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珠玉_分节阅读_68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十一)
? 翌日,行刑自卯时开始,彼时天未破晓,官兵便于江宁城市曹中将刑场布置妥当。因处决贼酋的告示于几日前便已张贴在城中各处,遂此番无论城内、城外的百姓俱知此事,早早赶至市曹这处,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其中正有那带领于荫霖等人前往悬崖小径抓捕马文梦的猎户。
却说那猎户因助王师擒获马文梦而就此发迹,于荫霖不单将本属于农户的那两枚金镯子转赠与猎户,又额外赐了那猎户两碇十两的金元宝,令其跟随押送马文梦的官兵一道前往江宁叩见五王爷。那猎户见状喜得浑身发颤,跪在地上对着跟前于荫霖连连磕头。随后进城,猎户战战兢兢地入了总督府,宛如朝圣一般,见罢身着一等侍卫服的稌永之时便将之当作五皇子,未待将人瞧得清楚便忙不迭跪下磕头。稌永见状干咳一声,道句“我并非王爷”,之后于荫霖到达,方将猎户领至议事厅五皇子跟前回禀诸事,此番按下不表。
那猎户自得了一大笔赏赐,又立下“大功”一件,一跃成为牛首山这处的望族,出入之所无不受当地之人追捧。此番闻知王师于江宁市曹处置人犯,这猎户特意着了新添置的大毛外套,带领一干喜观热闹的乡民天不见亮便赶到江宁城外,急不可耐地待开了城门后前往市曹观看行刑。此番马文梦在寻常百姓口中不过贼寇,然在猎户这处却成了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亡命之徒,沿途皆向身畔跟随的乡民吹得天花乱坠,只道是之前协助王师擒获马氏之时他是如何不惧艰险,坚定立场,为那马贼百般威逼利诱而不为所动。之后又如何拜见传闻中英明神武的五王爷,虽未瞧清五王爷长相若何(因了他回事之时皆是伏地跪启,不敢抬头),然倒将王爷的袍服皮靴瞧得分外清楚。
此番这猎户领着乡民亟亟地抢占了最为靠近监斩官主座的位置,此处亦是摆放安置回避、肃静等木牌仪仗之处。那猎户挤在人群之前,又不迭伸头远眺寻觅,嘴里嘟囔着:“这游街的队伍怎生还不出来?”
他身后一乡民闻罢则道:“时候还早,只怕要等到卯时罢,这时候寅时还不到。”
终于,东方微露破晓之光,卯时将至,只听从正中大道传来鸣锣之声,一共十三棒锣开道,伴着锣声而来的乃是回避、肃静的木牌并了诸仪仗,随后方是五皇子所乘由八人所抬银顶黄盖红帏舆轿。其后跟随官将诸人仍是按官阶大小排列,文官乘轿、武将骑马。之后方才押赴众贼酋入场。只见五皇子身着绯色亲王冠服,于场内下轿,周遭围观诸人皆跪下山呼“王爷千岁”,那猎户更是率先跪下叩拜,较了谁人均要积极。此番五皇子照旧率领一干文官武将祭拜上香,随后从一旁稌永手中接过圣旨,当众宣读,其上乃是景治帝亲手批示的马文梦等人十大罪状,于江宁市曹处以极刑示众。宣读毕,众官将并了周遭百姓又叩头高呼“吾皇万岁”。随后五皇子方掀衣入座,手掷签令牌,宣布行刑开始。贾珠从旁坐于副官座上,记录行刑经过。
此番最先押赴上前的正是朱学笃,只见朱学笃虽身着囚服,发髻凌乱,然神色安详,泰然自若,无一丝乞怜悲戚之色。信步走上高台,口吟七言绝命诗一首曰:
“生死成败皆为幻,
谁是谁非转头空。
堪怜世人窥不破,
但笑痴愚昧本真。”
