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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知无归期在,难分此酒中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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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万籁俱寂之时,那千里之外的荆州当阳县玉泉山上,却有二人青灯下弈棋。但听一人道:“普净佛友,常言道‘美酒伴棋、更添快意’,今儿个我已陪你下了大半夜的棋了,嘴馋的紧,你这儿可有好酒?”普净笑道:“我是出家人,又怎会有酒?”那人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本是酒道中人,又何必这般做作?”普净笑道:“哈哈,道兄可不要妄语,你以后难免遇佛面圣,到时佛爷们说起今日这桩旧事来,你可就难堪了……酒,我这里确实没有。不过,山下有一间小店,店主也是个酒道中人,藏了不少好酒。前两年我还去他那里蹭些酒水,虽说起来还是个故人,那厮就是太小气,总是拿些凡品糊弄于我。今日道兄来访,老衲自当破戒一番,陪道兄饮他一杯。要不我们下山找他,讨他两坛,如何?”弈棋那人直起身子,将手中的白子往棋盘上随意一点,抚掌笑道:“甚好,甚好!”但见棋局上黑白二子遍布,综观全局,黑方杀机势盛,白方虽是必败,但犹有一口气在,独守在棋盘一隅,更是留有三处气眼,倘若黑方一味执子强攻,说不定便被白子反吞了势去。只是当下执棋之人已是弃子,这盘棋自是下不下去了。

    他二人边走边笑,行走如风,不一时已下得山来。但见那沉沉夜色之下、荒凉古道之旁立着三两间茅草陋屋,陋屋里依稀亮着一点灯光。灯影下,一人抱膝坐在蒲团上,他双目虽是紧紧闭着,可手中却是捧着一杯美酒,酒香惹人,他已将沉沉醉去,却听得窗外普净高声笑道:“司马老友,贫僧今日又来讨酒了!”那人双眼微睁、目中含笑,口中却是说道:“我已经睡了,明日再来罢!”那来客与普净均是大笑,来客将屋门缓缓推开,笑道:“司马兄既是睡了,又如何能开口说话?”普净笑道:“道兄你有所不知,司马徽这老小子这几年精研道法,修为大有长进,已是练成了那‘不眠不休’神功。”来客讶道:“小道浅薄,不知道世上竟有甚么‘不眠不休”神功?”普净道:“你常在那北冥修行,不晓得中土绝学也是寻常事,这‘不眠不休’神功呐,就是人睡着了也能品酒、说话,与那常人无异。”来客笑道:“原来竟有这般神通,司马道兄,失敬了。”那普净又道:“只可惜他才练到第一重,尚未练到那第二重天。”来客道:“有何分别?”普净道:“这‘不眠不休’第二重可人睡而身醒,便是你现在打他一拳、踢他一脚,他都能安然应对。但第一重,却只能做到口言、鼻闻、手动而神不醒,所以说,人家现在已是休息了,咱们怎么好扰了他的清梦?咱们呐,只管将他藏的好酒给找出来喝了便是。嘿嘿,若是遇到一两坛不合口味的,砸碎了便是,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是醒不了。”他二人这一问一答有如那逗哏捧哏的说书人一般,将那店主好好的寒碜了一番,那店主终是忍不住睁开眼来,手指普净,笑道:“普净你这个老鬼,净是在道君面前笑话我。”他转身又拜来客,说道:“道君安好。”

    来客亦是还礼拜道:“司马先生,自那日一别,也快有八十余年了罢,先生还是这么硬朗,别来无恙。”却说这店主,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徽字,人称水镜先生,与这普净及来客均是故交,只听他答道:“道君大驾光临,小道这寒舍自是蓬荜生辉。”他二人还要客气,那普净搡了他一把,笑道:“谁要与你啰里啰嗦的聒噪?快快拿酒来!”

    司马徽微微一笑,手指墙角的酒架,说道:“你自己挑罢。”普净摇头笑道:“你这老酒头就是这般的小气,这等凡品怎能入了我的眼?快快快,拿好酒来。”司马徽笑道:“甚么好酒?我这酒架上哪个不是好酒?”来客眼望那酒架上琳琅满目的酒坛子,有屠苏、马乳、兰生这类外域特产,亦有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金茎露、猴儿酿、蓬莱春这等民间佳酿,便是连宫中的百末旨、太禧白、美人祭、九丹金液、紫红华英、太清红云这类上品也有架陈。那来客直看得眼花缭乱,肚里的酒虫已直是作梗,不由对那普净笑道:“普净,你可欺我?这等佳酿都不算好酒,那司马先生这里还能有甚么甘霖玉露不成?”

