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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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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地官衙。
    底下两排太师椅坐着当地官员,年龄不一,统共加起来也有七八个人,可这不大不小的一个厅堂,现在竟是安静的连一丝声响都没有,这些平日在外头作威作福的官员,此时各个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而坐在主位的那个男人,今年不过二十二。
    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外头罩着一件玄色披风,绯蓝色的合股绣腰封下不缀玉也不饰荷包,只有孤零零的一块令牌,上刻都察院三字,皂靴底下沾着一层厚厚的泥土,就连衣摆处也有些干涸的泥土痕迹,可这些却没有半点折损他的气度。
    他眉眼英俊,面皮很白,嘴唇不薄不厚,是很好看的粉色,鼻梁很挺,下颌线十分漂亮。
    当初名冠京城的沈玉谦,如今人人敬畏的沈大人。
    他好似还是和从前一样温和,唇边泛着笑,看着人的眼睛也带着温润和宽厚,可那笑意却再也没抵达过眼底,纵使笑,也只是这样清清淡淡的,手里的茶盏落在桌案上,不轻不重的一道声响,愣是让底下两排官员都吓了一跳。
    沈绍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仍是很温和的语气,“想了这么久,各位大人可有法子了?”
    无人应答。
    这些年纪差不多比沈绍要大上一两轮的官员,一个个低着头,生怕被他点到名,战战兢兢。
    “孙大人。”
    沈绍把目光转向坐在右首位置的一个中年男人身上,客气道:“您是咱们汉口的知府大人,理应由您主事来着,我如今厚着脸皮越俎代庖,但还是想问您一声,您可有什么高见?”
    这一声“您”差点让孙知府跪坐在地上。
    谁不晓得这位沈绍沈御史是出了名的笑面阎罗,这几年,他从一个小小的知县,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如今成了天子最信任的耳目。
    现在都察院那位正御史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恐怕不用几年,这位年纪轻轻的沈大人就要成为都察院的头。
    早间听说这位沈大人来了,吓得他连官帽都没握住,出门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现在……他呆站着,在沈绍温润目光的注视下,老脸发白,声音发颤,“微,微臣觉得等朝廷发放官银,就,就好了。”
    “不好。”
    沈绍笑道,语气仍是很温和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汉口距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孙大人昨儿才递了折子,便是快马加鞭,也得花费不少日子。”
    “难不成这阵子便任由这些百姓无家可依?”
    他这含笑的一句话不仅没让孙知府松口气,反而让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是,是微臣的错,微臣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小灾,没想到……”他哪里是没想到,只是不想让朝廷知晓,以为可以靠自己解决。
    可哪里想到,本来只是小范围的洪灾,后来竟然会演变成那副样子。
    也是真的没有办法,生怕闹成更大的变故,他这才咬着牙给朝廷那边递了折子,却没想到还没等来朝廷的钦差,倒是先等来了在周边城镇处理事情的沈绍。
    “孙大人。”
    沈绍说道,“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如何解决才应该放在第一位。”
    “是是是……”孙知府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不,不如咱们召集当地的富绅,让他们捐款?”
    “这倒是个好法子。”
    沈绍赞同道:“可人家的钱也不是白来的,孙大人打算怎么让他们主动捐款呢?”
    “这……”他哪有想这么多?
    从前没钱了,都是直接向这些商人张口要钱,那些不肯给的,随便想个法子解决了便是,这些人摸打爬滚这么多年,谁家没一点龌龊事,只要抓住了这一点,谁敢不给?
    可看沈绍的意思,倒是想要让他们主动纳捐,这……怎么可能?
    孙知府顿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绍也不开口,就看着人,余光瞥到自己的护卫长风进来,才收回视线,问道:“怎么了?”
    长风拱手道:“主子,表少爷来了。”
    如今跟沈家有亲眷关系的也就一个李家,沈绍面露惊喜,“七郎来了?