吟毕,从容赴死。台下钦思早已备好棺椁等物,待行刑完毕,方与他人一道将朱学笃的尸首收殓入棺。一旁贾珠见罢此景心下着实钦佩,亦暗自叹惋“世间真名士又少一位”。将朱学笃之诗誊录下,又自顾自出了好一阵子的神,方将处决朱学笃的时间刑罚记录在案。而人群中那猎户见朱学笃被斩首,虽并不识得朱学笃,亦不知其事迹,然知晓其既为贼酋,定亦是罪大恶极之人,恶人被斩,正待欢呼几声,却碍于周遭众人鸦雀无声。那猎户方为情势所迫,只得随之沉默。
朱学笃过后,便是以马文梦为首的一干贼酋,包括马文梦及其两名族弟,麾下亲信将领等十七人皆处以磔刑,然因了马文梦为首逆,罪大恶极,所受刀数皆高于其余诸人,乃一千零二刀,其余贼酋则百数十刀。为马文梦株连的贼属众人,则皆先于马文梦等人处斩,定令贼酋众人见罢亲眷惨死。
此番只见马文梦被押赴刑架之时,虽身戴木枷,竟出其不意地挣脱了左右押送的兵卒,一脚踹翻一个,将二人踢倒在地,随后又补上几脚,竟将二人当场踹毙。随后便立于刑场中央仰天大笑。刑场众官将见状皆唏嘘惊诧,亦欲上前制止。却见座上五皇子只不慌不忙,亦未出声呵斥,惟淡淡唤声:“稌永。”
身侧侍立的稌永闻声答是,随即步至马文梦跟前,当胸一脚,将其踹倒在地,断了肋骨,稌永呵斥道:“无知狂妄贼逆,死到临头,尚还兴风作浪!”言毕方指挥士卒将马文梦缚于刑架之上。
马文梦尽管受伤,仍是叫嚣不迭:“任你千刀万剐,爷眼都不眨一下,今日赴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马文梦之后又将其余诸人一并押上高台,捆缚于刑架之上。随后行刑开始。
却说那马文梦倒是一真汉子,眸光追随刀锋过处而神色不变,更无戚容。其余马氏兄弟亦是闭目咬牙,未有一句呻|吟出口。贾珠从旁监斩,只顾垂首记录,亦不忍卒睹,心下默数着刀数,惟盼着煎熬快些过去。抬眼用余光偷觑一旁的五皇子,只见其仍如上回监斩那般神色格外漫不经心、索然无味。此番行刑过程进行了一个时辰有余,围观之人不见减少,反倒愈增。那猎户挤在靠近五皇子的位置观看,便也瞧上场中马文梦等人片晌间或又转头瞧上座上五皇子片晌,口中啧啧称奇。
之后人群中忽地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名士卒从刑场外牵进一孩童,状貌三四岁,贾珠见状大惊,不禁脱口而出:“殿下,莫非此子便是?!……”
此番五皇子方目视着马文梦的方向露出饶有兴味的模样,亦不回头,答道:“不错,此乃首逆最幼之子。”
只见那稚子虽不晓此乃何处并了此间所行之事,见罢场中的马文梦,便挣脱那士卒的手跌跌撞撞地往了那台中跑去,奔至马文梦跟前仰头唤声:“爹爹。”
那刑架上的马文梦垂首,之前目睹自己长子次子斩于跟前尚且毫不动容,然此番见罢稚子清澈无暇的双眸,一派天真灿漫,终至于泪如雨落。而场上士卒未有领走幼子的意图,那领来幼子的士卒又将一木制玩具交到稚子手中,令其在此玩耍。见罢此景,座上贾珠终于再难忍受,径自离座蹲在一旁干呕,浑身战栗不迭,胸中翻江倒海、五味陈杂,双目盈泪悬于眶中将落未落。稚子不知世事,却仍令其目睹生父被刑经过,何其残忍。
一旁五皇子见状,伸出一手一把将贾珠从地上拽起,拉至自己双膝上坐着,一手搂着贾珠身子一面问道:“仪儿,你又在闹甚别扭?身为监斩官员,这般行止成何体统?你莫道这般时节你亦中暑……”
贾珠并未解释,身子兀自抖若筛糠,嗫喏着说道:“伏乞殿下……赐马文梦等人速死……莫要这般……”
五皇子闻言却不以为意,全当戏言,不答此话转而说道:“战场之上亦能刀锋舔血、视死如归之人,如何今日竟骇成这般模样?”
