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九六章 生与死的判决(九)
酉时。
江宁金街之上,一片灯火通明。
金楼后方的小院里,“武霸”高慧云邀了“量天尺”孟著桃,连同部分亲信正在这边宴饮吃饭,某个消息从各自手下的口传来时,两人都有些惊疑不定,随后挥退了一众陪吃陪喝的部下,又让下人迅速地撤了酒宴,摆上茶水。
不一会儿,首先抵达这边的是头发半白的“沱河散人”许龙飚,随后是“天刀”谭正,两人过来的第一句,都是“出事了”,随后落座聊了几句,孟著桃倒是开玩笑般的与谭正提了一提:
“李小朋友怎么没跟谭公过来?”
谭正无奈地摇头摆手:“孟公不要这么小气嘛,猴王年轻气盛、心急了些,但毕竟是后辈,你教训过他,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如今虽然是我摩尼教护法,但明面上的职务还是刘光将军派来的使者,出这么大的事情,他首先当然还是要跟使团那边做商量。”
早先金楼的混乱发生后,由于没能抓住凶手,李彦锋两度借题发挥,指责孟著桃包庇它的几名师兄妹。第一次在新虎宫,出面当和事佬的许昭南因此给了李彦锋不少补偿,而到得前几日,李彦锋又隐隐约约说这件事时,却遭遇了孟著桃的当场发飙。
其时孟著桃直接向李彦锋提出切磋的邀请,李彦锋身手一流,也是年轻气盛,直接答应下来。结果在那场比武,本就以拳法见长的“猴王”被弃了兵器的“量天尺”打得吐血倒地,旁观众人才明白了孟著桃的身手到底有多高强,也更加明白了这位在转轮王势力执掌刑律的男子性情强横、不容轻侮。
就李彦锋的事情随口聊了两句,喝了两口茶后,“寒鸦”陈爵方也匆匆赶到了这边,坐下喝了口茶,第一句道:“娘的,不太对劲啊。。”
孟著桃拿茶杯道:“下午的时候传来消息,你手下的人又惹祸了,有个叫……杨翰舟的,跑去砍伤了严家堡的严铁和,这件事情可大可小,要么我们这边跟时宝丰打一场,要么你和我先处理杨翰舟……你跟这个杨翰舟熟吗?是不是亲戚?”
陈爵方微微愣了愣,随后一摆手:“这都是小事了,我没顾得上。怡园那边到底怎么样了?我接到了让‘不死卫’待命的消息,许公直接吩咐袁瞻出城了,听说目的应该是调兵,目前其余几家都有动作,怎么样?为那个‘读书会’,现在就要打来吗?”
“不至于。”谭正摇了摇头。
许龙飚那边也摇了摇头:“老夫听了几个消息,不一定准,听说……公平王默认他跟读书会的关系了?”
“我听说是含糊其辞。”谭正道。
“我这边也是。”陈爵方点了点头。
“没有承认,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我收的消息多一点。”一旁的高慧云道,“许公与时公因为读书会的事情联手向何发飙,打的主意应该是想要让五方点头,然后趁着大会期间,首先联手把读书会这个隐患清除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何不肯表态,还跟周疯子那边吵来了,何跟大家说,读书会小本子上写的那些东西,不是没有道理,要让大家多想一想。”
众人微微沉默,目光看看彼此,陈爵方环顾周围:“这是什么道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孟著桃喝了一口茶:“何疯了吧。”
“应该有三个可能。”众人当年纪较大、见多识广的许龙飚捧着杯子,缓缓开口,“第一个,许公、时公借读书会的事情逼何先生表态,但是被何先生抓住机会,顺水推舟,摆了一道……大家都知道,这个读书会虽然想法激进一些,但是在下头的影响,已经开始有了些规模,最重要的是,咱们公平党五家,哪一家都有认同这个读书会想法的人,很多人即使不认同,或多或少,也看过他们的东西,然后咱们的公平王,想要顺势拉拢这一票人,聚到他的麾下。”
“许公与时公逼他表态,结果他反手挖其他四家的墙角?”孟著桃蹙眉道。
谭正倒是笑了笑:“江宁大会已经开了四场,各方都还算克制。我先前说过不会一直这样,一定会有剑拔弩张的一天,只是没想到,首先动手的,居然是何?”