    普净也不答话,径直奔到墙角间,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轻轻一按,便听得格格作响之声,显出一间夹室来,普净随手抱起夹室中的一只羊脂净瓶,轻轻摇了摇,但听得瓶内叮咚作响,径自将瓶封拆了,但觉一股沁人无比的酒香扑鼻而来,普净本是性情中人,得了这般好酒,举起酒瓶仰头便饮。那来客瞧的眼馋,对司马徽笑道:“老友,你夜夜枕得这些美酒长睡,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羡煞死我了!”

    司马徽吐了口气,唤道:“普净,你且出来,要酒我找给你就是。上次你来,吃了我一瓶‘天涯归客’尚且不谈,却愣是糟蹋了我两坛‘阴山牧马’!这两瓶酒,可是我千辛万苦求了回来,整整藏了五十年,你却给我砸了!”来客面露可惜之情,佯意骂道:“普净,你可真不是个东西!你可知那‘阴山牧马’乃是匈奴王室珍藏的极品,世间仅存的也不过十来坛之数。昔年元帝以美女十人欲换一坛,那匈奴单于尚且不愿,这等的稀罕物却被你砸了,难怪司马先生搪塞你。”他骂完了普净,又对那司马徽笑道:“这‘阴山牧马’最怕潮湿之气,须得长持干燥,我擦那酒坛应当坯粗色黄、应是以大漠黄沙为料经烈火精陶九九八十一日所成,这其中冶炼配方之法须得还是塞外祆徒不传之密,司马先生善于酒道,也算人间一绝了。”司马徽明知他是讨自个儿欢喜、欲要骗得酒来,却仍是得意不已,说道:“道君过誉了,只是这荆州之地常年温润潮湿,这酒又确实沾不得水汽,我只能去给那些祆徒修了一年的庙宇,又做足了整整八十一天的烧炉‘童子’,这才练成两个酒坛。”说到这,他又指着兀自狂饮的普净骂道:“我费劲千辛万苦保住的甘洌美酒到头来还没喝得,却被普净这老鬼给砸了!”

    那普净却是不以为意,又取了两瓶青花瓷装的好酒,随手一抛,见得来客与司马徽尽是接了,大笑道:“你这个老鬼恁是小气!都好几年前的事了,你还这般说与了玄武神君听,羞是不羞?来来来,我今夜大饮一场,算是赔罪便是。”那来客笑道:“普净你这厮,美酒一入怀,说话都没个正经了。司马先生唤我道君我都诚惶诚恐,你却说我是甚么神君,这神君二字、我等小灵又敢妄称?”这来客身份尊贵,乃是那四象五灵中的北方玄武执明真君,以他之能确实可配得上这“神君”二字,若不是多年前那场因缘,早已当之无愧。他此次夤夜来访,自然不是为得饮酒叙旧这番小事。他三人喝了一阵,这执明叹道:“不瞒两位老友,这次我来,是想请诸位帮一个忙。”

    普净说道:“甚么忙,你尽管开口便是。”执明眉毛紧皱,说道:“我大哥出了沧云山……”他只说了这几个字,普净与司马徽均已骇然,惊道:“竟有此事?!”执明点了点头,说道:“大哥在沧云山面壁已逾八十余年,从未出得沧云山崖底半步,这一日不知怎得,却是私自出了山去,我与四弟五妹寻了他许久都寻不到,诸位道兄周游历广、道行高深,可否能一并帮忙打探,让他早日回了沧云山,不然上天降罪,又是一场百年之锢。”

    普净二人点了点头,那司马徽说道:“这般要事,道君何不早言?我们这便动身罢。”执明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屋外有人远远的有人高声喊道:“兄弟莫急。”众人均是循声而瞧,只见得屋外尘烟滚滚,一人骑着只木马停在门前,那人中等身材,衣衫皆湿,想必是那夜雾湿露所染,连白眉白须上都沾着水气,从木马上跃将下来,说道:“你们不用去了,耀辉神君已是径自回了沧云山。”执明讶道:“黄兄此话何解?”来人乃是那黄承彦,与那司马徽、庞德公、桥玄、于吉四人俱为一世之雄,或以武入道、或以神明心,各有胜擅之处,时人并称为天下五奇,各号为“东侨天道玄黄,西卧左道庞门,北明黄家机铸,南敌于姓杀武,中镇司马博望”,只是这些年来这五奇早已归心向道、不再过问江湖世间之事,做得了那介于天人之间的隐士。

