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3章 两面派
最后,还得好好夸一夸殷悦,这个助手宁卫民真算是挑对了。
按说“美纯洋媚子”四个人里,其实就殷悦一人缺乏充当店长的实际历练。
可尽管如此,这丫头接手天桥百货商场三家专营店还不足半月,照样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管理成效上,一点不比作为皮尔卡顿公司的代表,负责管理折扣尾货店和金利来、易拉得的甘露逊色分毫。
关键是殷悦还在邮票炒作上有着极高的天赋,而且特别能吃苦,这就不是甘露所能比的了。
还别看三家专营店的大小事务就够忙够累的了,殷悦这丫头居然也没耽误上课学会计,没耽误给煤市街街道服装厂梳理财务,而且同时还兼顾着邮市的行情。
说实话,宁卫民走的时候仅仅给殷悦留了三万块,原本只是希望她能抽空到邮市上溜溜儿猴票,帮忙拉着点价儿,免得鼠票在这几天失控暴跌就行了。
压根就没有多少过高的期望。
可反过来,殷悦对炒作邮票的基本路数早已经驾轻就熟,而且她在邮市上还小有名气,又培养出了自己的帮手。
所以就在宁卫民出差的五天里,殷悦通过老冯头在市场上帮自己盯着猴票,交易时每每故意现身大庭广众下。
还利用两个街坊的孩子在市场上替自己散播消息,引得许多关注她动向的散户争相效仿。
一个不留神,就带起了一波猴票的小高潮,成功把猴票的价码从五百块给抬到五百八去了。
甚至连带着鸡犬升天,把肥猪、老鼠、蛮牛的尾巴都给翘起来了。
虽然钱是差不多花秃噜了,如果宁卫民要迟两天回来,她就得想办法筹钱维持行情了。
可这也正好给如期归来的宁卫民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抛货契机。
那宁卫民还能不美吗?
看到市场上这样的大好形势,除了认为殷悦不负所托,确实值得栽培之外。
他要不知道抓住机会善加利用才傻了呢。
于是他也立刻约见所有的合作伙伴们,宣告准备开仓放货,做最后的利润收割。
不过说来有点可笑,当整体行情在特别疯狂的时候,哪怕是幕后策划一切的庄家,要想始终保持清醒,同样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儿。
宁卫民可没想到,跟着他一路走过来的这些合作伙伴们,居然也被市场的虚假繁荣和超额的利润晃花了眼,变成为了相信邮票只涨不跌的大傻子了。
几乎每个人都贪心不足的认为,现在撤出为时尚早,未来还会有更好的“钱景”在等着大伙。
所以大多数人都对于宁卫民决定并不支持,表现出的就是集体的迟疑和犹豫。
像后勤部沙经理居然就带头公开质疑。
“我说卫民啊,当今的生肖票就是硬通货,那是比金子还要金贵的东西,你没看市场上涨势正好吗?我觉得利润其实还大有潜力可挖。是不是再等等?就拿鼠票来说,价格越高,涨得也就越快。眼下都快到一百六了,也许没两天就能到一百八。这比咱们刚开始起步的时候那涨得快多了,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埃过去要想涨五块,起码一个月,现在一天兴许就够了,难道该挣钱的时候不挣,反而怕钱咬手不成?”
产品部的齐彦军也说,“是啊,卫民你这一回来就告诉大家伙,邮市即将资金吃紧,怕耽搁了不好出货。可偏偏市场行一点都没这种迹象埃说实话,你去外地的那几天,我也去邮市逛了逛,我怎么就觉着和你说的完全相反,如今市场上的形式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埃据我的观察,市场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专盯着生肖票收的,几十版的转手常见,也不乏几百版的大额成交,可惜市场上就是吸不足量。我们现在出货,怕是要让人抢破头的埃这不会谁给你传的小道消息,才让你杞人忧天,杯弓蛇影吧?”
