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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用三个烟头锁定嫌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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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医田甜
    放下电话,李大嘴骂了几句脏话,叫上侯大利,准备前往报案地点。
    侯大利几口把鲜肉大包子啃完,道:“这个案子恐怕得收集物证,我去拿几个物证提取袋。”
    “你去拿提取袋,我拉肚子。”
    李大嘴捂着肚子走进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时,已经调整了情绪。他看到侯大利带上单警装备,嘲笑几句,将车钥匙丢过去。
    报案地点在永发电器商场。老板孙胖子正在破口大骂,“猪”、“狗”之类不绝于耳。几个身穿商场制服的女子低眉垂眼,不敢回嘴。厂方送货员满脸晦气地站在旁边。
    孙胖子给李大嘴递烟,道:“李警官,几个女人笨得吃屎,上了一个大当。”
    李大嘴接警时满腹牢骚,到了现场则是“既来之,则安之”,将家务事丢在一边,深吸了一口烟,振作精神,道:“孙胖子,骂人解决不了问题。怎么回事,谁来讲?”
    丢了货的服务员被骂昏了头,讲起案情夹七夹八。李大嘴和侯大利听了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来二中队实习以来,侯大利遇到的都是没劲的小案。今天这一起案件略有不同,有智力因素在其中:上午,永发电器商场进了一批货,包括冰柜、冰箱和空调三个品种。送货厂家正在往仓库送货,有一个男人开着标有永发电器商场的货车来到仓库前,声称商场抽查产品,每个品种随机调取一台。送货工人不疑有诈,主动将一台冰柜、一台冰箱和一台空调放进货车。到了最后验货环节,送货方和商场争吵以后,最终才明白被人弄走了一台冰柜、一台冰箱和一台空调。
    李大嘴觉得挺奇怪,道:“现场有商场的人,外人假装抽查,难道你当睁眼瞎?”
    服务员很委屈地辩道:“当时我和另一个仓库管理员都在库内,根本没有注意外面的事。”
    李大嘴又问厂方送货员,道:“你让别人弄走东西,不留依据?”
    厂方送货员也很委屈,道:“那人穿工作服,车上印有‘永发电器’四个字,又在仓库边上,谁会想到是骗子?”
    问完基本情况,李大嘴问道:“大利,刑侦系高才生,你怎么看?”
    侯大利站在仓库门口四处打量,观察现场细节,道:“第一,商城附近有不少监控视频,他是开货车来的,肯定要进入视频中,此人要么是蠢货,要么有备而来。第二,仓库附近人来人往,应该有很多人看到,趁着新鲜劲,赶紧走访调查,要去调视频。我们两人搞不过来,得从队里再调人。第三,那辆货车留有车痕,可以固定痕迹。那人抽烟,烟头上应该留有指纹和唾液。这人若是诈骗老手,十有八九留存了指纹或者dna信息在库里。”
    在他心目中,此案极为简单,破案应该没有困难。
    “打住打住,前两条可以采纳,指纹也可以采集,dna就算了。一个小屁案子,用得着大动干戈?你别以为刑警都是高科技,那是给大案要案用的,我们二中队办案还得靠老办法和土办法,用句书面语,叫作专门机关和人民群众相结合。你别小瞧这一套,土是土点,其实很管用。”
    李大嘴到一旁打电话,给丁浩汇报了案情。
    十分钟不到,另一组刑警马兵和何小勇来到现场。二中队只有十二名侦查员,四名在外地办案,剩下八个民警,除了留在中队的值班民警、在大队开会的民警,只能派马兵和何小勇两人过来。
    四人在现场稍加讨论以后做了分工:马兵和何小勇访问附近居民和商户;从仓库往外走有银行、歌厅等单位,这些单位大部分装有监控系统,李大嘴曾在治安上工作数年,熟悉这些企业,就由李大嘴和侯大利调取监控视频。
    侯大利在货车停靠位置用镊子夹了十三个烟头,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物证提取袋。
    李大嘴对采集烟头不以为然,却也没有阻止侯大利。
    第一站是红月亮歌厅。红月亮歌厅位于从仓库到大街拐弯处的咽喉位置,安置在门口的监控器应该能覆盖街道角。服务人员认得李大嘴,称呼李哥,递烟泡茶。
    李大嘴怡然自得地抽烟、喝饮料,与漂亮女经理聊天。侯大利独自查看监控视频。监控里很清晰地显示有一台货车从仓库方向开出,货车侧面印有“永发电器”几个大字,车牌清楚。驾驶员只有侧影,戴帽,相貌模糊。
    很快确定,货车使用假车牌。
    基本可以断定这辆车就是诈骗者使用的货车。
    李大嘴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和侯大利一起又查看了另外两家歌厅的视频。通过三个视频,可以判断货车朝西开去。
    看完三家歌厅的视频,已经到了中午时分。李大嘴和侯大利肚子饿得紧,随便找了家馆子,点了京酱肉丝、回锅肉、清炒丝瓜和三鲜汤,弄了两大碗干饭。李大嘴和侯大利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扫光饭菜。
    吃饭后,李大嘴猛拍脑袋,大叫,道:“糟糕,忘了打电话!”他急急忙忙给妻子打电话,结果妻子手机关机,想到女儿还在高烧,顿时慌了神。
    距离下午开会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这个空隙,李大嘴赶紧回家。
    下午两点,丁浩在会议室召集李大嘴、马兵、何小勇、侯大利等侦查员碰头,分析案情。李大嘴脸上有一条新鲜伤痕,对外称是被树枝挂伤。二中队的侦查员都知道李大嘴是耙耳朵,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没人拿其脸上伤痕开玩笑。
    侯大利将货车相片投影到墙上,在黑板上画出货车路线图。
    另一组侦查员马兵谈了现场调查访问情况:事发时正是附近几个仓库最忙碌的时刻,很多货车进进出出,没有人特别留意有一辆货车在此短暂停留。
    两组侦查员谈完基本情况,丁浩清了清嗓子,道:“情况很清楚,犯罪嫌疑人只有一人,熟悉现场情况,提前做过精心准备,车辆和相貌都有伪装。我提出一个问题,谁来回答?这人费了如此多周折,弄了一台冰箱、一个冰柜和一台空调,总价值在七八千块钱,一万块不到,他是神经病吧?动机是什么,这一点很关键。”
    侯大利桌前放着几张货车相片。他闭上眼,货车便出现在脑里,包括外部细节特征,都很清晰地“复制”在头脑里。
    李大嘴道:“我来给这个诈骗犯画个像,这人是老贼,胆大、狡猾、贪婪、愚蠢;或许在监狱里关过,没什么文化,与时代有些脱节。后面一条是直觉,没有任何根据。”
    丁浩道:“大利,你怎么看?谈具体一些。”
    刑警中队的刑警大部分来自山南警察学院和秦阳公安学校,还有几个是转业军人。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的大学生很少到基层,刑警们都想见识刑侦系学生的破案水平。
    侯大利没有怯场,道:“我同意师父的判断,这确实是一个笨蛋老贼。他弄这三样都是家里要用的,十有八九是家里恰巧缺这三样,顺手就搞了。这个老贼不懂高科技,在停车的位置有十三个烟头,我全部提取了。烟头上留有指纹和唾液,指纹可在省厅指纹库里比对,如果是老贼,或许就能破案。唾液里有上皮组织细胞的dna,这种老贼说不定也会在省厅dna信息系统留有信息。”
    丁浩慢条斯理地道:“大利提取的烟头,极有可能就有犯罪嫌疑人扔的。但是大部分应该不是嫌疑犯的,嫌疑犯在这边时间短,不会留下这么多烟头。马兵,送货员提到过老贼抽烟吗?”
