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来人竟是
数日后,时近黄昏。
裴花朝坐在床沿发呆,身着深青嫁衣,面上则是易容后另一副女子面目,平凡不起眼。
房门外剥啄声起,她如梦初醒应了声,孟胜男推门,扶了毛妪拄杖而进。
“六郎,”孟胜男对裴花朝依旧用她的假身份相称,“白津丞来接你了。”
裴花朝仔细聆听,外头鼓乐声动,她道:“我去了,明日咱们在城外会合,你们路上当心。”┉
孟胜男道:“你也当心。”
裴花朝点头,抄起盖头,往自己头上覆落。
前几天她们家里遭了贼,偷走她的鸳鸯腕钏。也不知是巧合,亦或窃贼漏了馅,教东阳擎海手下侦察得知,城内禁军大肆寻她下落。
头一回,她以易容男装躲过盘查,那日孟胜男与她促膝长谈,问道:“六郎,你不愿与大王相认吗?”
裴花朝与孟胜男及毛妪相依为命,已亲如一家,遂坦白相告。
“他是一国之主,前程犹不可限量,而我一介孤女,毫无奥援,只能倚仗他的宠爱留在他身边。”
她平静分析,到记起前事,不觉樱口紧抿成一线。
“从前他宠爱我,依旧送我远去,好与节度使结亲;我出事后,固然他便退婚,可这人当真断了联姻念头吗?会不会一时感情用事,待我现身回转,他无需愧疚伤心,便又改了主意,甚至再对我挥之即去?他身边人——不,单单是他祖母东阳老夫人,也不肯答应他为了一个妇人,放下联姻捷径不走。我不敢冒险重蹈覆辙。”
孟胜男因道:“六郎,你拿我那霹雳配方,出头呈给大王吧。”
“……阿姐,你从前并不愿霹雳为人知?”
“我听说了庆州城一役经过,大王手下大抵已经造出类似霹雳的火药,迟早要配出理想配方。趁他们尚未摸索出究竟,我那配方还有价值。你献配方助大王更快夺取天下,如此,不管在朝廷或后宅,谁敢小觑你?”
“阿姐,霹雳是你心血,该你出头领功。”
“世人晓得我造出霹雳便行了,由你出头献方子,更有大用。”孟胜男正色道:“六郎,你救过我性命,我也信你为人。你处事正大,在大王跟前说得上话,若得霹雳巩固地位,长留他左右,必能辅佐他成为明主。”
孟胜男审视自己搁在腿上的手,那双手朝上,空空如也,她却像见着什么可怕物事似地瞅着。片时她细声道:“那么霹雳不止能杀人,还能救人,也算弥补我造出它引出的杀孽。”
裴花朝正摇摆不定,白禹登门造访。她自觉身份暧昧麻烦,因此棋艺竞技后,未再与白禹往来,谁承想白禹自行由碧波村那儿打听她落脚县城,只是顾虑她或许不欲人打扰,先前不曾现身拜访。
这几日情势非常,他很快询问她将来打算。
“能躲便躲。”裴花朝含糊道,女子心事毕竟不好轻易告人。
“……躲不过呢?你愿意回到大王身边?”
裴花朝微怔,白禹辞色温文,但方才提到“大王”两字,语气似乎含露……厌恶?
白禹道:“东阳老夫人召了几位高门千金进府,打算撮合她们和大王。”
裴花朝看住白禹,他这话把她最忧虑的现实戳到眼前。
白禹道:“那些千金或出身大族,自前朝便颇有根基,或者父兄军功赫赫,大王也要另眼相看。将来大王三宫六院,你在其中缺乏娘家倚仗,前路艰辛。”
盛夏暑中,裴花朝蓦然肌骨微凉。
白禹又道:“老师待我不薄,我不忍见你掉火坑。”
“多谢白津丞好意,”裴花朝道:“我暂且出城避风头。”
“如今不好出城,城门守卫人手一幅你的图像,对出城者不论男女皆严格辨认。”
“这……”
“我听到风声,下回城内查缉要更严。”
裴花朝拧眉,若是出不了城,又躲不开禁军,那可不妙。
“我有一计,利用灯下黑藏身:你随我躲进驿馆,禁军在民间找人,怎么都想不到你人在官舍中。翌日我动身回宝胜,悄悄挟带你出城。”他干咳清清喉咙,“你若愿意,不妨与我同行回宝胜。”
“
ㄨíńYzω.℃Oм这不成,万一事发,要连累白津丞。”
白禹道:“你放心,大王一心寻你,不会留心民间婚娶。万一事发,他需要我治水,不会轻易动我。——不过现今驿馆门禁加倍森严,不能像上回说进就进,必须另找名目让你混入。”
他说到这里,白皙耳根隐现一抹红,欲语还休。
静默半晌,他又轻咳一声,道:“委屈小师妹,假作与我成亲,以我新妇身份进入驿馆。”
“……成亲?”裴花朝好一会儿方才回神。
“是,”白禹目光偏到她身旁,“我大小是个官,还有王府亲赐超等待遇,亲自带你以官眷身份出入驿馆或县城,门卫不会起疑太过盘查。”
裴花朝反覆思量,要脱身出城,白禹此计确实最稳妥,又经他再三劝说风险不大,双方便拿定主意。
这几天她等待白禹“迎娶”,只是不知怎地,偶尔生出错觉,彷佛有视线钉在自己身上。
她数次四下查看,屋外并无异常。
定是这些天禁军雷厉风行找人,自己草木皆兵,疑心生暗鬼了,她这般忖道。倘若东阳擎海晓得自己下落,早来捉人回府了。
她潜沉心绪,等到这日行“婚礼”。与孟胜男及毛妪告别后,她覆上盖头,在侍娘搀扶下坐进牛车,白禹在前头领路,接她进驿馆。
牛车缓慢行进,走了一程,前方响来人声。
“小人三五,中赤荣华,闻君成礼,故来障车。01”
这是路人见成亲队伍,上前拦路,口念吉语,索要酒食银钱。
裴花朝记起上回她嫁至崔家,当地人大抵畏惧她是东阳擎海的人,无人敢拦,这回倒碰上了。转念她啼笑皆非——自己两次着嫁衣裳,无一回真正成亲。
路人笑闹嚷嚷一阵,索要满足散了去,迎亲队伍再度前行,终于抵达驿馆。侍娘扶着裴花朝直入内室,省略转毡05等惯常礼数。
为是婚礼无非幌子,礼数不全反倒省事,合了裴花朝心意。
她教侍娘扶到床沿坐下,那侍娘恭声道:“新妇子稍待,新郎便来。”
“嗯。”裴花朝松了口气,想着总算混进驿馆,自己暂且无忧了。
不多时,一阵靴声踱进房内。待来人走到近处,裴花朝抬手掀起盖头,笑脸相迎:“白津丞,多谢你相助……”
她昂起螓首,眼底收入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窄身锦绣胡服,体魄雄伟,古铜肤色,相貌颇为俊朗,一双利眼精光强悍,威严中透着几分不羁匪气。
裴花朝如遭当头一棒,难得脑中空白了。
来人竟是东阳擎海。
——————作者的话——————乄īnㄚzщ.て噢м
01出自敦煌文献,《论障车词法》
05新娘到了夫家,下车前会有人把毡席铺在地上,让新娘下车后走到室内,这途中一路足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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