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罗校长与洪卫办公室互换。罗校长到政教处办公,洪卫到校长室办公,不仅要做好本职工作,还要照顾陪伴好严程远奶奶,安排她的吃住用行,丝毫不敢大意,上厕所都亲自搀扶。还要日夜忍受她无休无止的啼哭,喋喋不休的唠叨,肆无忌惮的谩骂,洪卫心力憔悴,精神几近崩溃。一天,两天,三天……严程远音讯全无,父母思儿心切,学校成了他们寻子办公室,早来晚走,准时准点,老太太则长驻学校,足不出门。
事态进展半个月,市教育局介入。严家父母到教育局上访,欲讨说法,杜局长感到问题严重,委派中教科吴科长到城南中学调查处理此事。丁得平忧心忡忡,知道自己扇打学生耳光的行为就像自动跳高架,可高可矮,升降自如。往矮里说是爱岗敬业,严格要求学生,只是方法欠妥;往高里说是体罚学生,违背教育规律,职业道德缺失。学校处于风口浪尖,社会舆论甚嚣尘上,大家都养儿育女,自然同情严家。罗校长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审时度势,果断责令丁得平停职检查,在家反省。其实是保护他,避免他面对严家亲属和上级领导时的尴尬,也是为了缓和他的心理压力。罗校长确实生气,但罗校长没有过多埋怨,他觉得这是年轻教师成长道路上必须经过的沟坎,迈得越多,成熟越快。他安排洪卫配合吴科长调查事情前因后果,私下对洪卫透露了个人看法:这件事有其偶然性,丁得平也得到了应有的教育,青年人每成长一步都要付出代价,应该想方设法保护他,所有砸板由我来挡。洪卫心头一热,遇到一个知人善任,关爱下属的领导绝对是一个人巨大的幸福。
丁得平的工作临时被其他老师代替。洪卫到高三(3)上历史课,严肃地告诉学生:“教育局领导近日到我校调查丁得平老师,可能要对他进行处分,大家想想丁老师平时工作咋样?希望全班同学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从安定团结大局出发,维护学校荣誉,维护班级荣誉。高考在即,同学们应集中精力,勤奋学习,报效祖国和人民,报答家长和老师。”
教室里一片安静,同学们一下感到问题的严重,扑闪着眼睛注视洪老师。
中教科吴科长到城南中学取证,他到政教处遇了罗校长,洪卫到高三(3)班调查。他让班长给每位同学发一张教育局专用信笺,简单作了说明,让同学将平时对丁老师、严程远的了解简明扼要写成书面材料。大家心知肚明,埋头一丝不苟写。收齐,洪卫仔细看,每一份材料都写了丁老师爱校如家,爱生如子,没一个同学揭发丁老师体罚学生,严程远则成了忠厚老实的典型,大家一致认为,这次冲突绝对是特殊环境下的偶然爆发,高三(3)班始终是团结友爱的大家庭。洪卫飞快翻阅材料,心头突然一热:多么可爱的学生。他也以见证人身份写了份材料,对当时双方激烈的冲突情节进行稀释。洪卫把详尽的材料交给吴科长,然后与罗校长悄悄统一了认识,一要尽最大努力找回严程远,二要尽最大努力保护丁得平。手心手背都是肉,毕竟两人都是城南中学大家庭中的一员。
短短半个月,丁得平被内疚折磨得形容槁枯,苹果脸变成香蕉,眼如煮虾,血丝密布,胡须日益茂盛繁衍,白净面皮黑魅许多,没了往日的光泽,腰有些弯,衣有些松,明显衰老许多。他健壮的身体曾自诩为坦克,轰轰隆隆,咚咚震地,如今变成拖拉机,松松垮垮,有气无力。丁得平在家百无聊赖,白天上街寻找严程远,借以减轻心理压力,也可打发光阴。虽然明知他不太可能在本市,仍要上街转悠,借机让自己的良心得到解脱。
严家父母报了警,并把儿子照片贴遍大街小巷。城南中学高三学生离家出走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城皆知,只是版本颇多,众说纷纭。但有一个细节成为所有版本中的焦点,对学校极为不利:严程远是被老师打走的。严奶奶也改变战术,不再守株待兔,白天带儿子儿媳上街,晚上回学校休息。老太太在市政府大门口向来来往往的人哭诉,控诉丁得平违背师德打跑孙子的行径。儿媳在一旁配音伴哭,两个女人的哭声,一个如长号,奔放而激越;一个如短笛,缠绵而婉约。严父垂泪陪伴左右,时而搀母低语,时而搂妻宽慰,心里惦记儿子,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五味俱全。洪卫向于一建求助,于一建身穿