    快让他进来。”
    眼见长风神色犹豫,想到之前七郎给他寄来的信,便也明白几分,吩咐道:“先让他们去花厅坐着,我这边处理完就过去。”
    “是!”
    长风拱手离开。
    沈绍重新收敛心神,看向孙知府,语气平缓,“孙大人需得知晓现在时间和银子是最重要的,早间,本官去看过外头的情形,那些百姓着实可怜,孙大人和其余大人既然当了这个父母官,就得为百姓多加考虑才是。”
    他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可话中的意思却让底下人心下一凛。
    厅下众人皆起身应是,沈绍便又说道:“本官还有事,这事,众位大人再商议一会,两个时辰后,本官再回来,希望届时本官能听到一个好的答复。”
    他说完便走。
    直到他离开,屋子里的一群人这才苍白着一张脸,长舒一口气,瘫软在椅子上。
    ……花厅。
    李钦远让人送来热茶,便让他们退下了,亲自绞了一块帕子给顾无忧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又哄着人,“乖,喝点热茶,别去想那些事了。”
    可她怎么忘得掉?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那些尸首,还有在尸体上徘徊的虫子,以及延绵不绝的哭喊声。
    倒不是害怕,只是难受,像是有重重的拳头砸着胸口,让她整个人都憋闷至极……李钦远还要宽慰几句,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望去,只看到一个系着玄色披风的男人正逆着光跨步进来,看到来人,他连忙起身,高兴道:“舅舅!”
    “七郎。”
    沈绍显然也很开心,他们已经快三年多没见过面了,抬手拍了拍李钦远的胳膊,上下看人一眼,那双先前一直没有笑意的眼睛终于弯了起来,语气夹杂着满意和自豪,“好。”
    “我已经听过你这阵子的事了,你做得很好。”
    他们舅甥二人,因为年纪相差不多的缘故,打小就很亲近,李钦远听他所言,脸上也溢着高兴,想到身边的顾无忧,他连忙和人介绍起来,“舅舅,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
    大概是第一次和亲近的人介绍顾无忧,他的脸颊也泛了些红,唯有握着顾无忧的手没有一刻松开。
    沈绍把目光从李钦远的身上转向顾无忧,看到这张脸的时候,他的神情有一瞬的变化,似乎是透过浓重的岁月,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人也是这样纤弱,也长着一双这样的眉眼,看着人的时候,那里头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怜悯和慈悲。
    可也只是一瞬的光景,他便恢复如常了,语气温和,“乐平郡主。”
    看到沈绍进来,顾无忧倒是敛了几分软弱疲惫,朝人敛衽一礼,又道:“您唤我乐平就好。”
    沈绍也没拒绝,一边请两人入座,一边问李钦远,“怎么突然来这了?”
    “我们在来的路上看到不少难民,知晓汉口发生了洪灾,便打算过来看看。”
    说起这个,李钦远的脸色还是不大好,“舅舅,您怎么也来这了?”
    沈绍脸色也不大好,“我前阵子在武昌,知道汉口这边出了事,便过来看看。”
    李钦远知晓他的脾性,其他人碰到这些事,早就躲远了,也只有他才肯过来看看,“朝廷那边怎么说?”
    沈绍:“孙禹舟昨天才送出去的折子,估计明日才能到京城。”
    “这些混账!”
    李钦远到底还年轻,气道:“事情发生到今天都过去十多日了,这些个混账东西为了头上那顶乌纱帽硬是瞒而不报!”
    顾无忧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但抿着唇,没说话。
    沈绍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这三年,他看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事,早就习以为常了,如今见两人,也只是垂眸倒了三盏茶,分递过去,才又说道:“若是这孙禹舟是个一心为百姓的父母官,你们在路上也就看不到那么多难民了。”
    李钦远抿着唇,又坐了回去,“那现在怎么办?”
    “孙禹舟想让当地富绅捐款。”
    这倒是个法子,不过……李钦远皱眉,“他们肯吗?”