    马兵摇头,道:“我问过老贼是否抽烟,送货员没有印象。”
    侯大利解释道:“烟头分布在货车停留的位置,有三个烟头很新。我在物证交接中注明优先检查这三个烟头。”
    丁浩摆了摆手,道:“支队这一段时间够呛,年轻女孩子被奸杀,破不了案,无法交代。技术室忙得脚板翻到脚背上,这种小案子的检材送过去多半会被拖时间。我们先用老办法,老办法解决不了问题,再按支队要求三天之内送物证。现在我来做个分工,大嘴和大利这一组做两件事情,一是请交警配合,落实车辆最终去向;二是明天继续看监控,查看是否有人踩点。我感觉肯定会踩点,如果没有踩点,情况不会摸得这么准。马兵和何小勇这一组也做两件事,一是继续现场调查,看有什么遗漏之处;二是查一查刑满释放人员。我同意大嘴和大利的意见,这人十有八九有案底,多半是刚回来不久的刑满释放人员,家里正好缺电器。”
    散会以后,李大嘴发起牢骚,道:“最烦这种破烂小案,破了案,没有光彩。破不了案,领导会认为连这么一个小案子都办不下来,纯粹是吃干饭的。而且,办这种案子只能靠自己,技术部门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力量来支持。”
    牢骚归牢骚,办案是刑警本职,李大嘴还是立刻与侯大利一起再看监控。
    看监控很枯燥,特别考验耐心。视频不是电影,没有音乐,没有表演,没有情节,只有无穷无尽的车流和人流。看了半天,李大嘴和侯大力两眼发疼,胸口发闷,一无所获。
    马兵这一组也没有进展。
    一个小案,难住了二中队一群老侦查员。
    这在刑警中队也算寻常事,丁浩做出决定,道:“事情还多,你们几个不能全部陷在一个案子里,暂时放一放,有新任务。”
    侯大利有点惊讶,道:“案子未破,放不下呀。我建议查一查烟头,应该有效果。”
    丁浩伸手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总案值不到一万,算是小案子。十几个烟头要查指纹和dna,犯罪嫌疑人有可能在信息库,也有可能不在,更何况,查完了不一定找得到犯罪嫌疑人。你算算,这得投入各部门多大精力。作为中队长,我得考虑效率和成本。这种小案十件有五件破不了,人力有穷尽,刑警不是神仙,你要接受这个现实。好钢要用到刀刃上,我们今天要开一个局,投入二中队所有警力,大家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上。办完这事,你们继续查这件诈骗案。”
    dna技术虽然说是较为成熟的技术,可是对基层中队来说,使用dna技术的时候很少,主要还是倚重指纹和足迹。丁浩发自内心地觉得一个小案子居然使用dna技术查验十几个烟头是很扯淡的事。
    作为中队长,案子破不了发愁,中队没钱也发愁。如今中队经费紧巴巴的,油钱紧张,队员外出办案费用有不少是自己垫付。今晚这一局经营了一个月,到了收网关键期,不能因为这个案子耽误。
    李大嘴是老板凳,明白丁浩难处,不再多说。
    离开中队长办公室以后,侯大利低声问道:“师父,丁队说是要开一个局,什么意思?”
    李大嘴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局就是赌局,抓了赌博场子,我们会分到一部分经费,利国、利民、利中队。前两天就有哥们儿蹲点,估计踩实了,今晚行动。我们确实要把永发电器的案子先放一放。”
    “我发现丁队挺喜欢拍肩膀,但是从来不拍师父的肩膀。”作为国龙集团太子,侯大利素来没有操心过钱。他挥挥小指头,就可以让二中队过上神仙一般不愁钱的日子。只是这样一来,身份就会暴露,他决定暂时不改变在二中队的生存状态,将钱的问题先抛在一边。
    “你很能观察呀,细微处都瞧出来了。丁队就是这个毛病,总喜欢和大人物一样拍肩膀。如果再来一句‘小鬼’,那就有老红军派头。”李大嘴双手叉腰,模仿了大人物的姿势,随后又道,“肩膀挨过一枪,天气变化就疼。丁队当时和我一起在现场。”
    李大嘴是老刑警,不修边幅,胡子鼻毛老长,没事时经常嘻嘻哈哈,还是个话痨,办案也没有特别过人之处。侯大利不由得有几分看轻自己的这位师父。此刻听到李大嘴肩膀曾经中枪,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形式主义错误,只看到表面,没有抓到本质。
    未破的案子被迫放下,侯大利如吞了苍蝇一般难受。
    李大嘴完全能理解实习刑警的焦灼心情,安慰道:“破不了案,地球还得照样转。你来中队报到后还没有休息,等到把晚上的事做了以后回家玩两天,看看爸妈,和女朋友睡一觉。对了,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侯大利摇头。
    “小伙子长得帅,怎么没有女朋友?难道要把所有精子都存起来奉献给媳妇?就算有这种想法,你想存也存不住哇。你要向师父学习,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娃儿早享福。”
    在刑侦一线时间久了,经常面对社会阴暗面,李大嘴的荤话如机关枪的子弹一样嗖嗖往外射。
    第一次建议被丁浩否定,侯大利没有完全放弃。这是他实习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有意思的案子,若是不能破案,对即将开始的警察生涯来说是一个遗憾。他反复斟酌以后,再次找到丁队,请求将烟头作为物证提前送到技术室。
    老办法没有抓到老贼,送物证不影响办其他案子,丁浩便同意送物证。
    侯大利标明了收集物证的时间、地点和事由后,将收集到的烟头送往技术室。技术室对外还挂有市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的牌子,位于刑警大楼。
    技术室内勤是年轻女子。年轻女子身材高挑,至少有一米七以上。她五官立体,眼睫毛长长的,略带弯曲,是一个长得挺有个性的美女。此人漂亮倒是漂亮,工作态度却不敢恭维。她与侯大利办完交接之后,冷脸坐在椅子后面,眼睛望向窗外。
    侯大利自我介绍道:“我叫侯大利,是二中队实习民警。”
    年轻女子“哦”了一声,明显没有交谈的欲望。
    侯大利又道:“一般来说,什么时候出结果?”