警服,到市政府大门口百般劝说。他们哪里肯听,还伸出胳膊怒吼:“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疼,有种把我们抓走。”于一建倒没了主意,一时无计可施。市民止步观望,纷纷劝说安慰。中老年妇女更是同情心顿生,为人父母,感受相近,她们陪伴着淌两滴眼泪,表示道义上的援助。
市长打电话给杜局长,大发雷霆。杜局长打电话给罗校长,口气强硬,要求他们把寻找严程远作为工作重中之重,鼎力而为,不惜代价,消除隐患,缩小影响。
罗校长接了电话,脸色阴沉,面对一屋子下属牢骚满腹:“哪家父母不打孩子?学生只靠说教就能成才?我不信!青年时代我也没少打学生。不过,任何事情都要有度,不出事都是合理的,出事就是无理的。”他布置总务主任买了八只超长手电筒,顾名思义,超长手电筒比普通手电筒大而长,三块大电池挤在一起,才会把灯泡发出的光芒推向前方,自然光强距远。晚上,校领导班子八名成员人手一只,两人一组,四处出击,洪卫和罗校长一组。
城南中学领导班子中,洪卫最年轻。最近,他忙得焦头烂额,既要管理毕业班,又要上课;既要负责学校德育工作,又要随时服侍严程远亲属;晚上还要出去寻找严程远。他成了一台高速旋转的机器,睡眠严重不足,耳边整天轰鸣。他安顿好严奶奶,已是晚上十一点,罗校长喊他。校园寂静,两人握着手电筒出去。罗校长体格结实,但从不骑车,喜欢步行。毕竟他是五十大几的人,洪卫还是隐隐有些担心,虽然罗校长自己并不介意。
“罗校长,严程远肯定不在野川,我们还有寻找的必要吗?”洪卫打着哈欠,疑惑不解。
罗校长摇摇头,自顾自向前走:“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许多时候都会身不由己,就像深更半夜我们还要在黑暗中做幽灵。即使严程远在野川,会站在大路边等我们?这不过是一种策略,于己,对得起良心;于人,得到宽心。皆大欢喜,只是苦了一点自己。”
生姜还是老的辣,洪卫暗暗佩服。
秋夜,繁星点点,明月照耀,灿烂星空,微风轻拂,让人触景生情,遐想翩翩。两人无暇顾及美夜美景,更无闲情逸致欣赏,脸色冷峻,心情沉重,倒有“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的意境。
他们在夜色中寻找了两小时,自然是竹篮打水,一无所获。凌晨两点,八人在学校传达室碰了头,简单交流了一下寻找情况,各自分手回家。
一个月转瞬即逝,城南中学处在风口浪尖,寻找工作毫无进展。一个月对一个人来说不过是人生一瞬,但对城南中学的领导和老师来说则是让人神经错乱的一个月。进了校园,随时随地会听到严程远亲属的哀号,让人心烦意乱,教学秩序不得安宁。出了校园,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遇到任何人,都会不厌其烦打听严程远近况。严程远,成了一根卡在城南中学全体教师喉中的鱼刺,欲吞不能,欲吐不行,大家都快被憋死。对严程远家人来说,这是撕心裂肺的一个月,度日如年,痛失娇子乖孙,生不如死。对丁得平来说,这是苦不堪言的一个月,社会舆论坚如磐石,砸得他鼻青脸肿,面目全非。他不敢面对严家亲属,不敢面对同事,不敢面对所有的人。一个月改变了许多,他尽力躲避,不敢住校,不敢回家,悄悄住在城区一个远房亲戚家,默默等待事态平息。
罗校长到教育局,向杜局长诚恳地检讨了自己管理不力,给局领导工作带来被动,请求处分。杜局长起身让座,泡杯龙井茶双手递给他:“罗校长,你是教育前辈,不必自责。不谦虚地说,我们都是教育内行,这种事防不胜防,不要太放在心上,摊到谁谁倒霉吧。但一定要亡羊补牢,防微杜渐,不能重复错误。现在当前之急是找到那名学生,找到万事大吉,找不到你我都难逃其咎,不好向社会交代,这不是一个处分就能够解决的事啊。”
罗校长回校,把杜局长的话转告洪卫,让他组织青年教师到周边更大范围的市县寻找。
“罗校长,周边市县早就跑遍,这是大海捞针啊。”洪卫说话不敢用力,连续劳累,嘴唇上冒出火泡。
“尽力而为吧。”罗校长头也不抬,软弱无力地挥挥手。
毕嫣常常见不到洪卫,有些
