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夏洛艾茵’式斡旋术
站在万众瞩目之下的小个子巫师轻声开口,努力的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和紧张,平视正前方的目光学着夏洛特的模样,微微上扬。
自信,艾茵,自信点儿,你行的。
沉默的议事长屋,带着一种诡异的死寂;她仿佛站在那儿,就能听到所有人的心跳和呼吸。
“为和平和友谊而来,好了不起啊;怎么,人类帝国的皇帝陛下是不是答应只要精灵们愿意跪下,用向他低头的方式表示‘友谊’,他就愿意赐予我们和平吗?”
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从“阶梯”响起,阴阳怪气的语调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还有冰冷的酷寒。
果然…话音刚落,整个大厅的气温就像是降了几度似的;一双双目光射来,愈发的不善。
惊慌的小个子巫师猛地抬头,四下张望;但长屋内的光线太暗了,看不清刚刚开口的究竟是谁。
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了…攥紧的粉拳背到身后,艾茵强作镇定。
“在帝国,下跪低头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代表着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许下永远效忠的誓言,做出永不背叛的承诺。”
小个子巫师轻声开口,镇定的模样反倒让前排的精灵长老们诧异了几分:“这个词,我们称之为‘效忠’,与‘和平’和‘友谊’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别。”
“这意味着帝国将在座的诸位摆放在与自己对等的位置上,意味着帝国对古木森林的精灵们,对诸位做出了双方平等的承诺——所以,我今天带来的是‘友谊’与‘和平’;所以,今天我们不讨论谁向谁‘效忠’的问题。”
“如何建立友谊,如何维系和平,才是我们今天要探讨的。”艾茵眨眨眼,朝着刚刚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微笑着开口:
“虽然不认识阁下,但请问我的这番‘词汇解释’,您满意吗?”
局面立转。
大厅内的气氛瞬间安静了几分,但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消散不少——躲在后排中的那个声音,也尴尬的没有继续说话。
终于鼓起勇气的小个子巫师,思绪却悄然转到了不久之前……
“……不要小瞧语言,艾因。运用得当,恰逢时机的时候,语言也是武器的一种;”两杯赤血酒入口,目光迷离的夏洛特轻轻搂住小个子巫师的脖颈,像是亲人般的亲昵:
“你天生就有让人亲近的气质,学会运用语言,你会成为帝国最优秀的外交官的…嗯,仅次于我。”
“要怎么学?”感受着半个身子压过来的重量,还有怀中带有热度的一丝柔软,涨红了脸的小个子巫师瑟瑟发抖。
“问得好,这个问题我…很久以前,嗯,曾经和那个大骗子聊过。”醉酒的头痛,让夏洛特拼命的抱住艾茵的娇躯,仿佛对方的体香和瘦弱的肩膀,能大大的缓解她的痛楚:
“他说了很多,但都是张口既来,根本没有成体系成理论的东西。”
“在我眼中,只有三点!”
“三、三点?”感受着对方在自己肩膀上摩擦鬓角,艾茵已经吓得快说不出话了。
“第一,永远不要回答别人的问题,回避或者说你早就想好的;第二,如果有人用你的话来反问你,或者抓住了你的痛脚,不要尝试对抗或者掩盖,而是反过来将问题丢回去;善于倾听,则可以避免出现被问住的情况。”
“最后,也是最最重要的,不要是试图说服别人,或者说服任何人,人都是有对抗心理的;要找到双方对峙中的主要矛盾,找到它,解决它!”
“只要解决了主要矛盾,至少能够让对方的态度从敌意转为中立,他们才会真正愿意聆听你的声音;届时你就能发挥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用你真挚的诚意去感化他们。”
“必要的时候,可以做出一些牺牲,哪怕是…代价沉重的牺牲……”像是想起了往事的夏洛特,喝醉的面颊红得更厉害了:“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斡旋术。”
“那、那它的名字……”艾茵小心翼翼的问道:“叫做…夏洛特斡旋术?”
