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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五章 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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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4年2月1日是猪年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过后,就是农历甲子年春节,会重新开始一轮十二生肖的循环。
    除夕这天,因为共和国的北方普降大雪,过年气氛一下子就浓重起来。
    毋庸置疑,我们的同胞都有浓重的春节情结。
    但在宁卫民的记忆里,三十年后的春节是越来越乏味了。
    尤其对他这样的小老板来说,其实过还不如不过哪。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三十年后的春节只有形式,失去精神内涵了。
    光送年礼就够他喝一壶的了,更别说还有歇业带来的经济损失。
    春节其实是一种民俗文化。
    既然是文化,就需要传承的载体。
    别看过去的老人们固守着那些后辈看起来罗嗦可笑的传统。
    但其实恰恰正是这些罗嗦的传统延续了民族的文化,将春节这个最神圣最温馨的节日印在了每个国人的心里。
    当少了那些讲究,那些规矩,甚至连迎春的鞭炮都不准燃放了。
    春节便会索然无味,只剩下一餐丰盛的宴席,和平时待客聚餐没什么不同。
    春节就会从我们心里逐渐淡化,我们就会感到茫然——这还是过年吗?
    正是因为这样,当大年三十这一天,一大早六点钟,昨晚十二点才睡着的宁卫民就被师父康术德给提拉起来,分派给他一堆的差事。
    睡眠不足的他也并无怨言,老老实实的去忙乎起来,一切都按照老爷子吩咐做。
    先给爹妈的遗像面前摆“五供”。
    然后就是彻底的清扫屋子,犄角旮旯都要扫到,之后去倒脏土。
    所有攒下的脏衣服也都要洗净,不准留待来年。
    水缸也要清洗干净,当然,尽可能的多储存一些水。
    最重要的就是煤火的量,平时舍不得添满了烧,在过年期间是无需吝啬的。
    火烧得越旺越好,屋子里一定要暖暖和和。
    反正得尽量将正月十五前能干的活全都干了,过年期间尽可能不干这些粗活。
    当宁卫民干完了这些杂活的时候,康术德也用瘦金体写完了今年的春节对联和“福”字。
    俩人共同张贴好之后,也就该净手,一起备料,去忙和请神饺子了。
    自打吃过这种清爽解腻的素馅饺子,宁卫民就觉着这种不带荤腥饺子才是配上年夜饭的绝配。
    否则一桌子的好酒好菜把肠胃填满了之后,再吃油水足实的饺子,他腻啊。
    还是这玩意好,有“素净平安一整年”的寓意不说,由香菇、黄花、木耳、粉丝、冬笋、面筋、白豆腐干、饹馇盒儿、芝麻盐调配好的馅料,那也是另一种舌尖上的享受。
    说真的,宁卫民都有过念头,要把这样的饺子,剽窃到“坛宫”去呢。
    可后来一想,备不住日后和“坛宫”也会分开呢,那总得给自己也留点“私房菜”吧。
    不过可惜的是,饺子包好了也不能下锅,想吃只能等晚上。
    因为除了时令问题,今晚“张大勺”、孙五福,也都会过来,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吃这顿年夜饭。
    都是形单影只的主儿,这也算是抱团儿取暖吧。
    自然没有宁卫民先享受,独闷儿一顿的道理。
    于是问题就来了,看着老座钟都快十一点半了,午饭该吃点什么呢?
    想外面吃是没戏了,宁卫民是个很人性化的领导,他比其他单位多给职工放一天大假,昨天就让“坛宫”封火关门了,又赚了不少好名声。
    至于其他的饭馆、饭庄,说实话,他现在还真有点瞧不起那些地方的水平。
    而且想想“张大勺”的手艺,还有家里那么多鸡鸭鱼肉。
    说实话,他中午还真不想消耗太多的“战力”,就想吃口素的。
    为此,琢磨了琢磨,就冒出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老爷子,干脆,咱俩吃糊塌子吧。”
    糊塌子是京城独有特色一种面食。
    指的是把西葫芦擦成丝,加上鸡蛋和面拌成糊,再和辅料拌匀,饼铛烧热,淋少许油,倒入面糊摊平(圆形),两面烤焦即成。
    但因为得用西葫芦,这东西只能夏季吃。
    而且这东西不体面,还得浇蒜汁,属于底层人的喜好。
    外面庄馆、小吃店都是不卖的,就只能家里做。
    说白了,宁卫民就是好东西吃太多了,才想到的这一口儿。
    但老爷子今天可不想成全他了。
    这不应季的吃食,让讲规矩的老爷子心里反感不说,关键老爷子的心里也有点委屈了。
    “你可真敢想!糊塌子?我哪儿给你寻摸去?得嘞,你自己想辙吧。我都伺候你小子一年了,今儿这最后一天了,你就饶了我吧。切,咱俩这辈分也不知道怎么论的?倒过来了是不是?到了我动不了的那天,能指望你?”
