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兹的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少女微微恍惚。
    魔法操控的马车自带出色的减震效果，即便冒着风雪行进在泥泞坎坷的郊外小路上也如履平地，不曾令最最娇气的伯爵夫人感觉到一丝颠簸的不适。
    莉兹借着饮用牛乳的动作掩护，小心翼翼抬起眼睑，偷偷觑了觑对面端坐的青年。
    手持羊皮书卷的翩翩贵公子，看上去如此温文尔雅，难以想象两年前的他，竟然会露出那样……可怕的神情。
    即便是醉得云里雾里的小姑娘，也被伯爵少爷当初的模样给吓得彻底清醒啦。
    如梦初醒的莉兹，慌慌张张向对方道歉。
    说来也奇怪，之前莉兹遍寻不及的小酒壶，在主人愠怒的时候，不将自己藏得更深，反倒从伦纳德的背后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
    莉兹如见救星。
    她知道自己不善言辞，索性一杯一杯陪着喝酒权且当作赔礼。
    至于那个仲夏之夜的后半截，莉兹的记忆极为模糊。
    据说自己喝到最后，醉意深沉直接睡了过去，次日一早还是管家毕夏普先生寻过来，抱她回伯爵卧房的。
    少女睡了几乎一天一夜。
    家庭医师接到蔷薇伯爵急召赶来，经过一番诊察，经验丰富的卢卡斯先生判断伯爵夫人只是睡着，众人适才放下心来。
    当莉兹再度醒来，竟然已是黄昏。
    她一睁眼便对上了丈夫雪莱饱含担忧的温柔目光。
    傍晚时分，夏季白昼的炎热褪去，卧房内漂浮着橘黄色的光影，英俊的伯爵坐在床沿，深情地凝望着睡眼惺忪的小娇妻，轻柔落下一吻。
    这一幕也成了莉兹关于那个诡谲夏夜最后的记忆。
    经此一遭，对于自己的酒量，莉兹总算有了彻底清醒的认知。后来参加贵族们的宴会，无论多么温柔甜美的酒，少女都始终警惕，再也不敢托大贪杯。
    那个夏夜留给她的教训不止于此。
    让莉兹同样深深警惕的，除了酒以外，还有面前的这个青年。
    少女的视线，已经强烈到让他无法继续伪装若无其事的程度。
    “您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伦纳德搁下书卷，轻声问道。
    “啊，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偷看被抓包。莉兹心里一突，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那时候，你把我的手腕都捏红啦！”
    这是迟到了两年的控诉与埋怨。
    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对于继子阴鸷的神色仍旧心有余悸的伯爵夫人，第一反应就是检查自己的手腕。
    那一圈红痕已经消失，想来谨慎的继承人少爷也是决计不会留下蛛丝马迹的把柄的。
    但时至今日，只要对上伦纳德，莉兹的手腕仿佛依然隐隐作痛。
    “嗯？”
    青年俊美精致的脸庞上，罕见地露出了一点迷茫的神色，几近无辜。
    “什么时候？”
    “唔……”
    莉兹眉头紧锁，有些苦恼，想不出怎样指代才合适。
    “你抗婚的那个晚上”，还是，“你被父亲打了一巴掌的那个晚上”？
    虽然青年这两年温和许多，但她不想要，也不必要惹怒他啊。
    略一犹豫后，莉兹选择了含糊其辞。
    “就是，那个夏天的夜晚。”
    “夏天的夜晚”，多么模糊。
    莉兹心想，这位少爷见了自己的踌躇与为难，以其表现出来的一贯体贴，应该是不会追问下去的。
    伦纳德的确没有追问。
    她说得这样模糊，语焉不详，他却好似一瞬间领会了。
    “抱歉。”
    青年勾了勾唇角，微笑的弧度略带歉意。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她的手腕处打了一转。
    莉兹险些摔了瓷杯。
    “……没、没关系。”
    少女避开了他的视线，小口小口喝着牛乳，脸庞却飘红了。
    青年了然莞尔。
    作为血族的伦纳德，已经度过了两百多个夏天，他的记忆匣子里储存了两千多个夏天的夜晚。
    但，与她共度的那个夏夜，是他永远无法忘怀，最特别的夏夜。
    那个夜晚，可以说是伦纳德人生中一个重要转折点。
    从未体验过“缺失感”，因此也从未对什么具体事物产生过“渴求”情绪的伯爵少爷，生平第一次，拥有了渴望的东西。
    纯血种的血族青年身体里流淌着两个家族的血。
    伦纳德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是政治联姻的产物，作为蔷薇庄园的继承人，他却深深厌恶着生性优柔寡断的父亲。伦纳德将其归结为他身体里流淌着的另一个家族的血。
    背道而驰的秉性与观念，注定了父子之间必然存在两种极端的政治分歧。
    这是导致争端的根本原因。
    他的抗婚只不过是一个导火索而已。
    伦纳德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然而实际上，顶撞父亲的一瞬间，青年总是一刻也不停止运转的大脑，其实什么也没有想。
    他的反对来得如此不假思索，全然没有缘由。
    蔷薇庄园的嫡系继承人，既是上一代联姻的产物，与生俱来便背负着下一代联姻的责任。
    伦纳德清楚地知道其中利害。
    面对父亲的旨意，他应当从善如流地应承，然而……
    罢了。
    无论他抗婚与否，这一天都注定来到，或早或晚而已。
    伦纳德心想，他今夜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将爆发的时间提前了一些而已。
    身后传来小动物窸窸窣窣的响动。
    始终冷静的青年比盛怒之下的父亲更早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
    虚浮轻盈的步伐，属于蔷薇庄园唯一的人类。
    伦纳德刻意控制着自己的神态。不去泄露任何异常。
    他不知道少女为何会在这个时间下楼，但是再愚蠢，也该知道这个局面不是她能够插手的。
    他在等她识时务地退场。