    年轻女子没有抬眼睛,道:“等通知。”
    侯大利道:“还有需要二中队做的事情吗?”
    年轻女子目光仍然在窗外,道:“没有。”
    侯大利有着特殊背景,人又长得高大,还算得上英俊。因此,他总能吸引女同学注意,其中不乏漂亮的女同学。这一次在技术室被年轻女内勤彻底漠视,这对侯大利来说是新鲜经历。
    回到二中队,他继续读《江州公安局办案指南》。
    李大嘴偷偷摸摸回来,脸上又多了一道口子,面对侯大利探询的眼光,道:“你懂的,这次是被猫抓的。”
    侯大利没有多问师父的私事,聊了几句刚才在技术室遇到的冷漠女内勤。
    李大嘴道:“那是田甜,法医。”
    侯大利有些惊讶,道:“她是法医?”
    “田甜以前话也不多,待人接物还行。她爸是江州有名的大律师,去年涉案被抓。发生这种事,田甜一下就变成了冰美人。”李大嘴感叹一声,道,“本来局里有两个帅哥克服了对法医的心理障碍,想追求她,现在全部被冻跑了。你没有女朋友,勇敢点,用爱来融化我们冰山美女。”
    侯大利对女法医没有成见,可是对冰山美女没有任何兴趣。
    当晚,二中队全体出动,成功捣毁一个赌博窝点,现场堵住十几人,桌面上现金足有二十万。
    抓现场后,二中队根据情节分别处理被堵住的十几个人,有的放,有的罚,有的拘留,忙到凌晨五点才处理结束。丁浩心情不错,让人煮了一大盆面条,里面放了鸡蛋和火腿肠,刑警们都饿了,端着大碗在盆里捞面条。一时之间,呼噜声大作。
    吃罢面条,大家在队里休息。侯大利是实习刑警,不好意思与老刑警们争沙发,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经过晚上这一次“破局”行动,侯大利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战斗的集体”。虽然这只是一次简单的抓赌行动,仍然体现了集体的力量。同事们有的弄消息、有的蹲点、有的侦查、有的控制望风人、有的突入房门。经过密切合作,成功将赌窝一锅端掉。战斗结束后,大家聚在一起吃面条,横七竖八地睡在单位。这种集体生活很粗糙,又很温暖。
    侯大利初报到时对这个集体的印象是模糊的,或者是程式化印象。到了二中队以后,他与这个集体近距离生活和工作在一起,听李大嘴唠叨,看丁浩为了经费和考核愁眉苦脸,与同事们一起行动,模糊印象变得具体生动。
    早上七点,侯大利仍然觉得饿。
    “师父,我们到外面吃肥肠面。”
    “好哇,吃完再回家。”
    肥肠面馆距离二中队不远,每天早上总是人满为患,餐馆老板在街道上摆了一排塑料椅子和小板凳,当临时餐桌。吃面之人也不讲究,坐小板凳,面碗放在塑料椅子上,呼噜、呼噜,大家都吃得相当嗨。
    坐在小板凳上等肥肠面条时,侯大利认真地道:“师父,昨天冲进屋里,为什么让我排到最后?”
    李大嘴平时总是用嘻嘻哈哈的态度来掩饰真感情,打了个哈欠,道:“冲到前面好立功啊。”
    侯大利道:“师父,不是这个原因。”
    李大嘴道:“你是实习菜鸟,难道让你冲到最前面?平时可以开玩笑,实战时是不可能的。我们是刑警,任何一次行动都有可能遇到危险,包括抓赌牺牲的案例也有。等你以后成为老刑警,一样会让菜鸟们跟在后面。”
    侯大利放下碗,跑到隔壁超市拿了两瓶小歪嘴。李大嘴头摇得如拨浪鼓,道:“回家让你嫂子闻到酒味,我哪里还有活路。”
    侯大利道:“我们两人喝一瓶。”
    在侯大利劝说下,师徒两人喝了一瓶小歪嘴。
    正在喝小酒,母亲李永梅电话打了过来。
    “我家大少爷,出来实习这么长时间,也不回家。你别回阳州,我和你爸有事到江州,你今天一定要抽时间回高森。你这人怎么在外面乱吃面条?小馆子多脏啊,老余师傅跟着我们回江州,让一级厨师给你做顿吃的,比小馆子强得多。”
    李永梅在外人面前是国龙集团高管,在家人面前变成一个越来越爱唠叨的中年妇女。
    侯大利接连值班,正好有一个休假,道:“我等会儿回来。爸也回来了?麻烦了,爸回来又得给我讲人生道理。”
    李永梅生气地道:“家里养了两头犟驴,老的犟,小的也犟。”
    离开二中队,侯大利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独自回家。高森别墅是江州顶级别墅,位于无名小湖旁,周边有两座缓坡,绿树成荫。每套别墅都是独立区域,前后有花园,通过小径、溪流和篱笆与其他别墅隔离。
    停了车,进家门,稍稍发福的李永梅扬起很有仙气的拂尘,用力抽打儿子屁股,道:“毕业实习前都不回家,直接到刑警队,眼里还有没有爸爸妈妈?若不是晓宇,我们都不知道你到江州实习。”
    让母亲打了几下屁股,侯大利道:“实习而已。爸还没有起床?”