“时宝丰不是没有小动作,昨天开会,他就没有参加,今天怡园聚会,看来也是他首先想要弄出点变数来,只是没想到变数会有这么大罢了。”孟著桃说了这句,“许老继续。”
许龙飚点了点头:“第一个可能,是公平王顺水推舟,那在第二个可能上,我们也许可以觉得,他是真觉得读书会的看法很有道理,他就是想讲道理?”
他说完这句,众人又是彼此望望,陈爵方笑了出来。高慧云那边道:“第三个可能是什么?”
“第三个可能,无非是……咱们的公平王,真的是创立读书会的幕后指使人,不过这样一来,许公、时公逼问时,他应该否认才对,搞阴谋的人,哪有这么实诚的?”
如此说着,众人笑了笑,有人点头,一旁的孟著桃倒是摇了摇头:“这些时日,处理读书会的事情,我跟老陈参与得比较多,他那边负责抓,我这边负责审和杀,发现这个读书会有个特点……拿着这些小册子,感觉自己已经入了读书会的人,其实都不知道写出这些东西、最上头的那一位是谁,也就是说,不管是、与不是,公平王站出来说他是,真会有人信。”
他的目光望着众人,手里的茶杯微微的转了转:“今日坐在这里的五位,你们当若有读书会的成员,我根本就判断不出来……那这样一来,公平王今日的动作,甚至都不止算计了四方……”
孟著桃微微顿了顿:“若他不是读书会的幕后指使人,今天的这个动作,算计的是包括读书会在内的五方,诸位想想,过去常有传言,说读书会的幕后,其实是西南宁毅对公平党动的手脚,若这事是真的,我是公平王,必定芒刺在背。而他这一番作为,倒是让其半数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众人沉默着,孟著桃道:“而按照许老的说法,若在另一个可能性上,真的是何造了读书会,那他今日的动作,便是在摇旗了……就是趁着大会的时机,向所有读书会成员表态说……我在这里。”
他的话语低缓,说到这里,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高慧云道:“他贵为公平王,又创个读书会干什么?读书会的想法……与五家都格格不入,整天说公平党这样那样,迟早完蛋。就算何的地盘,也被骂过,怎么,他连自己的反都打算造?”
“照理说可能性不大。”许龙飚道。
“那是何故意借势?一边打咱们四家,一边坏掉西南的布局?”
“这个可能性也不大。”孟著桃摇头,“说来畅快,实际上,公平王以一对四,直接掀桌子,他若不是疯了,何必这样做?没看见咱们几家都开始调兵了,要真等到咱们四家灭了他一家,他再来说是个误会?一时兴,开了个玩笑?”
“……”
这金楼后方临河的院落灯火通明,外头的屋檐下已经挂了明日重阳节的装饰,前方宾客觥筹交错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房间之一时沉默着,许龙飚背负双手,站了来,摇头低喃。
“不太对……”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给人的感觉都不对,何若真与读书会有关系,他接下来会损害的,就是其余四家的利益,甚至于会损害本身集团的利益,而若他与读书会无关,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出头,让许、时、周、高四人都紧张来,因为即便他作为公平王能接收一部分读书会的力量,其余四家也都会在这里受损,而有了这受损的风险,众人就会展开反击。
江宁大会才开了四场,彼此的诉求都还没有说完,他一个领头人,为什么要挑这出实在没有任何益处的风波?
这一刻,许昭南麾下的巨头们在金楼这边为之感到迷惑的同时,江宁城一处处的地方,消息灵通的人们都已经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夜幕的异动。公平党的高层人物开始紧张来,部分势力甚至开始摆出准备火拼的端倪,城市的北端,银瓶、岳云也已经受到召集,与左修权、段思恒等人一道议论着外头传来的消息。
“怡园”的聚会未散,点这把火头的何、以及在传闻当向来是与何交好的高畅,也都从里头传出了命令来,要求麾下的部分精锐,做好了火拼的准备,更别提许昭南、时宝丰与周商。
在这件事情里,无论各方有着怎样的考量,一旦彼此在这里撕破脸,接下来会爆发的,都不仅是波及江宁一地的祸乱,而是会直接掀一场波及整个江南的五方混战。
城市的西南端,卢显快马加鞭地赶到这里一处“阎罗王”麾下看似脏乱的院子,解下兵器,过了几处卫哨后,方才低声地朝旁边一名相熟的卫士问了一句:“不太对劲……到底出什么事了?”
