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一章 登进异途
“寂寂掩高阁,寥寥空广厦。待君竟不归,收领今就槚。”————————【杂诗】
“治天下在得民心,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所以当务之急,是收拾民心。”皇帝踩着路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在这颓圮荒废的甘陵王宫里游览着。这里原是甘陵王的宫殿,在黄巾起义的时候甘陵国被黄巾军攻破,王室被俘,死伤殆尽,最后一代甘陵王死后无嗣,这座王宫就慢慢地荒废了下来。皇帝走了很久才在这里寻到一处盛开着梅花的角落,他的目光分辨着枝头梅花与雪的区别,轻声说道:“朝廷制度,是为了天下太平安定而考虑,如今吏治科确有不适之处,趁此机会将它稍作更正也好。就如同写文章,不是谁都能妙笔生花、挥笔而就,删繁就简是常事。”
荀攸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停在皇帝身后,微微躬身聆听。
“从今往后,征辟察举之人不用送往吏治科学习,只需例行策试之后方准任用。”皇帝伸手摸了摸梅花上的雪,娇嫩的梅花立时掉下几片花瓣:“但这不是说以后废除此科,吏治科要成为培养教育官员的场所,以后凡是预备提拔、升迁的官吏,都要先在吏治科学习后任用。”
其实他话还藏了一半,荀攸等人也能意会,显然不是所有的官吏在提拔之前都有机会进入吏治科学习,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学习的人数仍旧很大,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所以往后只有那些皇帝准备重用的、大力提拔的优秀官吏,才有资格进入吏治科学习。这样一来吏治科的地位将更加超然,学习的内容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有这一层‘镀金’的经历,会让人在仕途上更加与众不同、一帆风顺。
将吏治科稍作修改过后,皇帝不但可以一举收复关东士人之心,这是他主动做出的让步,已经充分表达了善意。此外,更能借助修改后的吏治科,收拢另一批人的忠心,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皇帝不止于此,又连说道:“古来定天下者,必以网罗贤才为要。开年后再命兖州、徐州、冀州等处守令搜罗草野,凡奇才硕彦、学问渊通者,一体辟举,经策试后再行录用。倘或还有惜名不肯应试的,就任他们去,我不能因为几个人就坏了规矩。”
荀攸拱手道:“陛下每至一处,必下车广征宿老,采集遗卷,尊儒重学之风复起于关东。如今此诏既出,天下必云集响应,人心归附。”
皇帝哈了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股白雾,忽然提道:“刘公已到范阳去了?”
刘虞似乎急于立功弥补,在袁绍败逃南皮之后,他立即重振旗鼓,在甄氏、张氏等豪强的帮助下连收上谷、中山等郡。幽州本就受过刘虞德泽,一听到刘虞的旗号,各郡豪强纷纷竖起义旗,鲜于辅、鲜于银等故吏也接连起兵,就连受袁绍所邀南下的乌丸等部族在得知袁绍大败的情况后,也开始大量逃回漠北,少数舍不得汉地风物的胡兵则选择留了下来,主动为刘虞前驱。这样一来,留守幽州的袁熙与阎柔的处境就很困难了,他们外无援兵,内有叛乱,自顾不暇,袁绍想让幽州出力相助的期望也随之破灭了。
“刘公麾下已聚齐汉、胡兵马数万,立志为陛下克复幽州,斩袁绍一臂。近观其军容气势,甚有强兵之貌。”荀攸出声言道:“有刘公征幽州,曹操伐青州,袁绍南北之势消,最后坐困孤城,必将为我军所擒。至于邺城,不单要对张辽多加催促,更要以攻心为上,城中沮授早有附我之心,旦闻战报,夕可反正。”