不放心,到学校找了好几次。洪卫虽没有激情,但已把她当成自己正式的女朋友,因劳累的缘故,更没有了热情洋溢。面对他的不冷不热,毕嫣双手叉腰,怨气冲天:“婚姻按男女双方条件可分为三种:郎才女貌式,馒头搭糕式,鲜花插粪式。按世俗眼光,第一种应该最理想,男女旗鼓相当,爱情自然甜美。其实不然,最后一种才会最幸福美满。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因鲜花而芬芳,鲜花因牛粪更鲜艳,一举两得。我倒喜欢这一种……”
“对不起,这些日子太累,有时间一定多陪你。”面对责备,他有气无力。
“没事,你休息吧。”她平静地丢下几盒药,转身告辞。
洪卫觉得,教师吃的是良心饭,每天八节课,轻轻松松就能应付。如果想成为一名认真负责的教师,各种工作应接不暇,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正值非常时期,洪卫觉得少生了只脑袋,少长了双手,恨不能找张大床,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舒舒服服睡几天。他知道冷落了毕嫣,却又分身无术,苦不堪言。她不再找他,他感到问题严重,寻找机会到她家,却一次未遇。经过巧妙侦察,洪卫发现毕嫣一下夜班就陪一帮男同事到工人俱乐部跳舞,有两个是她家邻居。他跟踪追击,躲在阴暗角落耐心观察,虽未发现异常,自尊心却受到极大伤害:强劲的音乐,炫目的光线,迷离的氛围,她被别的男孩搂着跳舞,而她像个十足的假小子,疯疯癫癫,拍拍打打,玩得不亦乐乎。洪卫讨厌这气氛,讨厌眼前的景象,叹口气,悄悄离开。
洪卫更加憔悴,不再主动呼毕嫣的bb机,偶尔收到她的信息就回一下。他把全部精力一分为二,一半投入到高三教学工作中,担心误人子弟;一半对付严程远亲属。又是一个月匆匆而逝,严程远像断线的风筝,无声无息,父母和奶奶成天待在校长室,耷拉脑袋,面无表情,痴呆一般。
突然有一天,洪卫像往常一样到校长室安排老太太吃早饭,却发现校长室空空如也,沙发上的被子也无影无踪。一连两天,严家亲属都未到校,洪卫居然无聊起来。他感到奇怪,向罗校长作了汇报,揣摩他们下一步动向。罗校长吩咐洪卫,密切注视,千万小心,防止事态恶化。
周末,洪卫下班后悄悄摸到严家,大门虚掩。洪卫敲门,严父开门,愕然地张大嘴巴,眼珠凝固:“洪主任……”
洪卫微笑点头,向屋内张望,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他突然瞥见了埋头吃饭的严程远,大吃一惊,猛地冲进去一拍他的双肩:“严程远,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两个月了,你把我们大伙想得好苦。”
洪卫两手抱住他的头,一顿乱摸,喜出望外。
“洪老师。”严程远的头发立即成了乱鸡窝,脸上飞上彩霞。他抬起头,目光与洪卫目光相撞,眼球如足球,像踢到墙壁,立即弹回。洪卫细细端详,发现他皮肤黝黑,脸庞瘦削。
“洪主任,他昨天才回,洗了澡,一直睡到现在,头睡扁了。”严母尴尬地站起来,“吃完晚饭我想到学校告诉你们的。来,吃个便饭,这些天把你也累得够呛。”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洪卫摆摆手,不揭穿他们,“严程远,明天好好休息一下,周一到学校上课,大家都很想你。”
一家人不停地感谢。
出了严家,洪卫身心放松,兴奋不已,觉得今天是意外收获,严程远居然回来。他立即给罗校长打了电话,罗校长激动得声音颤抖。洪卫回家看望父亲,父亲居然支着拐杖颠拐了几步,简直是奇迹。那一刻,洪卫激动地上前抱了抱张姨的肩:“姨,谢谢你。”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张姨突然意识到什么,羞红了脸,低下头。
吃完晚饭,洪卫到浴室把自己埋进热水池中。他又把头埋进水里,屏住呼吸直至憋不住,才露出脸。他全身放松,躺到擦背凳上,好好享受了擦背。在毛巾的有力搓擦下,他青春的躯体得到洗涤,身心轻松。晚上,他睡了一个踏踏实实的觉,一夜无梦。
周日,洪卫在毕嫣家待了一天。毕母买了许多菜,庆祝离家学生平安归来,也庆祝他脱离苦海。晚上,同事又喊毕嫣跳舞,她征询的目光投向他,他摇头拒绝。两人便搀手上街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