“事情不小,说是公平王疯了……”那卫士低声说了一句,随后道,“进去吧,卫公等一阵了。”
“心情怎么样?”卢显将一小锭银子递过去。
对方收了:“见了几批人,吩咐得很细,都是麻烦事。不过没骂人。”
卢显点了点头,进了里面房间,便见到了负手站在窗边的“天杀”卫昫。
“召你过来,是想再跟你确认一下,早些天发生在五湖客栈的事情。”看似书房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油灯昏暗的光芒,卫昫在窗边简单地说道,“当时你说遇上了西南来的人,你回忆得仔细些,再好好的给我说一遍。”
“是……”卢显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主要是从疑似西南过来的那位Y魔说……”
此时外头城市的局势正变得紧张,卢显知道卫昫召他询问这件事必有深意,当下仔细回忆着那天雨幕的细节,待到一五一十地将值得注意的地方说完,卫昫点了点头,想了片刻。
“五湖客栈,确实有读书会的人?”
“此事不敢编造,确实是抓住了……”
“但当日你说,西南这帮人,与那五湖客栈读书会的联系,或许并不算大。”
“……此事干系太大,卑职只是觉得,还需……谨慎细查,才能确定……”
卢显微微有些犹豫,他当日潜伏雨偷听,在得到的些许情报当,几名黑旗成员并没有涉及五湖客栈这一据点的特殊言辞,而在后续的观察当,五湖客栈的读书会与恰巧居住在那边的黑旗,更像是两条巧合却并行的线索——这件事情毕竟后果太大,他也不敢直接做出什么断言来。当时卫昫让他继续调查,但区区几日,他并没有再找到城内那几名黑旗成员的下落。
昏暗之,卫昫伸手抓了抓头发。
“你向时维扬通风报讯,说出那没有家教的小朋友的下落,时维扬兴冲冲的赶过去,五湖客栈的人心怀鬼胎,在前头挡住时维扬,没家教的小鬼从后头逃走,正好遇上更多的西南高手,然后大家打成一团,读书会、黑旗一个都没被抓住,只有时维扬灰头土脸……这些……都是巧合……”
他的手揪着头发,口喃喃自语,卢显蹙眉回忆。
“当日毕竟……”
“你可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情……”
“卑职……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怡园闹来了……”
“何很奇怪。”卫昫道,“那天在五湖客栈吃了瘪的时维扬借题发挥,昨天去砸了五湖客栈的场子,抓了一批人屈打成招,说是读书会的据点……这个既然有你的情报,我们当然知道是扯淡的,但时宝丰借花献佛,与许昭南一道跟何逼宫,让他说出自己跟读书会没有关系,但……何不置可否,态度非常暧昧……卢显,你是我手下里能想事的,你说为什么……”
“这个……”
卢显的脑子迅速运转来,片刻间想到了许多可能,但还没有开口,卫昫已经扭头望向窗外的院子。
“……读书会打西南正统的名义,平时说的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取代的就是公平王。而作为公平王本人,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看到了,因为他的这个态度,各家各户都已经开始调兵,做准备,因为如果读书会真的跟他有关,接下来整个江南都会打来,要付之一炬的,不止是一个江宁城……那他如此有恃无恐的理由,我只想到两个……”
“第一个,是何已经撇开我们,跟高畅、许昭南、时宝丰间的一个到两个结了盟,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所以干脆摊牌要开始火拼……哦,时宝丰应该不会是他的盟友,因为今天的这一出,是时宝丰挑来的,这样一来,我们还可以考虑跟时宝丰去谈一谈……”
“至于第二个可能……你当天在五湖客栈,至少已经能够确定西南的人来了,那不管读书会怎么样,或许就是何已经跟西南正式谈妥了合作,要掀翻桌子,撇开其余四家,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若是这样……这样……”