    但听那黄承彦说道:“我今日以推背图摆弄木偶,却见得第三十五象的戊戌木偶震下兑上,此乃异相,我便解得一十六字,曰为‘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还,三台扶倾。’此一象乃是中宫麒麟离位所致,我便猜得沧云山出了事。其后又以伏羲大卦布木马流牛之阵,阵法方成,那麒麟又是归了中宫坤位,反是北冥玄武亦离了伤门,我便猜得是神君来我荆州了,这边策马来访,果是赶上了你们。”他这番话说得极为玄乎,幸得在座诸人都是得道高人,各自按着他所指示的谶语掐指相算,正是丝毫不离。那执明长叹一口气,说道:“大哥既是复归原位,我这桩心思终是可放得一放了。”黄承彦摇头道:“所谓‘黑云黯黯自西来,狼子临河筑凤台。南北西东兵戎火,汉道中衰枉奇才。’这卦象之解已是快要应得了。”

    众人听了他这番狩事乱兆之言,均是心生感慨,正无言间,却听那普净说道:“千象万象明日象,美酒苦酒今日酒。今儿个难得咱们能同聚一堂,又有美酒作陪,要得这般唉声叹气做甚?司马徽,去将你这里最好最极品的酒取来,今儿个大家喝个不醉不归!”执明望了普净一眼,实在是再提不起赏酒的兴致,但事主都是这般洒脱,他又能推辞?那司马徽也是晓得普净心意,勉力笑道:“好,今儿便趁了你的心愿,我确实有一坛好酒,这便取给大家一同吃了!”说着,已是从夹室的最里间小心翼翼的捧了一只酒坛出来,只见那酒坛青碧如云,坛子甚大,光色如绢,釉水莹厚,灯火映射之下,竟泛着微微寒意。那普净得了好酒,一把便将坛上的封泥起了,瞬时间这小小的屋子内弥漫着一股馥郁的清香。普净尚未吃酒,便已大呼道:“好酒!好酒!”那酒艳如鲜血,他抢先倒了一碗,只觉入口苦涩、再一时却是甘甜无比,不由奇道:“这是甚么好酒?”那司马徽微微一笑,说道:“这酒名称甚雅,乃唤紫烟梦回。”执明也满满当当倒了一碗,他心中有得心事,只是小饮了一口,亦觉得先苦后甜,不由细细来看,但见酒色由红变紫,说不出来的晶莹剔透,那酒气更是不住的蒸腾蔓延,不一会儿,整个瓷碗外侧都蒙上了一层淡淡雨气,不由奇道:“司马先生,你这酒名如此雅致,可有甚么诗词典故?”

    司马徽叹道:“雨过天清云破处,紫烟缭绕梦萦回。东风之炬,千秋万鬼;金紫三分,百年梦归。”众人均是听得痴迷,心头若有所思,举碗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里,晨雾也已散去,日出东方,金色的光芒透窗而入,将屋内耀得一片宝色辉煌。普净将那酒坛倾了又倾、晃了又晃,最后一滴酒在坛口滚了几圈,终于“嗒”的一声,落在碗中。他凑过唇去,将这最后一滴酒也啜入口中,说道:“痛快,痛快!”说罢,趴在桌上又是沉沉睡去。执明亦是醉意醺然,笑道:“你这斯,怎是这般如此不胜酒量?”说话间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欲要再寻些酒来,找了一会儿,却是提着一只空坛坐在普净旁边,想要再说些甚么,却始终是无言以答。

    那司马徽抬起头来,正撞见黄承彦也看着自己,叹道:“黄兄,你说造化这般弄人,当真便是天意么?”黄承彦收回目光,默默推开了窗户,眺望着远处的风景,良久后才是说道:“天意二字,大若轮盘。执情也好、重义也罢,还不是贪图那一晌之欢……那百年之约转眼即近,到时俱以性命相拼,莫说是故人难返,便是天下颓倾也是无可避免了。”司马徽闻言大笑,直是笑出泪来,双掌贯力,猛得将酒架子的美酒砸了个稀巴烂。那些各种各样的酒气渐次升起,在金色阳光的直射下,云蒸霞蔚、光怪陆离,那司马徽笑了一阵、又哭了一会,自言自语道:“也罢,也罢,算来不过剩了十七年光景。”那黄承彦亦是点头道:“想必那小子也该知道他身世了罢,日后可真要难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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