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面具
“他就生活在这栋楼里。”
班尼迪克特接着说:
“大概是在三层或者四层的样子。有些时候我也会在楼道里看见他。”
柯林仿佛明白了巫师为什么会找他制证。
班尼迪克特租的房间就位于一层楼梯口附近,所以他可能经常和从楼上下来的人打照面。
犹豫了一会后,班尼迪克特又补充说:
“只不过他的套间里,可能还住着其他人。”
柯林心里微紧,该不会还住着另一个巫师吧。
“怎么看出来的?”
“他经常带着两人份的食物回来,拿去洗衣房的衣物也是两人份的。”
谈话进行到这里,班尼已经不再对柯林的身份抱有怀疑。或者说事到如今他也没必要再掩藏什么。
说白了就算柯林真的是个警探,即然能找到这里,就意味着对方早已经摸清自己的底细。
班尼迪克特把夹持在腿间的半成品鞋子放到工作台上,专注地回忆说: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当然,说不定我们曾在这栋楼的哪里碰见过,只不过我恰好不认识他而已。”
就在说话的功夫,班尼迪克特的房门外还不停地有人经过,因为墙壁就只是些薄薄的隔板,所以能清晰地听见那些人的脚步和交谈声。
也不知道这幢住宅楼里,到底挤了多少租户。门和门之间几乎是贴在一起的,也有些房门笔直地敞开着。但里面却并不是谁的房间,而是另一条幽深小巷般的走道。
在它的两侧往往还排布着更多的门,就像是层层叠叠的迷宫一样。
而在那一道道门的背后,大概都是和这里类似的房间,像鸽子笼一样圈着数量不定的人,居住者从单身汉到一家老小都有。
这种地方几乎就像是一个巨型旅馆,人员庞杂,每天都有人在搬进搬出。
“能更准确地描述下,他可能会住在哪吗?”
柯林问出这句话,又觉得多半是徒劳,所以换了一个方向:
“或者带我去问问门房,房东之类的人。”
柯林甚至怀疑房东自己能不能弄清楚,哪些房间里究竟住了哪些人。
这里的一层楼估计有上百个房间,要是自己一间间问过去,浪费一些时间还只是小事,关键是会让太多人看见自己的脸。
“还用不着麻烦房东。”班尼迪克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
“这边半栋楼大部分人的房间位置,都已经被我记在脑子里了。”
因为他的说法太夸张,柯林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一直搬进搬出的,是不是就像一个不断变动的拼图?这正好可以供我在缝鞋子的时候打发时间,通过猜测一点点缩减可能的范围。如果哪天能把可能的位置精确到两个,我还会专门跟他们上楼去看自己猜得对不对。”
“可是刚才你还说他‘大概在三层到四层的样子’?”
柯林狐疑地说:“看来你的记忆也不是那么牢靠啊。”
即使不考虑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漏洞,只是根据门口路过的人,就能推测出这栋楼里大部分人的房间位置?
这种能力未免也有些太夸张了。
不光是记忆力这么简单,毕竟每月甚至每天,这些居民的构成都在变化。而且光盯着某个人看是不行的,应该只能从所有人的信息中对比出结果。
具体做法可能是去留意几天内少了谁多了谁。谁又是从哪个方向往哪走动,以及通过衣着等细节,猜测他会租用什么规格的房间等等。听起来简单,但如果对象是数百人规模的人群,复杂程度就变得有些难以想象。
但是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感觉这就像是要从单独的一道车流里,反推出整个城市的道路变迁一样。
“因为这位‘霍斯特’先生恰好是我的客户,所以我不方便跟着他去确认答案。原因你也是知道的。”
班尼迪克特用手里的粗针戳了戳桌子上伪造的“入境证明”:
“虽然我没什么替客户保密的职业操守,但他们全部都是些危险的人物,身上多少都带点问题。”
“我偶尔看见过‘霍斯特’带着两份食物回来,也隐约猜过他房间可能的几个位置。但除此之外我就不再往下窥探了。因为这个拼图游戏说白了只是消遣,我不想为这种无聊的事惹上麻烦。”
岂止是惹上麻烦。柯林心想:说不定你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所以这半栋楼里始终剩有十几个房间,是我推测的全部死角:我也、猜测过它们各自对应哪些住户,但却一直没有去确认。这位‘霍斯特’就是其中之一。拼图永远缺了一块,但我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不适。因为我既不是强迫症,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有时甚至觉得还算不错,毕竟这样能为我的游戏保留一点难度和刺激感。”
“不过即然你有需要。我就带你过去过去看看好了。”
班尼迪克特在椅子前站起来,解开身上的鞋匠围裙挂在墙上。他的个子有些偏矮,加上他中性偏阴柔的声音,就像一个还没发育开的半大孩子一样:
“‘霍斯特’房间可能的位置只有两个,一个在三层一个在四层。所以我刚才说‘大概三到四层之间’也不算有错吧。”
他随手晃了晃房门钥匙,一脸轻松地对着柯林说:
“只要别说是我提供的线索就好了。”
……
……
为柯林指出了位置之后,班尼迪克特就只是无所事事地等在楼梯,不准备亲自前往。
柯林甚至犹豫过要不要在眼睛里滴入信息素,因为班尼迪克特猜测巫师“霍斯特”是两人一起居住的。那么另一人说不定也是一个巫师,而且此时已经获知了“霍斯特”的死讯。
虽然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考虑之后柯林又认为没有必要,因为即使对方一直留在房间内,而且真的是巫师,那么在这种人员密集的地方出手也会有所顾虑,毕竟目击者太多,而且可能都与他相识。
这点就足够自己逃到安全地方。
首先需要调查的是三层的房间,因为门锁实在过于简陋,所以柯林只花了十几秒就撬门而入。
结果发现这里只是一个空房间。
然后他和班尼迪克特一起去了四楼。柯林再次撬开班尼指出的房间,刚一推开门,柯林就闻到了一股微微的腐臭味。
他马上拔出了插在腰带上的左轮手枪,贴墙潜入。
这里又比班尼迪克特的房间要来得宽阔了不少,甚至有三个功能不同的隔间。
柯林仔细地推开头两道房门查看,厕所,狭小的卧房,都不见人影,因为面积太小也没什么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