“不,那怎么行——这是由你记录,由我口述,我们伴着美酒共同总结出来的东西。”醉眼朦胧的夏洛特,嘴角勾着悠闲懒散的笑容:
“应该起一个能够代表我们共同努力成果的名字…嗯…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就叫…夏洛艾因式斡旋术…嗯,就叫这个名字,我果然很有文采……”
“……您果然很有文采,艾因·兰德阁下,不愧是代表帝国皇帝的使者。”
坐在前排的一位雾月庭精灵长老开口了,只是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但一两句俏皮话,可带不来和平与友谊。”
“您说您为和平与友谊而来,那么帝国要怎么将这两样赐予我们这些偏远森林中的精灵们呢?”
依旧是咄咄逼人的问题。
“在帝国的词汇中,‘赐予’和‘和平’乃至‘友谊’相连,都是最标准的错误病句。”艾茵的嘴角绽出沉稳的笑:
“和平或者友谊,都是不能通过一方向另一个赐予得到的。”
“我说了,艾因·兰德阁下,玩弄词汇和俏皮话,并不能……”
“因为这两样,都只能通过共同努力来获得!”睁大眼睛,小个子巫师无比认真的态度,让周围的精灵甚至都忽视了那位被打断的长老:
“而我代表帝国,代表天穹宫的艾克哈特二世陛下,愿意用最最真挚的友谊之心,来向诸位古木森林的精灵伙伴们交换,来建造起属于我们共同的和平!”
“这是我,艾因·兰德向诸位做出的承诺;也希望能换取诸位的承诺,因为我相信,爱护森林的精灵们,与食人魔浴血奋战的精灵们,是懂得和平的可贵的!”
“因为相信,我…还有我身后的帝国才来到了这里,派遣了使者与诸位沟通,达成妥善的协议,最终实现真正的和平!”
雾月庭的长老当场语塞,哑口无言。
寂静和沉默被打破,阶梯后排传来了精灵长老们之间的窃窃私语。
“您愿意用真心交换真心,用承诺交换承诺,这点令人钦佩…因为我们,也是同样如此。”
一位赤裸着上半身,胡须和头发眉毛都花白了的西部荒冢林长老起身,沉稳的像是一口风蚀了的黄铜大钟:
“那么在您看来,眼下我们与您的皇帝,还有他的那个帝国之间的矛盾,究竟是哪一方造成的?”
这…小个子巫师眉头一紧,眼神中闪烁着一丝惊慌。
他这番话都不是表达敌意,而是已经明着要把自己赶出去了!
一方面,小个子巫师当然不能说“这都是精灵们的错”,那样这场会面才刚开始,就要谈崩了;
另一方面,她也不能说“这是帝国的错”,那就是掉进了圈套,接下来对方有的是办法编排罗织“罪名”,让这场会面变成精灵向帝国宣战的号角。
那样,作为全权负责的帝国特使,洛伦·都灵就给了天穹宫一个惩罚和责难他,最好不过的理由。
“这…我们不应该只看到往日的矛盾,而是要将目光看向未……”
“我不管什么未来!”这位荒冢林的长老喝断了面色苍白的小个子巫师,居高临下的审问道:
“我只要您告诉我,在您和那位帝国皇帝心里,是不是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错?!”
“我……”
“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他双目怒睁,犹如铜铃。
骇人的压迫感,骤然死寂的大厅,让艾茵感到阵阵窒息——这是在波伊的战场上,都从未有过的恐怖。
不…是有过的,只是都被某个坏蛋挡在外面了。
而这一次,不会再有谁挡在自己前面了;这一次,自己要独自去面对。
不再是乖乖的躲在安全的地方,不再是默默的在背后为他做些些什么,不再小心翼翼的藏起来…这次,艾茵·兰德,要亲手打败自己的敌人!