    就这几句,就说得宁卫民理亏得要命。
    “好好,那就我自己想办法好了,可……您怎么办啊?要不,今儿我也伺候您一顿?我给您下碗面吧,再配点粉肠、豆腐干的……”
    “哎,这就对了。不过也用不着那么麻烦,其实你有这份心比什么都强。这么着,厨房我就交给你了,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这老爷子,倒是好伺候!
    来到厨房,宁卫民颇有种当家作主的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激动。
    毕竟这可是他如今难得下厨的机会啊,又是这么个重要的日子。
    如果再考虑到他如今的地位和职务已然不同
    那就更得好好的露上一小手,方能显出他既能上得厅堂,也能下得厨房的水平啊!
    要不一个饭庄的一把手,怎能服众?
    就没听说过东方不败不会缝衣服的……
    啊,呸呸!丧气!
    就这么着,一边自言自语的跟自己怼着玩儿,一边四处张望寻摸着。
    不多时,宁卫民就已经找到了适用的材料。
    几条萝卜,几个鸡蛋,面口袋里的面粉,一大头独瓣儿蒜,一根大葱,齐活。
    他把萝卜削去了皮,擦成了萝卜丝,打进了鸡蛋,搅和了半盆的面糊,眼瞅着面糊有点寡淡,就又往里加了俩鸡蛋。
    不多时,那盆融合了面粉、萝卜丝和鸡蛋的面糊糊,就被他搅拌成了黄色,散发出浓浓的蛋香味儿来。
    再打开燃气灶,如今算是少数富裕家庭才能享受到的煤气火苗蓝汪汪的升腾起来。
    宁卫民揣着小心,提着精神,在饼铛里弹出来一个个交换的萝卜糊塌子。
    最后在蒜臼子又捣了蒜汁,倒上酱油醋,完美!
    就这份刚出锅的萝卜糊塌子,他信心满满的给康述德端了过去,满屋飘散的都是香味。
    果不其然,老爷子一看就夸上了。
    “嗯,还真有个干勤行的样儿。你这饭庄经理是不白当啊,我在屋里早就闻见小厨房飘过来的香味了……”
    等到拿起筷子一尝之后,更是挑大拇指。
    “行,色香味俱全,不是样子货,这萝卜丝饼挺好吃。”
    宁卫民那叫一个美,但他错就错在,不该得意忘形,暴露了跳脱的本性。
    他居然义正言辞的纠正。
    “老爷子,这不是萝卜丝饼,是糊塌子。我是拿萝卜代替了西葫芦做的。”
    跟着又卖力的讨好。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特香。冬天吃糊塌子,您还没有过吧?也就是您徒弟我,才有这样的创意。您看,外头的树枝光秃秃的,大雪纷飞,咱窗户都冻出冰花来了,这样的酷寒天气。您能吃着夏天的糊塌子,多福气啊!要搁以前,就是紫禁城里的皇上也没这福气啊!”
    这么臭显摆,那他还不是自找没趣吗?
    谁是师父啊?是不是?
    只见老爷子乐不津儿的“嘿嘿”一声,“行啊,你居然跟我抠上字眼儿了?”
    跟着转眼之间,就把宁卫民问住了。
    “那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是糊塌子?这个糊,应该是哪个字?”
    愣了半晌,宁卫民才不那么自信的说,“那不就是一个米字旁一个胡来的胡吗?”
    这话差点没让老爷子笑掉了大牙。
    “你可真是张口就来啊!真是这么简单的话,难道我还会开口问你?”