结果还剩最后一道房门。如果确实有人还留在这,那么多半就是在那个房间里了。
柯林小心翼翼地用枪顶开最后一扇门,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被推开了,可是里面却没有任何反应。
柯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随时可以射击的架势,迅速突入。
又是一间卧房,柯林第一眼就看到一个人仰卧在床上,自撬开门锁以来就闻到的那股复杂味道,显然就是从他身上飘出来的。
柯林马上将准星瞄准了他的身体,随时准备开枪。毕竟对方可能是巫师,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但是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之后,柯林却怔住了,因为那张脸上没有一寸皮肤是完整的。伴随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腐烂味道,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溃烂的尸体。
但是在这种夏天,如果真的有人体在室内腐烂,那么腐臭味应该早就扩散到整栋楼了。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定神细看却仍可以发现,那是一张被严重烧伤的人脸。
此时,卧床者的胸口虽然还在微微起伏着,但却已经是气若游丝,进气多出气少了。显然已经处于濒死边缘。
柯林抬起枪口走近几步。对方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的面孔看上去极为狰狞,已经辨认不出年龄。左眼处更是只剩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露在外面的手脚上也遍布着扭曲成片的疤痕,看起来应该是受到了全身大范围的严重烧伤。
那些疤痕应该已经愈合多年,但是表皮看起来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皮膜包裹着血肉,因为原本大部分的皮肤组织都已经被烧毁。
而在这上面,又明显有着溃烂后再痊愈的痕迹。
从溃烂留下的疤痕来看,他的身体应该经历过一场极为严重的感染。以这个时代的卫生状况来说,他没有在那场感染中死去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但是估计难免会留下后遗症,从此要长期卧床生活。
柯林看向了悬挂在他床头的一些黑白照片,这些照片的拍摄效果并不好,或许是十几年前的落后技术。上面的人影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仍隐约能看出是军人的轮廓,背景,则似乎是在退役仪式的现场。
从军服制式来看,应该是同盟的士兵。
施塔德的同盟退伍军人,十有八九曾参加过西拿勒的战争,也就是自己曾战场相见的敌人。
因为西拿勒王国存在大量棱堡壕沟之类的工事,所以火焰喷射器获得了极广泛的运用。在每一场战役结束后,全身被严重烧伤的士兵都会不少见,只不过他们绝大多数都活不下来。少数能够幸运熬过来的,也要顶着一身骇人的疤痕和后遗症度过余生
他的心底滑过一抹阴霾。
也许是因为那个巫师将近三天没有回来,这个退伍军人的身上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脱水症状,长久地陷入休克,多重器官衰竭。他的身体原本就无比脆弱,此时更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以柯林对这个时代医学的了解,他已经不可能再被救治回来了。也许提前结束他的生命,让他轻松地解脱,将会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但是,如果自己动手杀死他的话,因为不能用五只手的人处理尸体。他的死因也就会暴露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柯林一时陷入犹豫。而病人也似乎模糊地感应到了有人到来,开始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声痛苦呻吟。
仿佛早已经对折磨不堪忍受,即使是在昏迷的无意识中,他依然在含糊地发出不成调的声音。
他已经极其虚弱,喉咙里却又一遍一遍地在说:
“杀了我。”
虽然是自己杀死了巫师“霍斯特”,才害得他走到这步田地。但是柯林心里却并无愧疚,因为当时两个人只能活下来一个,你死我活,任何人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么自己也就没有义务冒着暴露的风险,让这个老兵走向解脱。
就这样让他垂死挣扎下去,在床上吊着一口气,全身器官衰竭,却又因为大部分皮肤无法分泌汗液而保留水分,可能还要一天时间才会彻底死去。
一天垂死的痛苦而已,反正都是要死的,难道还有什么区别吗?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心里已经下定决心,柯林却迟迟不能转过身去。
在那张黑白照片的侧下方,还有一张面具,是这些烧伤的士兵们用来遮盖自己丑陋面容的。
在他们逐渐开始闭门不出的这些年之前,走在施塔德的大街上还经常能够看到。
柯林拿过了那只面具,不知是用什么木料制成的。入手微沉,量产货,雕工极为生硬,只是勉强有着五官的轮廓。上面本来还会用颜料画出人脸,但因为拙劣的做工,只是徒添了几分恐怖而已。
仿佛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似的,这只面具被他的主人整个漆成了血红色。而在背面则镌刻着他自己名字:海因里希。
这时,海因里希的喉咙里,又低微地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就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柯林默默地盯着他不成样子的脸,终于伸手将他的毯子往上拉了一些,捂住了他的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