贾珠听罢此言知晓自己方才所求断无可能,闭了双眼,将面庞埋着五皇子肩上,方才又道:“如此,惟恳请殿下下令将那稚子带离此地……”
此番五皇子方允其言,于贾珠耳畔低声道句:“成卿之言。”
贾珠遂答:“多谢殿下。”
随后五皇子挥手示意场中士卒将稚子带离,稚子见自己离了父亲身侧,沿途俱是频频回首,顾看连连。
贾珠回首见幼子被带离刑场,方又转过头去,自知自己此番状貌不雅,难成佳话,忙不迭欲从五皇子腿上起身,不料五皇子却不松手。又挥手示意一旁侍立的英啓代为笔录,自己仍一手搂着贾珠,一手接过稌永呈上的盛有从栖霞寺所采之清茶的青花玲珑瓷茶盏慢尝细品。此番贾珠无法,仍将视线背对着刑场的方向,双手虚扶在五皇子一侧肩上,半靠于五皇子身子一侧,渐觉方才胸口那排山倒海的难受窒息之感随之平复,然心下那悲凉戚哀之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另一边,周遭侍立的众文官武将见罢行刑状况,因对马文梦恨之入骨而对其遭遇痛赞称道之人有之,对其面对酷刑无所畏惧、面色如常而暗自称奇之人有之,无论是何种态度,皆看得津津有味。围观的百姓之中,同情者有之,忿恨者有之,好奇者有之,如猎户那般跟风围观称道者则更多。此番那猎户只觉应接不暇,不知该将目光投放于何处,一面注视着场中马文梦等人被横刀剔肉,心下尚还默数计算着刀数;一面又迫不及待地转而欣赏主座上的五皇子,见罢五皇子搂着贾珠的闲适之状,心下又颇赞几句“王爷当真好个风流俊俏的人”,遂只得任由目光这般忙碌地来回逡巡。
若说彼时现场有谁与周遭众人迥异,除却整场将目光避向一旁,恨不能闭目塞听的贾珠之外,尚有一人。虽跟随众官员一道前来市曹观刑,然亦是扭头闭目,不忍卒视,此人正是梁思问。于此站立片晌,心下万般悔恨当初竟因一时好奇随众官员前来刑场观刑。落得此番看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正值这时,梁思问便见众官员之中尚有一人与己类似,亦是对了刑场之中的血腥情景难以卒睹。该人正是贾珠,即便是虚倚在五皇子怀中,亦始终面色难看,闭目转头,与其余官吏对照鲜明。那梁思问见状心下对贾珠生出几许好奇,随后眼光游弋至贾珠左手无名指所戴戒指之上,打量片晌,登时恍然大悟、感慨万千:这戒指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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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十二)
? 却说当日行刑直至日落时分方才结束,期间贾珠屡次以不合礼数且己身不适为由请求五皇子放他起身,五皇子方才作罢。午间休息用膳,贾珠方回了驻地,随后的监斩笔录工作由英啓接手。除却马文梦之外的诸贼酋于上午皆行刑完毕,开膛破肚、枭首示众,器官为人高价预定,肉块一文一块出售。马文梦于午间之时被喂食稀粥充饥,下午行刑继续,直至被剐够一千零二刀方罢。
之后五皇子率领王师各部仍驻扎于江宁城外,以待江淮地区各府知府、知县长官陆续到任。期间五皇子仍命各地官府并了各路王师搜剿江淮安徽地区贼兵残余势力,处置贼酋贼属,查抄贼产,同时亦命各路将领安抚百姓,官府张榜晓谕。又命士卒将围攻江宁城之时所炸毁的两处城垣重新修缮加固,力图恢复至战前之状。待将此间诸事料理完毕,五皇子方上表申奏京师,以近万言详述此间诸事,将手下众文官武将按功勋大小叙述排列,以便论功行赏。随后待新任两江总督并了江苏巡抚到任,五皇子方率领诸将并三军凯旋归京。
临行之前,五皇子亦将梁思问召至跟前,因其协助平叛有功,赏赐黄金百两,之后又随口问到他今后有甚打算,从马文梦的供词之中得知之前他所效力之前任江苏巡抚王正玺业已身陨,尸首已从山中寻到运回。梁思问则答欲将王正玺灵柩并其家人护送回扬州祖籍。五皇子闻言亦不多问,又吩咐几句,方令其自去。
不料正值梁思问护送王正玺家人启程回乡的前夜,贾珠却见梁思问亲身前来他房中向他辞行。梁思问自谓跟随王师南征诸日,与众人皆生,惟受贾珠多番照顾,不胜感激,若非当日贾珠令他恢复神志,只怕自己如今仍是废人一名;兼之虽与贾珠不甚相熟,亦觉贾珠行止为人俱与别个不同,令他颇生亲近之意。此番相别,不知日后可还有相见之日,遂临别之前特来辞行道谢。
起初贾珠闻言倒也未尝放于心上,若说自扬州梁思问为王师“擒获”之后,自己倒也与之打过几次交道,不过力所能及地施予援手,却也并非有意为之。如今见梁思问竟郑重其事地前来辞别道谢,心下不禁生出几分受之有愧之感。
随后只听梁思问开口说道:“贾大人,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贾珠对曰:“何事,但说无妨。”
梁思问遂道:“你左手的那枚戒指,是钻戒吧。”
贾珠闻言大惊,只觉左手一阵莫名的痉挛之感,忙不迭反问道:“何出此言?你如何知晓此乃钻石戒指?!”