    沈绍淡声道:“出肯定是会出,但至于肯不肯,出多少便是另一回事了。”
    屋子里有半响的沉寂,又过了一会,李钦远转头去看顾无忧。
    顾无忧一向了解他,又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朝他点了点头,“你做主便好,我听你的。”
    李钦远心下一暖,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而后看向沈绍,“舅舅,我手头还有些能用的银钱,不如……”话还没说完。
    沈绍便道:“就你一个人,能抵什么用?”
    在这样的大灾面前,李钦远的那些银钱也只是杯水车薪。
    因为这一番话,屋子里又沉默下来,倒是顾无忧沉吟一会开了口,“我倒是有个法子。”
    眼见二人把目光投过来,她大抵是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但还是继续说道:“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出钱也不是没办法。”
    “我听说大周这些商会,每年明里暗里都有在较劲。”
    这是顾无忧之前在临安和庄茹聊天时,听她提到的,因为李钦远的德丰商号位属临安,自然就被分派到江浙商会,而这次他跟韩进合作,名扬大周,算起来江浙商会算是得了个头筹。
    “如今汉口出事,若是这边的商会能齐心一道解决,自然也能享誉天下。”
    舅甥二人听到这话,眼睛微亮,沈绍倒是还有疑虑,“齐心是一回事,但怎么能让他们多出些银钱呢?”
    “这个也简单。”
    大概是自己的提议被认可,顾无忧的底气便又足了一些,后面说起话也就越发沉稳起来,“从前我在家里时,我们这些姑娘家听到这些事便爱比较,知道对方捐了多少,必定是要压过对方才行。”
    如今想想,当初只是闺阁之间的较劲,哪晓得人间疾苦原来是这样的惨状。
    李钦远察觉到她语气微弱,知道她心里肯定又是想起先前瞧见的那些惨况了,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等到顾无忧看过来,便朝他露了个安抚的笑,见她心神稍定,这才和沈绍说道:“舅舅,这个法子不错。”
    “回头你就让我去一趟,我先出个头,那些人自然不愿在自己的地界损了这个脸面。”
    “好。”
    沈绍起身,“那就按照这个来,事情紧急,七郎,你先和我出去一趟。”
    李钦远点点头,跟着起身,目光瞧见身边的顾无忧,刚想说话,便听人已经善解人意的先开了口,“你们去吧,我过会让林清送我去客栈。”
    “好。”
    李钦远也就不再多言,跟着沈绍出了门。
    ……有了李钦远的出面,汉口商会这边果然没多久就松口了。
    有了银子,这里的事就容易许多了,沈绍让人先把那些尸身全部收了,若是有亲眷的,便让亲眷收回去,再着敛葬队好生安葬,若是无人认领的便先送去义庄,着那边的人照看。
    洪灾过后最怕的便是那些疾病,所以又请了大夫,备好药材,若有身体不舒服的,全部免费看诊。
    又花了银钱让当地精壮的男丁重新建造房屋。
    这般十数日,这边的情况总算是逐渐稳定下来,京城的赈灾银子也都分派下来了。
    沈绍便又让人贴了告示,让人快马敲着锣鼓,一路往周边几个地方喊,让那些离家的难民全部回来。
    其实事情发生了,最怕的就是没有一个干实事的主心骨,之前孙禹舟等人你推我阻的,谁都不肯来干这些事,而底下的官吏也都是有样学样,那些百姓看到这幅情况,怎么待得住?
    一个个全都往外跑。
    现在有沈绍亲自坐镇,每日走在百姓面前,让他们知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有解决的法子。
    大家心中的担忧自然也就跟着散去了。
    这日晚上,沈绍回到官衙,看到李钦远从顾无忧的屋中出来,便停下步子,轻声问道:“睡了?”