抬起头,小个子巫师与那位荒冢林长老四目对视,毫不退缩:“既然您这么想知道答案,那我就告诉您好了。”
众目睽睽之下,被艾茵盯着眼睛的荒冢林长老感觉到十分的不自在。
这种感觉让他很是恼怒,表情愈发可怖。
“是——!”
全场哗然。
听闻此言,长屋内的精灵长老们纷纷露出了恼怒与愤恨的神色;或是怒目而视,或是仰面叹息。
“看看,这就是你们帝国人的诚意!这就是你们说的真心!”荒冢林长老愤慨道:“你果然承认了,一切的错误都在我们的身上,你们是无辜的!”
“是啊,这不正是您想让我说的么,这幅情景难道不正是您,还有在座的某些位想看到的吗?”艾茵冷冷道:
“这位阁下,您根本不懂得倾听,您只想听自己想听到的,然后操纵这场会面!”
“你……”荒冢林长老一惊,面带怒意。
“我带着一颗真心而来,为双方友谊与和平而来。”艾茵第一次抢断他的话:“而您却一次次用这么大义凛然的口吻质问,拼命的问我谁对了谁错了——这是两个想要结交朋友的人,会问的问题吗?!”
“帝国以平等姿态对待诸位,正是表达了最最真挚的诚意;而您一次又一次的想知道谁对了谁错了,却又不停的在这份诚意上制造裂痕和摩擦,想要刻意的分出上下,让平等的关系变得不平等。”
“且问——这世上可有不平等的友谊,难道精灵聚落之间的友谊,也是要分出高低贵贱,三六九等?!”
激动的小个子巫师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涨红了脸,几乎是用吼得喊出了这句话。
尖锐的嗓音,在“音乐厅”形状的长屋内久久回荡。
窃窃私语声,讨论声,吵闹声,叫嚷声…居然都被一个小个子巫师的声音盖住了。
“友谊与和平的前提,是相互之间的尊重和谅解。”沉吟片刻,涨红脸的艾茵喉头哽咽了一下:“当然,还有最最真挚的诚意。”
“说得好,说得真好听——诚意呢?!”
没等荒冢林长老坐下,他旁边的另一位长老便站了起来:“我们如何能相信你们帝国,是真的愿意与我们和平,而不是虚假的谎言?”
“没有真凭实据,您居然就要让他们相信您所说的都是真的,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这位阁下根本不用这么做——!”
所有的目光齐齐转过去,起身发言的是晨星林的长老,慷慨激昂的表情简直和荒冢林长老成了截然对立的两面。
“若论诚意…晨星林,乃至整个东部森林所有的聚落,都愿意相信艾因·兰德的诚意——因为艾因·兰德已经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
“在食人魔入侵时,艾因·兰德与数以千计的战舞者,并肩在大树墙下御敌;用汗水、真诚和智慧,救下了数不胜数的年轻精灵;”
“在我们与深林堡,与人类世界的统治者们交涉时,是艾因·兰德从中斡旋,竭尽所能的维护最开始脆弱的,双方都不信任彼此的和平;”
“艾因·兰德…已经用实际行动向我们证明,和人类世界的和平相处是可能的;而所有在大树墙血战过的精灵,也都有义务为艾因·兰德死一次!”
“所以今日,我们晨星林将为艾因·兰德做保——若要死,便让我今日完成我的誓言吧!”
晨星林长老,用这番毫不“夸张”的誓言,为自己的发言画下了句号。
大厅内的气氛,变得冷静了起来。
再没有一个精灵,敢于开口。
艾茵的嘴角,终于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她知道,这些长老们已经被自己说服,相信帝国此行的诚意了。
接下来就是要更进一步,找到双方最大的矛盾和“分歧点”,放低姿态,做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妥协和让步,就可以……
“说得很好,说的很精彩。”
突兀的声音,从长屋的一个角落中传来:
“只可惜,这些全部都是无法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