    李永梅提起拂尘,道:“你爸一早就出去了。他打了招呼,让你回家别走,他要跟你谈话。”
    “唉,又要谈话,有什么好谈的。爸就是想劝我回公司。我当几年刑警,最后还得接他的班,不急这几年。”侯大利嘟囔几句,找了换洗衣服去洗澡。
    李永梅知道儿子的心结在什么地方,想开口劝导,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她想起高人讲述的招数,用指头点着侯大利脑袋,威胁道:“给你五年时间,回来接班,找媳妇生娃,否则我就出家当尼姑。”
    侯大利回过头,上下打量母亲,又走过来用手背试了母亲额头的温度,道:“妈,没发烧吧?你这说法是一个神转折。如今家大业大,你在集团管财务,真能舍得出家?别骗我了,我可是刑警。”
    李永梅扬了扬拂尘,道:“出家当灭绝师太是开玩笑。我办了皈依证,当俗家弟子,这可是真事。小帆太惨,这是命啊,我现在想起都心疼得要命,得天天念佛。”
    下午三点,侯国龙带着酒意回家。侯大利已经外出了。
    李永梅端来自制醒酒汤,埋怨道:“明明知道儿子要回来,还喝这么多酒。到了江州,谁敢灌你的酒?明明就是自己想喝。”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钱多,但是毕竟是企业,还得和地方搞好关系,有的酒不能不喝呀。”侯国龙喝着自家特制酸汤,问道,“这个兔崽子,吃老子用老子,老子见儿子一面,还得预约。”
    李永梅提起此事就摇头,道:“儿子还在想杨帆,我们说了没用。儿子和你一样,个性倔,都是花岗岩脑袋,两条犟驴凑在一起。”
    大花岗岩脑袋侯国龙想着儿子的小花岗岩脑袋很是头疼,不停摇头。
    小花岗岩脑袋坐在世安桥上,忧伤地望着东去的河水。几年时间过去,侯大利从青涩高中生成为实习刑警,从少年变成了青年。这点时间对世安桥来说算不得什么,它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安静地立在小河上。
    坐在世安桥的条石栏杆上,侯大利以刑警眼光重新审视过去的“旧案”。
    从刑事侦查角度来说,通过解剖已经证明杨帆死于溺水。综合各方面情况,确实符合不立案规定。但是侯大利完全不能相信生性严谨的杨帆会从世安桥上摔下去,摔下河肯定是有人通过某种手段导致杨帆落水。这个论断没有任何证据支撑,全凭直觉,但是侯大利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是几年前未立案的“旧案”,侦破此案难度太大,简直可以用难于上青天来描述。侯大利坐在条石栏杆上以刑警思维思考侦查方向,更觉一团乱麻。
    客观来说,刑警支队当年将侦查方向确定为情杀,这是正确的。只不过能够列入怀疑对象的人全部有确定的不在场证明,情杀的方向没有走通。
    另外可能性就是激情杀人,杨帆骑车路过世安桥时,遭受到没有任何关联的路人袭击,袭击的唯一理由还是因为年轻貌美。如果是后一种情况,破案的概率更是渺茫。
    “如果我不和省城哥们儿喝酒,送杨帆回家,就不会出事。”这个想法无数次从意识的深海中蹿了出来,发出狰狞笑容,撕咬侯大利的灵魂。他站在桥边,对着河水用尽全力长吼,发泄心中郁闷。
    智破诈骗案
    晚上七点,侯大利开车沿河边公路进城。他的心情仍然沉浸在黑暗之中,杨帆所写的那封情书在脑中浮现,娟秀文字排列整齐,逐一跳跃出来。他用这种特殊方式阅读情书,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潇洒荡然无存。
    拐进一条支路时,一辆货车慢悠悠地开在前面,挡住路。
    货车屁股在侯大利眼前晃来晃去,侯大利脑里某根弦突然“咯噔”响了一声。响声过后,脑海中的暗开关被打开,浮现出印有永发电器货车的立体图像。脑中存在的作案车辆与眼前车辆有两处明显不同,一是车牌不同,二是没有永发电器标志。但有两处相同,一是车型和颜色相同;二是车屁股上有两块椭圆形的补漆,颜色、位置和形状与作案车辆尾部的补漆完全一样。
    与当年参加电视节目《超级找碴王》相比,找到脑中车和眼前车的相同点简直是小菜一碟,侯大利肯定眼前车便是诈骗犯开的那辆货车。这真应了一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等到小巷稍稍宽一些,侯大利轰了油门,越野车轰鸣一声,与货车并排。
    侯大利扭头骂道:“你他妈的开快点,堵了半天!”
    货车司机四十来岁模样,没有小胡子,也没有戴太阳帽。他听到骂声,扭头呸了一声,道:“你他妈的没长眼,这条路只有这么宽。”
    侯大利指着货车司机,道:“下来,老子今天要收拾你。”
    货车司机只以为对方是路怒症,压根没有料想到对方是警察。他刚从劳动队毕业,操着一根扳手跳下车,蛮横地道:“开越野车就了不起,老子专治各种不服!”
    “老子才专治不服。”侯大利跳下车,嚣张地用手指着对方。他用这种姿态麻痹了对手,然后乘其不备,扭住对方手腕关节,猛然反向用力。
    货车司机来不及反抗便被压在地上,如杀猪般叫了起来。
    侯大利制住货车司机,不等他回过神来,道:“你在永发商场门口撞了我的狗,就这么跑了。”
    货车司机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弄蒙了,脱口而出,道:“谁撞狗了?”