    “嗯。”
    李钦远点点头,“她这几日也劳累了,刚洗完脸便睡着了。”
    这些日子……他们两人也都在沈绍身边帮衬着。
    沈绍点点头,又拍了拍李钦远的肩膀,“别吵到她,去我屋子坐坐。”
    “好。”
    等进了屋子,沈绍先洗漱了一回,握着帕子边擦手边问李钦远,“你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嗯。”
    李钦远说道:“早先在岳阳的时候便给京中送了信,没想到在汉口耽搁了这么久,再不回去,恐怕她家里都该担心了。”
    见他每每提起顾无忧时,眼中便流露出璀璨明媚的笑意,沈绍也是打心眼里替自己这个唯一的外甥高兴,“你如今这样,姐姐在天有灵也该放心了。”
    李钦远笑了下,已无从前提起母亲时的悲伤。
    沈绍便又给自己倒了盏酒,“回去之后,定下来了,就带着人去看看你外祖母……她这些年也没少想你。”
    “好。”
    李钦远应下了,他接过沈绍递来的酒,犹豫一番,还是开了口,“舅舅,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其实……”看了一眼沈绍,见他眉眼温和,抿了抿唇,便又说道:“顾迢姐这些年一直都没成婚,我怀疑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这些年我在书院也见过她几回,她不像那样的人。”
    听她提及顾迢,沈绍眼中的那抹温润逐渐消散,他修长的手指握着青瓷酒盏,犹如白玉般的无暇面颊在烛火的映衬下令人看着有些恍惚,“我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从前是喜欢过你,可我喜欢的是名冠京城的沈玉谦,不是现在这个一无是处、一败涂地的沈绍。”
    “沈绍,沈家倒了,你我的缘分也尽了,从此,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绿衣女子站在他面前,和他说得这番话。
    他不信她所言。
    他认识的顾迢不是这样的人。
    李钦远不解:“那为什么……”“因为她还和我说了一句话。”
    沈绍抬起头,却没看李钦远,而是看着半开轩窗外的夜色,窗边一株昙花开得正好,只是也就转瞬即逝,那花便又枯萎了。
    一如他们之间的情意,盛开之时,浓烈至极,转瞬便只留一地荒芜和落寞。
    “她说……”“沈绍,我想我是不爱你的,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茶饭不思过,也没有因为你,肝肠寸断,更没有因为你,失魂落魄,离开你之后,我发现我的生活没有一丝变化,我依旧过得很好。”
    “她从没因为我茶饭不思,也没有因为我肝肠寸断,更没有因为我失魂落魄……”沈绍的目光落在那株昙花上,声音在这夜色显得十分缥缈,“她和我分开之后过得很好,比从前还要好。”
    “我信她此言,是真的。”
    “舅舅……”李钦远张口想劝,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
    沈绍笑了笑,那笑容中有着太多的落魄,还有一些自嘲,却没在李钦远的面前表现出来,他只是轻轻拍了拍李钦远的肩膀,和他说,“好了,回去歇息吧。”
    “我明天还有事,就不送你们了。”
    李钦远点头,走得时候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沈绍,见他自斟自饮,抿了抿唇,终究什么都没说,替人合上门,离开了。
    而屋中的沈绍见他离开,也没起身。
    等到把这一壶酒喝完,等到屋中烛火都跟着跳动起来,这才从怀中拿出一只边角抽丝了的荷包,他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有指腹一寸一寸,抚过那只荷包上的纹路。
    “玉谦哥哥!”
    “玉谦。”
    “沈玉谦……”“沈绍。”
    耳边萦绕着一声又一声的喊叫,轻快的,欢喜的,羞涩的,淡然的,沉默的,从年幼相携至如今,四时景色不变,而他们之间的感情却一变再变,从单纯天真的兄妹情,再到后来坦露心声时的少年。
    而今,他们一个成了顾先生,一个成了沈大人。
    他们重新活在同一片天地下,却再也不是从前的关系了。
    夜凉如水。
    外头晚风轻拍窗木。
    十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冷了,有风吹得屋中烛火晦暗不明,可沈绍却仿佛一无所察一般,只是握着那只荷包,喝了一盏又一盏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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