    宁卫民倒也光棍。
    “行了,老爷子您就别挤兑人了。不是我不明白您老自有深意,而是我太了解您了,既然明知道我已经让您抓住话柄了。那我还反抗什么啊?在您这如来佛面前,我就是孙猴儿,越耍小聪明,最后越丢人。那还不如主动老老实实的趴下,您省了力气,我还能长点学问。只要您不把我压在五指山下,我就念您的好。”
    这下老爷子是真乐了。
    “你小子,没去天桥撂地儿还真可惜这张嘴啊。行,就冲你这么有自知之明,今儿又有孝心,给我做了顿饭。我就再给你说一段儿。让你明白明白。”
    “说起这糊塌子啊,你说的那个字儿,确实是京城人熟知的。但不对。因为糊塌子就只能用西葫芦,不能用其他的蔬菜。你想啊,你说这个‘糊’字儿什么意思?不就是打成面糊在铛上塌成饼,那跟西葫芦有什么关系?应该写葫芦的‘葫’才对呀!”
    “而要说是描述烹饪技巧呢,用‘摊’显然更正确。过去,我也听有人说应该是‘火’和‘乎’的‘烀’字,那也不对。因为那个字儿指的是在火炉里头烤,烀白薯才是正字哪。那真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宋先生告诉过我,说这种吃食原来是用‘瓠(hu)子’作原料的。”
    “瓠即指瓠瓜而言,学名‘扁蒲’,俗名‘瓠子’,又叫‘夜开花’。原产于阿非利加州,也就是现在说的非洲,这东西不耐寒,我国南方普遍栽培,开白花,嫩果如丝瓜,长圆筒形,绿白色如葫芦。”
    “北方人用瓠子做菜,还得从明朝在京建都说起。明成祖朱棣,称帝前封为燕王,民间说的‘燕王扫北’的故事,说的就是他。咱们昌平,十三陵中的长陵,就是他的陵寝。朱棣从金陵迁都京城而定都,国号永乐。在朱棣迁都过程中,强迫江南部分地区的庶农,随他一同北迁。同时有相当一部分官兵家属也随军进入京城地区而定居。”
    “但生活习惯不会改变。夏季人们喜吃自种的瓠瓜,或炒或做汤均合口味。可瓠瓜性喜温暖潮湿,北地不植。有的移民从家乡带来的菜种有瓠瓜子,就在居地试种,居然结出了瓜,但不如南方长得大。当时粮食紧缺,人们仍沿袭南方的吃法,将嫩瓠瓜擦成丝,放些粗粮和盐,用水搅成稠糊,在鏊子上摊成菜饼充饥,这是主副食合二而一的吃食,省去了做菜的开销。”
    “那鏊子与北方的铁饼铛不大一样。那也是生铁铸的,体积较小,内心不是平的,中间略突起一个鼓肚,有铸铁盖,四周有浅沿,较饼铛略厚。后来北方人也效此法做塌饼。但北方不产瓠瓜,只好用西葫芦代替,味道相差无几,沿袭至今讹传为糊塌子,其实原名应是‘瓠子摊饼’,后来也该叫做‘瓠塌子’。”
    “瓠子有一股子青气味,北人不习惯。瓠瓜中有苦的,不可食用,极易中毒,吃后轻者泄肚。
    这也可能是咱们北方人改用西葫芦的原因之一吧?”
    宁卫民就爱听这样的老事儿,能让他和这座古都有血脉相连的感受。
    虽他是个没有爹妈的的孩子,可身在这个历史久远的城市,知道有关这里的老事儿越多,他就越明白自己应该怎么活。
    这或许就叫做归属感。
    就像今儿似的,做了一顿饭,都能听到明朝的事儿了,值当了。
    可就在他美滋滋的想捧捧康术德的时候,老爷子却悄悄止住了筷子,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突如其来的扭头问他。
    “哎,为说卫民,你去厨房,不会就做了这么一盘子萝卜丝饼吧?”
    “嗯,是啊。就这一盘啊。您怎么了?还不够啊?没关系,您还想吃点什么您开口啊。我再给您切点凉菜来?松花?还是酱肉?”
    “不是不是,我是说,这萝卜你都削过了,那萝卜皮呢?”
    “萝……萝卜皮?扔啦……”
    “哎哟,你个败家子……”
    宁卫民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的问。
    “这大年下的,咱家里什么吃的东西没有啊?您不会连萝卜皮也惦记吧?”
    老爷子气得往桌上一撂筷子,“啪”的一声。
    “你要是我亲儿子,就冲你这话,我就得饿你小子一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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