    “前几天你把车停在永发商场,出来时,在红月亮旁边撞了一只狗,停都不停就跑。你别抵赖,抵赖我扭断你的手。”侯大利语速很快,一步一步给货车司机下套,同时用力反扭司机手腕。
    “啊、啊、啊,你轻点。”货车司机道,“你讹人,我没撞狗。”
    侯大利稍稍松了松劲,道:“肯定是你撞的。车上还有包装箱,我看得清清楚楚。”
    货车司机见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道:“红月亮那边装货的车多,凭什么就说是我撞的,你认错人了。”
    除了车屁股上两块椭圆形补漆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此货车司机诈骗。侯大利一直通过语言来试探自己是否判断失误,从货车司机的对答以及这人的相貌气质综合判断,货车司机绝对是诈骗犯。
    看热闹的人在江州大地上永远存在,平时处于隐身状态,一旦有事,立刻跳出来,围在一起看热闹。
    侯大利果断取出手铐,铐住货车司机。
    得知眼前人是警察,货车司机反而嚣张起来,嚷道:“没有证据凭什么抓人?违反人权哪,我要投诉!”
    此事做得十分鲁莽,但是战机稍纵即逝,侯大利没有准备停手。他正在给李大嘴打电话,大街传来长串的警笛声,好几辆闪烁警灯的警车风驰电掣地开进支路,气势惊人。
    货车司机一张嘴合不拢,道:“这位警官,屁大一点案子,来这么多警车,太夸张了吧。”
    侯大利眼见众多警车,最初瞬间也觉得不可思议,随即明白某个地方肯定有大案发生。他正愁没有可靠证据锁定货车司机,不料货车司机被一串警车吓住,主动认罪,不禁心内窃喜。
    货车司机苦着脸道:“这位警官,我现在交代应该可以算自首。我还检举揭发,糖厂保险柜是大麻子做的。”
    几辆警车停在小巷,着装警察和便衣警察匆匆走过,正眼都没有瞧两人。走到最后的着装警察还嫌侯大利的越野车挡道,道:“越野车和货车挪一挪,别挡路。”他看到侯大利亮了证件,又瞅了一眼被铐住的犯罪嫌疑人,略为点头,匆匆而去。
    朱林支队长和另一个稍胖的警官走进支路。朱林经历了无数大案要案,练就了一副钢铁心肠,面无表情,行走如常。他见到侯大利,停下脚步,道:“你怎么在这里?”
    侯大利上前报告情况。
    朱林看了一眼戴铐汉子,“嘿”了一声,道:“土孙,是你呀,几进宫了?”
    土孙尴尬地笑道:“朱警官,三进宫了。”
    朱林还是年轻民警时就曾经抓过绰号“土孙”的惯偷。岁月荏苒,小警官变成朱支队,土孙三进宫后变成了老贼。朱林知道土孙狗改不了吃屎,还是语重心长地道:“三进宫了,你准备一辈子待在监狱?”
    土孙憨憨地笑道:“等年龄大了,还真想待在里面,作息有规律,生活有保障,看病不要钱,饮食很健康。”
    朱林扫了侯大利一眼,道:“案子办扎实。”
    土孙这时也明白这些警察不是为了自己,暗自后悔刚才说漏了嘴,又开始叫嚣,道:“警官,你凭什么抓我?我在劳动队是学过法律的。”
    侯大利瞪眼道:“你少废话,不要给脸不要脸!”
    土孙笑嘻嘻道:“刚才说的话作废呀,没证据,你们不能乱抓人。”
    等了一会儿,李大嘴开车来到支路。侯大利按捺不住好奇心,给李大嘴耳语几句后,沿着诸位刑警行走方向,来到案发现场。案发地现场勘查工作还没有结束,不少人站在警戒线外伸长了脖子。
    听了会儿议论,侯大利返回支路。
    “什么案子?”
    “师父,一个年轻女老师遇害。”
    “唉,又一起命案。你以后经历的案子多了,压根不愿意到案发现场。走吧,到土孙家里去看一看。”
    土孙又开始喊叫:“你们有搜查证没有?公安不能带头私闯民宅。”
    “少说废话,到时会给你手续。”李大嘴加紧了手铐,将土孙丢进警车。
    李大嘴、侯大利以及跟随前来辨认丢失货品的厂方发货员在土孙家中找到冰箱和电视,又在楼下小卖部找到正在使用的冰柜。小卖部老板得知这是赃物,吓得脸发白,结结巴巴地解释:“孙卫兵是老邻居,大家都知道他是小偷。这人缺点很多,好处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害老邻居。”
    李大嘴严厉地道:“他为什么要给你冰柜?你涉嫌销赃。”
    “孙卫兵家的老爷子帮过我家不少忙,虽然在赊欠东西时让他签字,我也没有让他还过。前些天他说送我一台冰柜,抵以前欠的钱。”小卖部老板被吓得不行,找出了一个旧本子,上面全是孙卫兵赊欠东西的签字,时间可以追到七八年前,数目不小。
    厂方发货员原本以为能够马上拿到被骗货物,得知二中队要将冰箱、冰柜和空调拉回驻地,脸色很不好看,嘴里不停嘀咕。
    李大嘴见惯这等事情,装作没有看见。
    侯大利年轻气盛,大声斥责道:“冰箱、冰柜和空调是赃物,也是破案的重要证据。案子走完流程,肯定会依规还给你们。我们费尽心力帮你们追回财产,你不仅不感谢,反而甩脸色,有没有良心?”