设计部的赵大庆说话更是没忌讳,直接瞄准了一个“钱”字。
“说的是啊,如今新邮上市都疯成什么样了?大家伙不会不记得,上个月刚发的梅花吧?上市当天就就翻倍了。至今价格都没往下掉过头,已经快六块了。本月即将发行的熊猫,市场上更是万众瞩目,好多人磨拳擦掌,已经宣称要把这熊猫至少炒高到五倍。难道这是市场资金趋紧的征兆?”
“另外,不是我说,卫民卖货,这卖的也太随便了。就他带走的那两千版明明可以在京城卖一百五一版的,结果就卖了一百块一版。好家伙啊,像这么出货,速度是快了,可价格上咱们也太亏了。尤其当下这么好的行情,他要还打算这么打折往外放货。那我就没法理解了。这不是白白让别人占便宜吗?咱们干嘛当这样的冤大头啊?”
他这话当众一说,其他的人也是随之附和。
最多是有的人说话客气点,表达方式委婉些。
有人说两千版数目不多,无所谓了,没必要太计较。
也有人说,宁卫民急着出国,大概是缺钱用了,也可以理解。
但终究是大多数人都站在了宁卫民的对立面上,几乎一致性的想要推翻他的决定。
而且无不怀疑他是出于私心,才会阻挡大家的财路。
不过对此,宁卫民的反应却很淡然,这一样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居然既没为难,也没不安,更没羞臊,顶多也就是神情有点惊讶而已。
随后就是点点头,展颜一笑,竟然毫不拖泥带水的说。
“既然这样,咱们无法达成一致。那干脆就盘点一下大家共有的财产,然后分了散伙得了。”
什么?
分了?
散伙!
这一下,众人皆傻,没人会想到宁卫民居然用掫桌子的办法来回敬大家。
这也太粗暴,太儿戏了!
要按照过去以往的惯例,难道他不是应该把判断的依据提供给大家,然后好好把局势给大家分析清楚才是吗?
“我说卫民,你没开玩笑吧?”
沙经理在一干人的目瞪口呆中,率先开口质询。
没想到,直接就被宁卫民给怼回来了。
“没开玩笑,我认真的。”
“哎,咱们当初可是说好同进同退的。你……你就没有别的话说了?”
沙经理的再度询问,已经隐隐有点嗔怪的意思了。
齐彦军也跟着犯嘀咕,“是啊,卫民,我们大家也没说什么啊,只是想找你要个合理的解释而已。你怎么能这么意气用事啊,这就摔咧子了?也不跟我们把话说明白……”
“哎哟,你们这么说,可就是诚心冤枉我了。”
宁卫民一摊手,立马振振有词地叫起屈来。
“没错,当初咱们是说好的共同进退。可目的呢?不就是为了让大家团结起来,避免咱们在市场上自己跟自己打架。才更有利于把行情做到最后,让利润积累得更丰厚嘛。”
“俗话讲,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是认为现在就是行情的尾巴了,丰厚的利润就在眼前,到了趁热该吃的时候了。那咱们除了携手放货,还有什么合作的实际需求啊?”
“而且你千万别忘了,咱们当初还说过鸟无头不飞,大家答应过我,何时吃进,何时抛出,我来做最终决定呢。我就是想着这是最后一站了,这次才没勉强大家非听我的呀。”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看法不同,咱们各行其是就完了,也免得互相耽误了彼此。其实这时候散伙,不但不违背咱们的初衷。而且对谁都没影响,无论买卖,咱们目前大可凭自己喜好选择,与大局无碍。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沙经理哑火了。
确实,宁卫民说的在理,他没法挑人家的不是。
而此时,宁卫民又迎上了齐彦军的目光。
“老齐,你还怪我不把话说明白?道理都是明摆着的,咱们哪次开会我不重申一遍埃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这两句话我掰开了揉碎了的说,早就说烦了。我还能怎么说啊?我就不信,你们还没听烦?”