卫昫面对着窗户,说话的语速极快,听来甚至没有什么抑扬顿挫,只是在说到后面几句时,话语的语调渐低,思考与疑虑就像是浸入了窗外的黑暗里。卢显听到他这样的推测,却是汗毛竖。
“便是西南……参与进来……他们离这里,毕竟太远了吧……”
卫昫摇了摇头,喃喃道:“西南都是神经病,宁毅是最大的疯子,何也是那边出来的,脑子有问题,若非如此,他创什么公平党……别看他们平时正常一点,为了心里的那点念想,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对于卫昫针对西南的这番总结,卢显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昏暗的房间里,两人又就最近的局势说了几句,卫昫吩咐道:“……最近不见得会打来,大家要考虑的是波及整个江南的大事,各地调兵都要一段时间,城里的小场面,只是给何施压而已。但我说了,何是个疯子,他没有人性……这样,你当日见过那些黑旗的人,我再调给你一批人手,加一把劲,尽快的,把他们找出来。”
“……”卢显微微的迟疑了一下,随后道,“卑职领命。”
“那就靠你了。”
昏暗的光芒里,卫昫平静地说道。
……
城市在夜色沉潜,像是载着星辉的船。
九月初八的这个夜晚,当无数的线因为那一段含糊其辞的争吵被引动,在水面下隐隐咆哮来时,也有更为细微的线索,在这巨大的暗涌里交错,有的线索,也会突然被巨大的暗涌承载着推向水面。
这天夜里,导演完水酒肆的意外,将受伤的严铁和安排到合适的医馆,留下监视的人手再与军师吴琛南用过晚膳后,时维扬方才带着一众随员回到了众安坊内。
一回家,便发现坊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精锐的侍卫皆已着甲,两侧的坊门戒严来,俨然已经是准备打仗的前奏。
“……金叔对我这么好?”时维扬看得简直有点受宠若惊,“莫不是知道我晚上要闹事,早给我做好了准备?不过这个场面……没有必要吧……”
吴琛南微微蹙眉,思考后说道:“说不定是‘不死卫’那边蛮横惯了,知道下午结的梁子,不愿道歉,晚上打算直接杀过来,恶人先告状?”
两人稍作议论,不得章法。直到在侧院的房间见到了金勇笙,一番询问之下,时维扬才大概知道城内发生的巨大变故。
为了自己之前做的局,父亲在会议上直接向“公平王”发问,“公平王”的回答并不让人满意,于是自己家这边直接摆出了打仗的架势,要硬憾“公平王”的权威。
“……向‘公平王’施压?我爹他这么……霸气?”
时维扬都有些目瞪口呆了,往日里父亲不过教他长袖善舞,甚至还因为他不懂礼貌、不够谦和而揍过他,却想不到在遇上真正的强者时,父亲如此硬朗。
这一边几个掌柜办公的院落里人来得不少,方才进行了大量调兵遣将工作的金勇笙便也没了精力跟时维扬解释太多,只道:“如今是四家跟一家施压。”
何等霸气……
时维扬感叹地摇了摇头,随后蹙眉想了想。
“……那……金老,严二爷的那件事情,原本说好了今晚要去找‘不死卫’那边的麻烦,这若是咱们四家联手了,那这事情……”
金勇笙揉揉额头,斟酌了一下。
“注意分寸,做做样子,不要真的打来。”老掌柜道,“应该……不碍事的。”
时维扬对于读书会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此时只关心地询问了自己做局,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这天夜里,他便带了一帮喽啰,浩浩荡荡地朝“转轮王”“不死卫”的驻地杀了过去。
此时的江宁城,表面上仍旧是重阳节前的和煦的夜,但城内五方的精锐皆已收到命令,彼此做足了威慑的姿态。眼见着时维扬这霸气的举动,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到了。
就如同大家都不理解为什么是何第一个挑了这次矛盾一般,也根本没有人能够理解,在彼此都做出威慑,一触即发的此时,第一个举火苗,作势要去点炸药桶的,竟又是一向广交八方宾客的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