    作为富二代,他思维还有盲区,总认为这点货款不值一提。而对厂方发货员来说,既有钱的问题,也有责任的问题。厂方发货员哭丧着脸辩解道:“侯警官,我没有甩脸色。拿不回东西,我要被扣钱,要被扣惨,搞不好饭碗要丢。”
    李大嘴抹了稀泥,好言劝厂方发货员配合完成拆卸工作。
    回到二中队,丁浩很高兴,又用力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你还真是变态,仅凭货车上的修理痕迹,居然真将土孙揪出来,人赃并获。”
    “丁队,运气好,纯粹运气好。”丁浩手硬,力气大,打得侯大利直缩肩膀。
    “看似偶然,仔细分析,说明变态工作态度认真,如果不是反复看相片,也不会记得土孙车辆的细节。”丁浩表扬了两句,收掉笑容,道,“不过你这种做法很冒险,如果没有找到赃物,那可真不好办。这种事只能做一次,不能有下回。除此之外,我总感觉土孙没有这么聪明,不能设计如此简单又有效的作案手法。江州诈骗犯罪行为人有两个明显特点,一是作案人多是惯犯,二是喜欢团伙作案。讯问土孙时,要有意挖一挖有没有其他同案犯。”
    土孙一口咬定,绝对没有其他人,就是一个人干的。
    侯大利做笔录时仔细观察孙卫兵,得出结论:孙卫兵谈到一个人作案时眼神飘忽不定,不愿意直视办案民警,说假话的可能性极大。
    第一次讯问结束以后,侯大利在值班室里翻阅以前拷贝的视频。
    土孙应该来踩过点,踩过点就得留有痕迹。侯大利反复翻看红月亮提供的视频时,果然发现土孙身边有个年轻人。看到这个年轻人,侯大利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土孙身边的年轻人是高中校友,曾经追求过杨帆的陈雷。
    发现陈雷后,侯大利如进入折叠空间,瞬间被拉回杨帆失踪的日子。他愣了一会儿神,又将注意力转到案子上:陈雷有前科,又与土孙出现在现场,团伙作案嫌疑陡然增加。
    当前难点在于视频只能证明土孙和陈雷在现场出现,并不能证明陈雷作案。土孙明显不是意志坚强的人,很快就将作案细节交代得清清楚楚,与事发时的情况严丝合缝,唯独涉及陈雷时咬死一点:陈雷到江阳区是喝土孙大哥的生日酒,对自己作案之事一无所知。
    经过调查,当日土孙的亲大哥确实办了五十酒,办酒席地点是距离永发电器不远处的永发酒楼。酒宴十四桌,在酒楼大厅。陈雷作为土孙的朋友,过来喝酒在情理之中。
    案子到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可以结案。
    但是,在视频中出现的刑满释放人员陈雷着实可疑,不去碰一碰,侯大利实在不甘心。他向丁浩说明理由,请求在案件移送检察院之前,对陈雷进行一次侦查询问。
    丁浩同样觉得土孙应该有同伙,同意由李大嘴和侯大利找一次陈雷。如果没有新线索,就此结案。
    照例,由侯大利开警车。李大嘴坐在副驾驶位置,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他侧过脸来打量侯大利,问道:“你对陈雷有强烈兴趣,是什么原因?”
    侯大利道:“土孙是土贼,撬门还行,要干净利索地作这次案子,脑子还缺了根弦。陈雷和土孙一同蹲过牢,共同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李大嘴摇头道:“我是混了这么些年的老刑警,直觉告诉我,你对陈雷兴趣很大。没有理由,就是直觉,你的神情、语气和身体语言等诸多方面都告诉了我这一点。”
    “我和陈雷以前是校友。他在高中牵涉到摩托车偷盗案被判刑,当时引起轰动。我是实习刑警,怀揣一颗满是激情的红心,当然有很高的破案积极性。”侯大利是实习警员,此时还不愿意轻易谈起杨帆案。
    李大嘴撇了撇嘴巴,表示不信。这时,他怀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是杂牌子,声音响得如座机开了免提。胡秀在电话里一顿埋怨,严令李大嘴尽快回家。李大嘴顾不得侯大利在身旁,唯唯诺诺。
    挂了电话,李大嘴忘记了刚才的话题,摆出师父架子,教训道:“你别偷笑,刑警忙起来顾不上家,屋里屋外全靠老婆撑起。我们对家庭有很多愧疚,只能服从管教。这不是怕,是爱。”
    侯大利道:“我理解,是真理解。”
    李大嘴却认为徒弟在敷衍,道:“你才入行几天,理解个屁。等你讨了老婆,几天不回家不接电话,你就知道厉害了。”
    说话间,车开到陈雷所开公司,公司名字很怪,叫江州雷人商务公司。陈雷一米七左右,很瘦,文静秀气。
    看过李大嘴证件,陈雷客气地将其带到豪华的会客厅。会客厅里空调很足,还有一个漂亮小妹坐在茶具后面,为客人服务。
    客人坐下,陈雷瞅着侯大利,道:“毕业了?”
    侯大利道:“还没有毕业,在二中队实习。”
    “人的命真说不清楚。侯大利当初在学校成绩比我差得多。我不是吹牛,混社会也没有耽误学习,成绩还真不错。谁知道侯大利居然考上了山南政法。我从劳动队刑满释放,读一个社会大学。”经历过劳动改造的陈雷彻底脱去了学生的青涩,目光中有着同龄人没有的阴沉。
    开场白结束以后,李大嘴嘴角下拉,冷漠中带有严肃,完全没有在同事面前稍显滑稽的表情。
    陈雷谈话时始终神情平静,态度诚恳,承认如下两点:一是与土孙是同劳,关系不错;二是和土孙到永发商场附近喝过酒。
    一小时后,李大嘴和侯大利离开了公司。上车后,李大嘴道:“你是什么感觉?”