梁思问见状笑道:“看来我猜对了?我本来也只有五分肯定,看你这么说,那还真是钻戒,虽然因为没有采用现代切割技术,看起来更像是普通玻璃……按理说这个时代这个东西还没有出现在中国,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此番贾珠乃是暗地里倚靠一侧的桌案方能稳住身形,右手拽住桌沿将指骨拽得泛白,心中一个念头正呼之欲出,嗓音微哑地反问道:“你、你既说这个东西不该出现在此时,你又是如何知晓此物?”
梁思问闻言本可随意搪塞曰道听途说抑或是从书本之上读到之类,然不知为何,却对跟前的贾珠实言相告:“说起来你或许不信,我曾经与人约定,这辈子如果能和他结婚,一定会送钻戒给他,因为金刚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只有这样东西可以代表我对他的感情……从前只送给他一只用草编的戒指,说以后会换成钻戒,只是没来得及……”说到这里已是黯然神伤。
一旁贾珠闻言已是双目圆睁,情不自禁以右手捂唇,藏于云袖中的左手拽得死紧,指甲已深陷掌心之中。无人知晓他此番几近耗尽了全身力气方才勉力压抑住未曾恸哭出声,压抑住欲哭喊那人名字的冲动。方才一席话,唤回了贾珠脑中早已忘却的记忆,那正是自己前世的爱人曾对自己取下的承诺,从前世到今生,他一字亦不曾忘却。原来当年的那场车祸,前世的爱人亦同自己一道穿进了此世,作为“梁思问”存活在这里。到底是天意弄人,他二人终是天各一方,若非这场平叛之征,或许贾珠永远亦无法知晓此世尚有一个他。原来扬州之时梁思问神志恢复之时口中所道第一个词并非是那“阿谐”,而是自己前世的名字“阿燮”,只是彼时自己却未曾明了;无怪乎彼时惟有面对自己之时,他登时便能恢复神志,而之前自己亦多番下意识地施予援手,皆得以解释,便是因了他二人之间,冥冥之中拥有的一点情缘。亦无怪乎彼时总觉他行止怪异,与了此世格格不入,只因他与自己一道本并非此世之人;然事到如今改变的是自己,忘记过去的亦是自己,过去多少情难灭,情未了,欲抱情独守,终抵不过生死轮回流转……
正如此暗自忖度,心事辗转撕心裂肺,一旁的梁思问见贾珠身形微颤、面色发白,忙不迭问道:“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贾珠闻言下意识否认:“不,并非,只、只是忆起些许旧事……”
梁思问听罢半信半疑,亦不多言,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戒指是怎么来的,现在这里应该没有这种制造技术。”
贾珠低声对曰:“我曾接待过英国使团,团长是开辟新航路的航海者之一,戒指便是蒙该人所赠……”
梁思问闻言恍悟:“原来是这样,你还真时髦。”
此番贾珠是有满腔心事欲诉,奈何却是全然说不出口;欲就此告知他“我就是阿燮”,却已不能够。只得佯装随意地说道:“此番你若有那空闲,我想和你闲谈一阵。”
梁思问听罢颔首:“我没什么事,很闲。”
贾珠方问道:“我惟知你本籍姑苏,后来方成为王大人亲卫。在此之前,你家在何处,家中亲人若何?”
梁思问闻言略为疑惑,不知贾珠为何忽地与自己话那家常,然仍是如实告知:“我没有亲人,孤身一个……”从梁思问所言得知其生在一殷实小户人家,然两岁大小之时家乡遭遇草寇,全家罹难,惟他一人为一恰巧路过该处的僧人救下,被带至寺庙之中,跟随一干僧人长大,身上所习得的几许拳脚功夫皆得益于僧人传授。那寺庙修筑于深山之中,常年与世隔绝,遂从小到大便也并未受到多少外界的影响,不过听凭自然,仍保持原本性情。王正玺乃是那寺庙的香客,知晓梁思问习得拳脚功夫,方令其做了自己的亲卫。
贾珠听罢梁思问自述经历,心下感慨万千,沉默片晌方问道:“这些年,你自谓过得可好?”