    她也确实如他所愿地离开了。
    只不过闹出的动静，着实太大了一些。
    花瓶破碎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竟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伦纳德的面前，上一刻还怒不可遏的男人，像是一瞬间被攥紧了咽喉要害。
    尽管不合时宜，但刚刚挨了父亲一巴掌的继承人少爷莫名地，想笑出声。
    他转过头望去，不出意料地见到了赤足站在一地碎瓷片中的少女。
    她提着白色的睡裙裙摆手足无措，纤弱的身姿在夜色的包裹下显得格外柔弱无助。
    雪白纤细的小腿溅上了水，湿漉漉的花束倒在了光裸的脚面上。
    花瓣是娇嫩柔软的，在对比之下，却让人开始担忧，这柔软娇嫩的花瓣，会不会反过来伤到了她。
    伦纳德想起自己年幼时，第一次跟随父亲外出狩猎，在森林里遇到受了惊的稚鹿，就是这样如出一辙的神情。
    天真美丽，柔顺无辜。
    伯爵起了怜惜之情，有意放过这只柔弱可爱的幼崽，侍从都是惯会察言观色的，在雪莱的眼神授意下，众人皆心领神会地放下了猎枪与弓箭。
    不料，还是个小孩子的大少爷毫不犹豫地提起抢，一击即中，射杀了稚鹿。
    那美丽柔弱的小动物，尚且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睁着天真无辜的清澈眼眸，懵懵懂懂倒了地，明亮动人的生机光彩便于顷刻间消失褪色。
    稚鹿的身下流淌出新鲜血液，迅速地染红了灌木丛。
    一个人的童年时期，最可看出他的天性。
    大抵也是从那时起，雪莱伯爵便对这个联姻得来的长子存了一分不喜。
    三个世纪过去，如今已出落为青年的伦纳德，凝住神思去看少女光洁的肌肤。
    没有伤痕，没有血，地毯上只有花瓶里原本装着的清水。想来他的继母比那稚鹿幸运得多，闪躲及时，碎瓷片没有割伤她。
    伦纳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大人走过去，抱起了宛如稚鹿般瑟缩着的人类少女。
    雪莱的姿态几乎称得上小心翼翼。
    伦纳德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仿佛若有所感，那温柔安慰妻子的丈夫蓦地回首。
    蔷薇伯爵看向自己亲生儿子的眼神里，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忌惮什么？
    伦纳德觉得好笑。【нαιταɡsんūωū.мЁ】(haitangshuwu.me)
    然而，注视着父亲抱着少女一步步上了楼，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静静驻足的青年，薄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
    伦纳德回到自己的起居室，喝了一点酒。
    站在仲夏夜的晚风里，微醺的青年考虑了一下，关于未来继承父亲全部资产的事情。
    他唯一没料见的是，拥有生命的珍贵宝物，会自己送货上门。
    这是一个注定多事的仲夏夜。
    前半夜，他与父亲在首度开诚布公后，提前迎来决裂。
    后半夜，独处的伦纳德久违地听见了敲门声。
    露台上的青年转过身，微微眯起了眼，
    这一刻风起，绸纱帐幔飘飞四散，扬了开来。
    伦纳德看清了站在卧房门口的来人。
    是他年轻美丽的继母。
    娇小的人类少女只穿着单薄的丝绸睡袍，雪白的肌肤与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
    与这令人屏息的极致诱惑，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她的神态，天真而纯洁，宛如初生的羊羔。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伦纳德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顺从心意走了过去。
    这份礼物，他收下了。
    他替她拭去肌肤上的花瓣与水珠，仅仅如此，便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战栗与不安。
    伦纳德凝视着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心里难得泛起了些微的爱怜，他又想起了童年猎杀的鹿。
    这么胆怯，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积攒起勇气过来找他的。
    从伯爵的主卧到他的寝室，需要穿过漫长而幽深的走廊，这一路上，莫非是对丈夫的爱在支撑着她么？
    伦纳德有些不悦。
    嫉妒、不甘与占有欲，种种负面情绪袭上血族伯爵少爷冷寂的心。
    小姑娘不明白自己的前途未卜，紧张之下却已经是草木皆兵。
    可怜她适才放下烛台，原本旺盛的火便应声熄灭了。
    莉兹：“……”
    他以为此举会让她萌生退却之意，却没想到换来了对方的怒目而视。
    “是风吹灭的。”
    伯爵少爷不得已弥缝道，尽力拿出了平生最无辜坦荡的情态。
    青年的声音压得低沉：“您走的时候，我会为您点上的。”
    这话伦纳德是顺着她的心意说的，然而不知怎么，莉兹看上去依旧气鼓鼓的。虽然没消气，少女却是再没说什么，亦步亦趋跟着他到了露台。
    天真愚蠢的小鹿离开了饲主给予的庇护，擅自闯入了捕猎者的危险领地。
    伯爵夫人毫无戒备地随继子一同落座，又因为带着目的，而不得不配合他，喝了一点酒。
    在少女视野的盲区内，卧房的门由伯爵少爷默念的魔法操控，缓缓合上，落了锁。
    伦纳德微笑着为他的小鹿加满了酒。
    他熄灭了她的烛台，就没有再点燃的打算。今晚一整夜，她最好都别妄想能够走出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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