    侯大利道:“所有细节全部吻合。”
    “案子只能这样,你准备写结案报告。结案报告对你们这种菜鸟很有用处,不仅是完成任务,更是对思维的训练。整个案件的人物、时间、地点、起因、经过和结果,作为刑侦系学生,你应该懂吧。”
    “明白。谢谢师父。”侯大利在刑侦系学了不少书本知识,知识和实践有很大差距,还真得由李大嘴这种老刑警来领路。
    “谢个狗屁。我是你师父,这点责任还是要尽的。”李大嘴又自嘲道,“我回家见你嫂子,准备跪搓衣板。还是你这种单身男刑警最爽,无牵无挂。”
    “师父,虽然陈雷说的全部吻合,我还是觉得他有问题。土孙没有能力设计如此恰到好处的骗局。这个骗局看起来简单,实则很巧。”
    “刑警不是万能的,很多案子都破不了,你对此要有心理准备,否则迟早会有心理问题。当刑警不能太敏感,过于敏感会累死,甚至情绪和精神出问题。当然也不能丢三落四、麻木不仁,得在中间寻找一个平衡点。”
    “陈雷肯定在窗内,望着我们冷笑。”侯大利闭上眼睛,想象着陈雷站在窗口的画面。在他心中,陈雷始终没有脱去杀人嫌疑。他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其实都有破绽可寻。
    “没有这么神吧?”李大嘴从车窗伸出头,果然看见陈雷站在窗边,“丁队说你是变态,确实有点变态,祖师爷确实赏你吃刑警这碗饭。”
    窗边,陈雷俯视警车,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他将侯大利的号码记在手机上,默念几遍。侯大利是猫,他是老鼠,猫和老鼠可能是敌人,也可能是朋友,或者一半是敌人一半是朋友。
    永发商场的案子确实与陈雷有关。当时,陈雷和土孙吃过饭后在茶楼喝茶,茶楼窗子正好面对永发商场。土孙刚刚刑满释放,抱怨家里穷得没有电视、电冰箱等家用电器。陈雷指着永发仓库道:“那是一个提货点,随时可以提货。”
    陈雷很小就参加盗窃。第一次是在初中,当时利用年龄小和个子小的优势,专职望风。第三次盗窃的地点就在永发电器。作为望风者,他多次踩点,对永发电器周边情况非常熟悉。
    从监狱出来,他由单纯的盗窃技能选手变成了十项技能选手,技能多了以后便很鄙视盗窃,认为盗窃只适合土孙这类人。他试图建立自己的江湖,有了江湖,一切随之而来。
    他在监狱时得到一个大哥传授保险丝经验:所有案子都必须有保险丝,这根保险丝起作用的关键点是手下犯案时必须咬牙认罪,让案件中断于此。
    这名大哥曾经名动江湖,在监狱里还搞掉了一个乱咬牙的家伙,大哥也因为此事被直接敲了脑壳。这事强烈震撼了陈雷。如今,他为人处世处处以关老爷为号召,讲义气,耍豪爽,聚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兄弟。
    凡是走得近的兄弟都知道陈雷反复说过的话:谁犯事都各人背起,如果敢把兄弟扯出来,不仅是丢命,还得殃及父母兄弟。
    土孙和陈雷关系近,知道陈雷表面温和,实则心狠手辣。这次被警察抓住以后,土孙脑子里一直回忆起陈雷说起过的血案,一个字都没有朝陈雷身上扯。
    警车走远,消失在人群。陈雷慢慢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思绪回到以前。
    当年杨帆是学校的明星,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校花,清纯,美丽,犹如小龙女一般,赢得无数男同学青睐。陈雷年龄很小就行走江湖,算是学生中的异类。无论他再异类,终归是少年人,天然爱慕美丽少女。他不仅写了情书,还多次当面献花表达爱情。
    监狱几年时间里,陈雷躲入被窝自慰,仍然以杨帆为幻想对象。
    想起往事,陈雷心情糟糕起来。他不愿持续阴郁下去,强迫自己把思路集中在侯大利身上。高一时期的侯大利是纨绔子弟,不值一提。读了政法大学后,侯大利气质变化很大,目光冷静,如刀子一样刺人。
    侯大利将李大嘴送回家,掉转车头,来到最新发生杀人案的地点。他将车停在距离案发地点稍远处,来到一处江湖菜馆。在铐住土孙之时,他对不远处的江湖菜馆有点印象,觉得装修还不错。进入江湖菜馆,点了麻辣鱼和辣子鸡,味道当真很棒。
    侯大利与女服务员很快聊在一起。
    提起凶杀案,女服务员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敲脑壳死的,先奸后杀。不,是先杀后奸。好恐怖,好恶心。”
    侯大利又问:“女孩多大年龄?”
    女服务员道:“太惨了,死的那人叫陈凌菲,长得挺漂亮。她是刚参加工作的老师。这件事以后,我绝对不敢上夜班了。”
    侯大利以聊天的方式询问了遇难女孩的基本情况,比如头发什么颜色、衣着习惯、是不是江州本地人等问题,不知不觉就从女服务员那里问到许多细节。他如今只是二中队的实习刑警,没有资格接触由支队重案大队侦办的重案。旁敲侧击打听这些事,更重要的原因是想寻找当年杨帆落水的蛛丝马迹。
    死者是年轻女性,这是与杨帆的最大相似点。既然有相似点,他就想多了解情况。
    侯大利脑海中浮现出杨帆落水时朱林讲过的话,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色彩、声音没有任何改变,如新发生一样。记忆不失色,让他承受了更多痛苦。
    江州这些年积压了五起没有线索的杀人案件,朱林为此承受了巨大压力。侯大利几年前见到朱林时,朱林还是身材笔挺的刑警支队长。七年时间弹指而过,朱林明显有了老态,头发花白,背也略略驼了。
    市刑警支队长肩上的担子重如泰山,外人只见到刑警支队长威风八面的模样,却很难看到刑警支队长破不了案时的沮丧神情。
    此刻,朱林正和一位更老的刑警相对而坐。
    退休两年的主管刑侦副局长老姜扭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枸杞水,道:“几件案子都找不到有用线索,这本身就说明了一件事,这几件案子就是一个人做的,这才能做得干净利索。”
    “唉,陈凌菲案搞不好又要成积案。若真是这样,我无脸坐在刑警支队长的位置上,得让贤。”朱林头靠在椅子上,浑身疲惫。
    这六件杀人案都没有明确侦查方向,又不符合串并案条件。老姜干了一辈子刑警,指挥侦破无数案件,有些案子还是国内有名的大案要案,临近退休遇到这几件看上去并不高明却又找不到突破口的案件,给其刑警生涯留下了深深的遗憾,让其始终耿耿于怀。
    对有近五百万人口的江州市来说,十二年时间积压六件杀人案未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社会照常发展,生活还得继续,始终牵挂案子的只有受害者的直系亲属和案件侦办人员。
    老姜丢给朱林一支烟,道:“老伙计别泄气,在这个位置上才能盯住这几件命案积案。你们几个刑警头头年龄都不小了,陆续要退居二线,那么积案就有可能变成冰案,永远沉在档案里,再不会有人管了。你盯紧的那个实习刑警,水平到底怎么样?”
    朱林在这些天一直陷在陈凌菲案,没有顾得上“考察”侯大利。老姜提醒以后,便给技术大队打去电话。问完情况,他深吸了一口烟,道:“刑侦系毕业的学生确实不一样,侯大利提供的烟屁股上确实有土孙指纹,与指纹库里的土孙指纹完全对得上。”
    老姜道:“刑侦系毕业生也有笨蛋。只能说这个小伙子天生是做刑警的材料。老朱,你真要创造机会让他接班侦办那几件积案?”