梁思问则答:“不好,但也称不上很坏。我虽然没有家,好在王大人对我很好。”
贾珠:“……你护送王氏一家归乡之后,有何打算?你颇具身手,若为朝廷抑或地方效力,不愁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梁思问则道:“将他们一家安顿妥当之后,我大概会找个地方买一块土地自力更生吧,不想再为朝廷或者官府办事……”
贾珠闻言很是意外,问道:“如此岂非屈才?可知在此世间,若欲出人头地,惟有效力朝廷……”
梁思问则摇首打断贾珠之话道:“贾大人真是朝廷的代言人,这个时候还没忘记劝人加盟……”
贾珠忙道:“我……罢了,你误会我了……”顿了顿方道,“你唤我鸿仪罢,抑或直呼贾珠亦无妨。”
梁思问听罢沉默地瞅了贾珠一眼,亦未多言,随后似是忆起一事,又开口打趣道:“也难怪你会这么说,想必你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我见你和孝亲王感情很好的样子,你和他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贾珠听罢急道:“此事你当真误会了,他乃兵部尚书,我不过区区一介郎中,只上下属关系罢了。此话句句实言,绝无欺瞒。”
梁思问闻言似是兀自寻思。贾珠忙转了话题道:“既然你意已决,此番多说无益。如今你倘有甚遗憾抑或心愿,务必告知与我,我当尽力助你。”
梁思问很是意外,对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此番贾珠顿了顿,斟酌词句答道:“不知你信否,人与人之间,冥冥之中或可有些因缘,我自觉与你缘分匪浅,由此方欲尽力助你。”
梁思问闻言亦是认同:“我相信,并且我感觉和你之间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如果你和我没有缘分,当时我恐怕也恢复不了了。”
听罢这话贾珠勉力从脸上抽出缕浅笑,却只如哭泣一般:“是吗……”
此番梁思问却是自顾自说道:“如果说我现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的话,就是希望能找到他,虽然我不知道他在不在这个世上……只是我想他和这里的一切迥然不同,如果在这里,我一定能从茫茫人海之中认出他……这些年在山中生活,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但是过了这么久,找到他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或许只是我自己不甘心罢了,才一直坚持,我因为阴错阳差来到这里,而他却根本不在这里,已经转世投胎了……”
一旁的贾珠闻言早已是九曲回肠、惨然大恸,几近拼尽全身力气方按捺住不令了悬在眼底的泪水就此夺眶而出。千愿万愿,千恨万憾,惟有此事是他无法助他实现之事,他不能亦无法开口告知他他寻找的那人尚还存在于此世间,无力应承亦无力取诺,那人抱守残生连来世均无法再行交付。
半晌,待梁思问说完回过神来,方觉察贾珠许久不曾言语,遂道句:“你觉得很无聊是吧,说的都是与你没多大关系而又虚无缥缈的事情……”随后见贾珠神色有异,又道,“你的脸色一直很不好,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贾珠听罢这话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眼底泄漏的恸哭勉力压了下去,方抬首淡笑着对梁思问说道:“大抵未过多久我亦需随王师归京,今后你若有甚需要我相助之处,且遣人来京寻我,打听荣国府便是;若是彼时我已不在,你只需寻到城外的趣园,该处乃是一私家宅邸,我将三千两银子装进箱子里埋于园门处刻着《趣园序》的大石的地下,你若需要,可前去掘出救急。届时以此物为凭便是……”说着欲从身上取出一贴身之物当作信物,翻找半晌,只见此番戴于身上的皆是要紧之物,诸如煦玉的家传玉佩、元春亲手缝制的荷包、冰彩玉髓,便是脖子上戴着的蓝玉髓亦皆是不可与人之物。此番无法,贾珠只得将头上的一只碧玉簪子权作了信物赠予思问。
梁思问接过郑重道谢,又打趣一句:“其实我更希望你将你那钻戒当作信物给我。”
贾珠知晓此不过戏言,然此番听在耳里却是意味深长,只得强笑作答:“抱歉,若是他物我亦不作计较,只这戒指乃我成亲之信物。”
梁思问听罢亦不在意,摆手笑道:“我开玩笑的,你不要在意。”言毕却又肃然说道, “不过说真的,现在我倒希望有一天能在北京见到你,不为你的银子,只是单纯想见见你。”
