”

    乱尘晓得这乃是自己的命数偈言,但左思右想却怎么也解不开,曹嵩瞧见乱尘眼目忧忧,劝道:“尘儿,此既为天意,又安可容你轻易的窥视了?”说话间,已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已泛黄的小小符纸来,递与了乱尘,说道:“这张纸为父一直藏在身边,这且物归原主。”乱尘接在手中,正要细细的看了,那黄纸却陡然一亮,瞬时间便燃成了灰烬。

    此番奇异,他父子二人俱是心神震动,那曹嵩久经官场,遇事不慌,按着乱尘肩膀,安慰他道:“孩儿,你莫要担心,这其上的词句写法,为父早有拓写誊抄。”乱尘叹了一口气,心中仍有当年遗弃之恨,抬眼间正看见曹嵩花白的眉须面目,想来他这些年来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去——纵是父母当年寡恩,为人子者怎能刻薄无情,骨肉至亲面前都是不认不拜?念及此处,乱尘缓缓跪下身子,对着曹嵩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说道:“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三拜。”那曹嵩眼泛泪花,伸手来扶,说道:“孩儿快起。”他父子相认、本是悲欢同呈之时,却听得窗外有人轻轻拊掌,说道:“恭喜,恭喜!”

    乱尘心神一凛——这是甚么人?竟然来得毫无声息?便是此刻站在屋外,自己以内力相探,却犹如鬼魅一般空若无物?那曹嵩本以为是陶谦府中的人物,却见得乱尘额上冷汗涔涔,方知事情不妙,但他素来沉稳,沉着气对屋外的那人说道:“是陶兄么?”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将袖子一拂,将屋门推开了,走进来一名道人,那道人黑发黑瞳、面如冠玉,看起来只有三十余岁模样,说话却是老成无比、浑似个百余岁的老人一般。这屋内本应无风,可他进得屋来,却是衣袂飘飘、无风自起,乱尘见得他这般仙风道骨模样,精神陡然一振,只觉与这人说不出来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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