    朱林道:“侯大利是侯国龙的独生子,为了查明杨帆的落水真相,考上政法大学刑侦系,六年还没有放弃。要想办下这些积案,一定得有这种咬定青山不松口的犟脾气。而且,他毕业于政法大学刑侦系,从小丁反馈的情况来看,业务能力很强。”
    侯大利到刑警支队实习,除了朱林、老姜等极少数人以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其国龙集团太子的隐藏身份。
    “既然如此,早点谋划,等他锻炼两三年,熟悉各方面情况以后,想办法让他办积案。”老姜拍了一下脑袋,道,“你的想法不错,可是在现行体制下,一个年轻人搞这些积案还要全局支持,这个实在有点困难,你有具体措施没有?”
    朱林苦笑道:“没有措施。让侯大利搞积案,百分之八十是空想。”
    时间飞逝,侯大利顺利完成实习。
    实习结束后,二中队为其举行了饯行酒。每年都有实习警员到中队,实习警员离队时,丁浩仅仅是不咸不淡说几句鼓励的话。侯大利这个“变态”到了二中队很快就成为办案先锋和劳模,弄得二中队队员们总是忘记“变态”只是实习警员,送行时皆将其当成了真正的战友。
    2008年夏,侯大利大学毕业,进入江州刑警支队,成为一名普通刑警。与侯大利一起进入刑警支队的还有同班同学陈浩荡。侯大利在二大队工作,陈浩荡则进入刑警支队办公室。
    侯大利最初想低调进入警队,隐去父亲的光环,专心办案。
    山南著名企业家侯国龙出自江州,有诸多故事在坊间流传,流传时间久了,变成了财富传奇,所有民警都知道侯国龙的大名。侯大利来实习时没有带档案,正式分配时就有档案要进入公安局,低调是奢望,屏蔽更是幻想,来到刑警队二大队当天就有诸多队友询问其爹是不是侯国龙,得到肯定答案之后,又有好奇队友询问:“既然是侯国龙的儿子,为什么要来当刑警?”潜台词就是“脑壳有病”。
    局长关鹏打电话给朱林,道:“老朱,新分来的侯大利是侯国龙的儿子,以前在二中队实习。”
    朱林装傻,道:“政治处应该最清楚这事。侯大利实习之时,政治处只是提供了一个名单,江州姓侯的这么多,我怎么知道是侯国龙的儿子?他真是侯国龙的儿子吗?”
    李大嘴得知侯大利的爸爸是侯国龙,电话里发了火,对于徒弟以前的“欺骗行为”表示愤怒,要求赔偿精神损失。
    侯大利知道无法给每个人解释真实原因,所以一概不解释,只说自己喜欢当刑警,这难道不行吗?包括请丁浩和李大嘴吃饭时,也是如此回答。
    在单位可以如此回答,面对父亲之时,侯大利就不能说假话了。前往江州刑警支队报到的日子,侯国龙推掉所有活动,在家里备下饭菜,与儿子单独面对。
    “国龙集团已经是现代企业,真要能掌控企业必须投入时间。你把最宝贵的时间花在刑警队,以后谁来继承家业?你爸是老派的人,把辛苦做下的企业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也不甘心。”侯国龙给儿子倒了一杯酒,喝着小酒,试图劝回儿子。他知道这是堂吉诃德式的努力,但是不努力一把,实在不甘心。
    侯大利道:“我或许是偏执症吧。等我抓到杀害杨帆的凶手,立马辞职,回到国龙集团。”
    “如果当年刑警的判断没有错,如果杨帆真是意外事故,你肯定抓不到凶手,因为本身就没有凶手。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你要永远当刑警?这种情况发生,你的偏执还有没有意义?除非你是真正喜欢当刑警,那又另当别论。人生很短暂,最重要的决定往往是在不经意间做出来的,就好比当初我瞒着你妈辞职,辞职之后,我们的人生其实发生了重大转变。你现在同样如此,现在做出的决定会影响你的人生走向。”
    侯国龙知道儿子脾气,彻底放下了父亲的架子和国龙集团掌舵者的权威,以朋友的身份与儿子平等谈话。他提出的观点都是其人生感悟,每一条都很简单,蕴含着其对生活的体悟。
    “爸爸,谢谢你能说这些。我暂时只能这样想,我还年轻,有重新开始的本钱。”
    对侯大利来说,人生被划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杨帆遇害之前的人生,第二部分是杨帆遇害之后的人生。两部分人生看似是连续的,没有区别,但侯大利本人清楚,当看到泡在水中的杨帆尸体那一刹那,他的人生发生了永久的实质性的改变。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以前的侯大利,而是一个带有创伤的侯大利。创伤深入内部,最初不明显,随着时间延续,创伤如一棵小树开始发芽,渐渐长成参天大树。
    如果不能找到凶手,侯大利的灵魂将无处安放。
    至于是否出现杨帆真是意外事故的情况,侯大利固执地不去考虑,坚信自己的判断。
    母亲李永梅曾经说过他这样做就是一场人生豪赌,并问他为了一个还没有和他结婚的女人是否值得。侯大利不知道是否值得,只是顺从本心,投入一场有可能并不存在的侦破工作中。
    侯国龙实在无法理解儿子的选择。按照他的思路,要让公安局抓杨帆案的方法很多,根本不用本人亲自出面。他再一次说服儿子失败以后,心情比失去一个大生意伙伴还要糟糕。
    作为行动派,侯国龙很快就从沮丧中走出来,打通了夏晓宇的电话。
    “大利脑袋完全锈掉了,分不清好歹,抓不住重点。你要想办法让侯大利在刑警队坐冷板凳。”
    “老大,既然如此,干脆就不让大利到刑警队。”
    “若是进不了刑警队,他会猜到我们在做手脚。让他坐冷板凳,打破对刑警的幻想,最后知难而退。更重要的是坐冷板凳不用上一线,总能减少些危险。”
    “老大,我明白了。这事不违法,也不违反政策,就是家长关心子女,走走后门,容易办。”
    夏晓宇是国龙集团在江州的代理人,人脉深厚,办理这类事轻车熟路,十分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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