对面贾珠闻言已是痛肠欲裂,只得强作欢颜对曰:“好,我于京扫榻以待。”
随后梁思问将那玉簪收了,告辞自去。房里贾珠目视梁思问离去的身影,再难支持,双膝一软,跪倒在床榻边上,失声哭喊,痛泪盈腮,口中无声呼号一个名字:“秉章!……”双手握拳无意识地砸在床榻之上,一拳又一拳,直至双手鲜血淋漓,亦不及心上的痛楚半分。
为何!为何前世他二人一道赴死,上天既令他二人来到同一世界,却为何又令他二人南北相隔!这许多年来从不曾令自己知晓这世上还有一个他!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如今既要令他出现,又如何不令自己先于煦玉遇见他!偏待自己已赔尽了感情赔尽了心,便连来生都尽皆赔了进去之时,方告知自己他亦在这个世界,尚还信守他二人从前的诺言!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只如今朱弦已断,旧情难遣,空余无边悔恨衔怨,千回转。
翌日,贾珠起身之时方觉自己双目红肿,难以示人。梁思问等人辞别归乡,贾珠只得推说身体不适,命千霰代为前往城外送行一回。自己则悄然将手上钻戒摘下,以麻绳串起系于脖子之上,垂于心脏上方。麻绳质地粗糙,磨砺着颈间的肌肤疼痛难忍,宛如那逝去的感情磨砺心上的肌肤那般,直至归京后与煦玉再度重逢,方才摘下重又戴回手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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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忆往生旧事又重提
? 张燮一家是在他五岁大小之时搬到这个小区的,彼时他对周遭全然陌生,亦没有认识的小孩。而那时小区里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圈子,一个院里认识的孩子皆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玩乐。而张燮初来乍到,未曾认识其中任何人。然即便他与这里的孩子们均认识了,恐怕亦不讨孩子们喜欢。在他们眼里,张燮为人有些孤僻,不善言谈,颇喜一人独处,自己静静待于一处看书,能坐上一上午。而在喜动不喜静的孩子们看来,当真是怪人一个。
在张燮家所在的单元附近有一个人造荷花池,荷花池旁是石制的靠椅,其宽度能容下两名成人并肩而坐且尚有余暇。张燮自小便喜坐于此处读书,长此以往,小区的居民虽不知这沉默寡言的小孩姓甚名谁,倒将他都认得熟了。
某一段时间,张燮喜欢上阅读关于历史与军事题材的书籍,家中的一套《上下五千年》被他翻来覆去读得不亦乐乎。惟一的憾事便是家里的这套没有下册,遂有一段时间,他只得怀着对后文的无限想象与憧憬继续反复读着上册与中册的内容。直到某一个春日的午后,张燮又一次坐于荷花池的石椅之上,将中册取出来读。未想却忽见眼前出现了一本书,正是《上下五千年》的下册。张燮见状一惊,顺着之手往上打量,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孩稚气的脸。那是张燮第一次见到祝秉章。
祝秉章也是这个小区的孩子,确切而言可谓是这个小区孩子的头儿。较张燮长上一岁,张燮家住一栋二单元,祝秉章家则住二栋一单元。只因之前祝秉章曾于亲戚家寄住了一段时日,张燮一家刚搬来此地之时方并未见到他。
此番祝秉章见跟前张燮只拿眼瞅着自己,却既不接过亦不吭声,有些尴尬,于张燮身旁的石凳上坐了,开口说道:“这套书我家里也有,我见你看这两册书看了很久,却总不见你看下册,所以我想你家里大概没有这一本……”
张燮闻言,默默伸手接过那书册,半晌过去方低声道了回谢。他二人当天并未多谈,之后许多日也没有。这册书是张燮读得最快的一册《上下五千年》,不过三天便将五百页的内容读完。彼时他尚且不知祝秉章名姓,只知他常跟随小区里的小孩一道玩乐。之后是张燮第一次跟小区里的孩子打交道,便是询问祝秉章家住何处。随后便一个人寻到祝秉章家中,忐忑难安地敲开他家的门,将书双手奉还……
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彼时他两人都还只是小学生,识字不多。张燮教会祝秉章学写自己的名字花了很长时间。那时历史与军事是两人的共同喜好,有许多个周末,两人都爱一道前往市中心的新华。曾为了收集《辞海》上各个朝代皇帝的条目而从早到晚地泡在书店之中,直到书店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