贾诩眉头微微耸动,轻轻颔首,似作不经意的提起道:“说起沮授,臣倒是想起了荀谌,他那天投奔反正,一直想请命自效。可其人说是内应,但功劳不显、名声亦不便外扬。陛下近来不是在思虑该将其部署何处么?眼下正好是一个契机。”
“让其入邺城说降袁尚?”皇帝一点就通,立即反应道。
荀攸面色一沉,没有搭话,也没有提出异议。
“当年他能游说韩馥相让冀州,如何不能再游说一次?”皇帝似乎很喜欢这样‘有始有终’的情节,他转身揶揄的看向荀攸,不容分说:“冀州经他之口让于袁绍,如今又经他之口还于朝廷,可是妙极。荀君也不用多虑,邺城孤悬,未必知道当日大战情形,荀友若仍以袁绍幕僚的身份夜缒入城,不用劝降,只需陈述处境,使其军心扰乱,便是大功一件。”
荀攸似乎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很从容的答应了下来,他相信荀谌的才干,也是相信沮授最后会保全荀谌的安危:“臣代其谢陛下厚爱。”
皇帝摆了摆手,在雪地里徘徊踱步,想了想说道:“快要正旦了,淮南的封赏正好在这个时候批下去,激励南北军心,提振一下士气。”
关于徐晃等人的封赏是荀攸等人早已商量好的,徐晃被拜为平南将军、扬州刺史,封阳陵亭侯,更被赐持节统率东南诸军,权势更上一层。而甘宁则被拜为平越中郎将,治水军于历阳,其余将校如张绣、许定等人都皆有封赏不等。只是黄祖、蔡瑁等外将的去处皇帝还没有开始议,所以虽然封赏已定,但仍未写就诏书。
荀攸默默将此记在心里,他如今是唯一一个待在皇帝身边的‘尚书事’,许多诏书都需要他的附署,权力不可谓不大,但仍需事事请示:“淮南近期无事,孙策、黄祖诸军云集该处,既费粮草、又无效用。倘或裁撤屯军不得,或放归原籍、抑是调至河北听用?还请陛下睿鉴。”
皇帝哪里会放着这些部队闲置生事、甚至轻易放回原籍?他当即说道:“我记得蔡瑁是南郡人?他做南郡太守本就是刘表乱命,不合制度,如今正好积功加封,将其调为青州刺史。曹操在青州大败高览,连下北海、齐国,势如破竹,让蔡瑁前去帮他,大可为其解决后顾之忧。”
荀攸惊了一下,谨慎的说道:“就怕曹操有异议。”
“他年轻时与曹操相亲爱,我是知道的。”皇帝勾起嘴角一笑,像是这些高门子弟圈子里年轻时的逸事,哪里瞒得过绣衣队伍里消息最为灵通的游侠:“以袁绍兄弟为首的高门子弟,少年时多有交游,这本是常事,不足为怪。有故友帮忙,曹操心里肯定是乐意的,不然,他若是愿意举荐泰山太守吕虔接手青州,我大可以为其改任。”
曹操眼下虽然正盼着把自己洗作纯臣纯将,但也在担心朝廷真的会处处防备、约束他。譬如这青州刺史的位置,他与荀攸原本是想着以皇帝的性情,多半会让刘备接手,没想到最后来的是蔡瑁。尽管两人多年未见,感情不可避免的有些生疏,但只要多加联系,出于利益,感情再度升温也不是难事。曹操有了蔡瑁在后方,更能够放心大胆的向前进。
荀攸正在想着皇帝为何突然要给曹操扩大势力影响的机会,然而皇帝接下来将同样以本地人担任本地太守的黄祖的去留说出来后,又顿时让他释怀了:“黄祖也是同样,他不是善水师么?当即拜他为东莱太守、兼横海校尉,练舟师清剿青州海匪。这水战之兵,暂定五千,两千由青州当地招募,三千人从蔡瑁、黄祖麾下兵马总精选、带往东莱成军。其二人剩余的部众则全部遣返回荆州原籍,青壮者为郡兵,无家者安置淮南屯垦。蔡瑁在南郡练水师经年,也让他参与择选、荐举良将。”
黄祖与蔡瑁的部众总计两万不到、又良莠不齐,有徐晃军威震慑,将其整顿改编是很轻易的一件事。这支兵马通过精简,日后无论是配合陆上作战北渡辽东、还是东渡三韩,都能起到未雨绸缪、出其不意的效果。皇帝通过这一番调动,既让蔡瑁、黄祖两个地头蛇调离荆州,削弱了地方上的实力,又通过蔡瑁稳住了曹操的心,还让蔡瑁、黄祖两个彼此不对付的人待在一起,彼此制衡,可谓一举多得。