“所以你要说我生气,还真不是。这世上真能同甘共苦的本就是稀少,咱们大家联手做到了一半,已经不易了。我并不强求大家非得陪我走完全程,但能同行这一程的缘分我会永远记得。我也不怕你不爱听,咱们大家要就此分开,我只会感到轻松。因为对我个人来说,邮票可就好卖了。”
跟着他还一抱拳,面向所有合伙人,继续为自己申辩。
“各位呀各位,不是我宁卫民不仗义,不想跟大家一起有始有终。关键是我是身在高处不胜寒,生怕这些邮票砸自己手里。而你们却是无限风光在险峰,越高越兴奋,越高越不怕高。鼠票我当初预计涨幅能达到十几倍,如今都涨到二十五倍了。你们还不知足,还做梦想三十倍四十倍。那我也没办法埃”
“其实你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邮票的涨势全是咱们持续不断用资金堆起来的,不可能永远涨下去的。一旦钱跟不上,就是雪崩一样的灾难。但你们就是舍不得离开,非要把所有肉都吃到嘴里才甘心。更舍不得卖的价格比市价低,但凡少挣几个钱,你们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真的怕。我知道追涨杀跌是人的通玻我怕真到了市场中大部分人都看出行情掉头的时候,再想卖可就卖不出去了。所以只有抢着出手,才能落袋为安埃我还知道,即便是现在愿意套现,还得考虑市场的承受力大小呢。以京城市场目前的资金规模,我认为要想全身而退,可需要费不少力气,并没有多么乐观。”
“你们大可以好好想想,我们手里的货要是都按原价抛出,那得多少钱?再加上行情一跌,别人也会跟着咱们卖,那又得多少钱?你们妄想一点不打折,不吃亏,待行情不妙才跑掉,可能吗?大家既然都想再等等,想一口吃个胖子。那就是给我让路了。为这个,我由衷感谢大家伙。绝对真心实意的。”
说着宁卫民还真的抱拳,冲大伙儿拱了拱手,一脸的欣慰。
而这样的礼貌客套,反而弄得在场的人更别扭了。
几乎人人面面相觑,远没刚才那么自信了。
不为别的,宁卫民的话都是点在要害处啊,虽然不受听,可绝对占理。
能在皮尔卡顿工作的人,又有几个真傻的?
起码不会缺乏逻辑分析能力。
小顾就率先嘀咕上了,“宁哥说的也是,要不,干脆就卖了得了。夜长梦多,隔夜的金子还是不如到手的银子。反正怎么都是个赚,拿到手的钱才是真的……”
此言很快就引出赞成的意见。
“听人劝吃饱饭。真继续涨,就是涨到天上去,也无非少赚几个。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跌了,让宁经理给说着了,这么多邮票都砸咱手里,那才叫着急后悔呢。我觉得还是卖了好。也省得成天惦记了。”
还有人说,“关键是这生意一直都是卫民操持,才这么顺风顺水,反正凭咱们自己,是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卫民要不干了,谁还能继续管这事儿啊?老沙还是老齐?你们别看我,我是肯定不行。所以啊,我就不惦记那够不着的事儿了……”
“不是,卫民。真就至于的吗?难道情况就紧急成这样?必须现在就得卖吗?卖也行,可哪怕你卖高点价啊,真的非得打八折?哪怕九折也好碍…”
甚至就连赵大庆也不敢再冥顽不化了。
语气语调都不自觉的卑微下来,甚至带了点哀求的意思。
可即使如此,还是身在钱眼里,没忘了讨价还价。
所以宁卫民也没打算再哄着他,冷笑了一声。
“大庆,你刚才有一句还真说对了。我就是为出国才着急套现。八折的价你觉得亏啊,我可一点不觉得亏,就像那两千版鼠票,我说什么也要卖掉的,哪怕明知道你会不高兴。”
“为什么?就因为能拿回二十万现金,要加上保险箱里的九万多。已经等于大家当初投入的本钱了。有了这笔钱,就保证了大家稳赚不赔。大家一分,只要不再投入,哪怕遇到多大的市场波动,大家都不会蚀本了。剩下的邮票永远都是纯利。”
“所以眼下这种情况散伙,对我个人来说,是落不着埋怨的。这时候我撤了。你们谁也不能说我把大家往黑道上领。你要真接受不了的话,大可以继续等埃只是最后能赚多少,就得你自己对自己负责了。”
赵大庆登时被噎得没了话,偏偏还没法生气。
一是宁卫民拿大家的公利说事,确实也是为大家在考虑。
而他自己同样是受益人之一。
二是他的脑子已经不大够用了。
到底要不要跟着卖,这个问题越发揪扯着他的心,已经占据了他头脑的全部运转资源。
“卖,当然卖。卫民都把话说这份上了,我们再不体谅他的一片苦心,也就太不知好歹了。”
没容赵大庆琢磨过来,齐彦军的态度就转向了,他也怕会阴沟里翻船,就此站到了宁卫民的一方。
只是沙经理跟赵大庆的市侩也有一拼。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这个贪财的胖子居然还没放弃盘算,有没有多捞点的可能。
“老齐也说卖,那就卖好了,我不反对。可问题是,到底卖多少啊?是不是……我是说……这个这个……我们可以先卖一部分,二分之一,不三分之一……是不是更稳妥些?”