淮南一应人事都得以解决后,当前就只剩下孙策了,这也是荀攸最关心的事情,他想知道皇帝心中对周瑜、孙策二人的顾忌究竟有多深。这二人组成的有独立政治取向的双刃剑,天下没有人能自信握紧它不伤到自己,就连皇帝也是同样。但凡是皇帝考虑眼前山峰未曾翻越,随后峰峦又屹然突起,皇帝对孙策等人就得是防大于用。
皇帝对徐晃诸将甚至是黄祖等人都做出调动之后,说到孙策,他罕见的在最后话头迟疑了几分:“至于孙策……暂时让他留在淮南,听徐晃节制吧。至于江东各处士人,也俱以公车征辟来朝,量能施用。”说到这里,他又提了句:“攻寿春时刘晔督造霹雳车有功,拜其清河太守,携匠人利器北至军中。”
“清河太守?”荀攸轻轻重复道,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这甘陵国。”皇帝不徐不缓的说道:“甘陵国已然绝嗣,还留置国相何用?不如一并改为故称,我听说天下纷乱以来,各处藩国绝嗣者不在少数,自今日起一概废除,改国为郡。”
他虽只是点到为止,对宗室藩王顺口一提,但无疑已经隐约透露了皇帝内心深处对刘氏藩王宁缺毋滥、对远支宗亲不拘提拔的思路:“如今各处大战陆续告结,合该聚力一处,勠力同心。徐州刘备办事忠勤,即日起调其所部兵马北上,我要见见这个仁厚长者。”
一番话说完,几人也随之退去,皇帝百无聊赖的在庭中走着,这一处被历代甘陵王经营完善的王宫,随着统续断绝、也很快就要在皇帝离开后被永久封禁——直到下一个主人到来。
看着皇帝在雪地里走来走去,穆顺知道近来不仅是捷报频传,也是由于战事稍停,皇帝手中没有太多事可做,以至于在穆顺看来有些无聊。穆顺心里想着,现在也就只需等待青州、邺城等地的战报,而皇帝亲征也有一年了,一路上历经风霜,从未刻意享受过。如今难得安定下来,不妨另外寻些事做?
他在心里很快厘清了思路,深深吸了口凉气,跟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趋:“奴婢到冀州后,听过不少有意思的事。国家倘若有意,不如让奴婢说说?”
皇帝往枝头抓了把雪,头也不回的往穆顺身上一抛:“你说你的。”
“国家可曾听过中山甄氏?”穆顺往前迈了一步,趁这个动作抖落身上的雪。
“高门望族,我岂会不知道?”甄氏祖上显赫一时,大儒辈出,近年来虽有颓势,但仍是百足不僵的大族。皇帝目光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好似想起了什么,刚抓过积雪的手还透着微凉的寒气,缩在袖子捏成拳:“其家中做主的甄俨,如今正在刘虞麾下,为其收中山、常山等冀北之地,立下不少功劳。”
“陛下睿鉴。”穆顺在皇帝背后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奴婢听说这甄俨性情还颇为刚直,因为不舍其妹,数次忤逆,甚至拒绝了袁绍的请亲。只可惜这样的人,上个月病死了。”
“哦?病死了?”这却是皇帝没有想到的,他停下了脚步,问道:“这其中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这就得说起那甄氏女了。”穆顺一看正戏来了,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甄俨死后,其妹甄氏女悲哀过度,侍奉寡嫂谦敬有加,又亲自教养其子。其家母对媳妇向来严厉,还是这甄氏女数谏,使其感动流涕,恩爱媳妇……甄氏女本就有贤惠之名,如此一来,其贤名愈发昭著。”
“甄氏女……”皇帝沉吟道,很少表露出对女色痴迷的他居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就是那个被相士说贵不可言的甄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