宁卫民自然是以怜悯的眼神投射过去,打心里觉得这家伙基本像赵大庆一样无可救药了。
只不过从私人关系远近的角度来看,沙经理毕竟和赵大庆还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这胖子虽然挺市侩,挺可恶的,但有些时候办事又很得力,很会讨人喜欢。
他并不是一味的贪婪,也善于揣摩人心,察言观色。
就因为这个,他在皮尔卡顿公司上上下下都挺混得开。
是公司里非常有号召力和好人缘的一个人,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所以宁卫民对这家伙的观感也并非全是憎恶,包容度反而比赵大庆要多得多。
虽然按道理说,不是同路人,何必同路去?
可想了想,终究还是不忍心就看他痴迷不悟掉坑里,便又尽力拉了一把。
“老沙啊,贪心其实是最惹人厌恶的。可你这人不一样,贪心一起,有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宁卫民话里有话,惹得沙经理睁着大眼珠子转悠,很有曾志伟的喜感。
“啊?你是说我呢?这话从何说起啊?”
宁卫民便做出回忆的样子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咱们刚开始炒邮票的时候你什么样吗?当时咱们以十块钱的均价,刚从市场上买够三万版老鼠,就在把鼠票入库的时候,你还指着那些邮票跟大伙说呢。就这破玩意,纯属坑人。明明不值钱的纸,印上八分钱就堂而皇之出来换钱了,而且居然还那么多人抢。想想这么些东西,居然能换三百套皮尔卡顿的西装。你就想冲邮局伸大拇指,同时也打心里替买这些货的人感到莫名的悲哀,包括咱们自己。是不是?”
沙经理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思,随后在大家饶有兴趣的眼神里,点了点头。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而且这也不能说明我贪啊?”
宁卫民则不禁哑然失笑。
“还怎么了?再看看你现在,这道理你怎么现在全忘了埃昨天就在公司,你跟老齐聊天,你是不是指着今年刚上的那新款大衣说咱们公司涨价太黑。说这么一件开司米,就得用十版鼠票来换,代价太大了。你说你,仅仅时隔两年,你这标准怎么就变化那么大啊?简直成了两面派了你?你还不贪呢你,你要不贪就没人贪了。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不是非要等到一版鼠票能换一身皮尔卡顿的时候再卖啊?”
“好啊你,合着这儿等我呢。”
要说沙经理还真不傻,就在大伙的一片哄笑声中,他全明白过来了。
“不过也是,怎么这么短时间,我这感觉就全变了呢!得得,算你有理,我是贪心不足行了吧。那就别说没用的了,全听你的!咱还是步调一致吧。”
赵大庆此时也是跟着狂喊,“卖!卖!我也全卖1唯恐把他给拉下。
至此,这帮被迷了心窍的大傻子,总算又恢复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