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小巫山夜难眠
谢义清楚地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已经看不清东西,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痛。呼风唤雨了大半辈子,没想到会在这鸟不生蛋的荒野深山里,不声不响地死在几个无名小卒手里。
在血性的驱使下,他猛然加快了脚步。被追杀了整整一天,从大晌午追到天黑,身边的保镖都死光了。眼睁睁看着追随多年的兄弟纷纷死去,而自己却只有落跑的份儿,谢义悲愤得像在被人戳骨剜心。
沙沙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吊在身后,猫捉耗子一样不痛不痒。眼前树影憧憧,黑夜里早已辨不清方向。他已经慌不择路到不知是逃亡还是送死了,每踏出一步都充满了对命运的未知。
谢义的心里涌生出太多疑惑、悔恨、屈辱的情绪。他想,如果他的精英队在,他一定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伴随着一声轻微碰撞声,谢义的头撞在一个柔软却岿然不动的物体上,顿时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上。
好不容易等他回过神来,抬头看到一个背光的黑影,那黑影发出一声冷笑:“谢爷真不愧是东三省的枭雄,死到临头了不一心一意逃跑,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
听声音,说话这人也就三十上下。
谢义心里一动,这些人既然有枪,又迟迟没有动手,是要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他想着,眯起眼睛想看得再真些:“我是不是认得你?”嘴上说着话,暗地里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向衣袋里的手机。手机其实一直在震动,只是他没有腾出手接听的时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空隙,足够他被生擒活捉的。
身后的杀手赶了上来,脚步声很好地掩盖了谢义的动作。谢义的手触碰到了熟悉的金属外壳,内心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见身前黑影飞起一脚,踢向他的手腕。
那一声骨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谢义疼得瞬间力气全失,栽倒在地。那人蹲下身,从谢义兜里摸出手机,看也没看随手扔到一边。手机的屏幕还在闪着,只是那一点亮光遥远又模糊。
谢义咬紧牙,体力的透支与钻心的疼痛令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看不清东西。好不容易等双眼聚起了焦点,树林中这一小片空地已亮起微弱的光。有两人点亮了手电筒,其余六个人分散着站在谢义背后,站位恣意,一点也不担心他再脱逃。
面前那人仍然蹲着,在光照下,谢义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一身黑衣,相貌平平的青年。然而谢义却心头巨震,面色大变:“是你……杜远?!暗算我的是林家?”也许是太过不可置信,谢义一时间目光都有些直了,紧接着又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耀辉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他不会背后捅我刀子。”
杜远是林家家主林耀辉的心腹,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家主的意志。同是本土家族,林家在东三省没有谢家那样的威势和能量,很多时候甘居其下,以谢家为马首是瞻,更不会与谢家发生正面冲突。林耀辉与谢义的私交很好,又性格惫懒、安分守己,没有大的主意,谢义不相信这位被自己视若兄长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谢义看人很准,尤其是身边亲近的人。他在商海沉浮接近三十年,已经把他那双招子洗练得雪亮犀利,别有用心之人能被他一眼看穿。以林耀辉那样老实的性格,不可能瞒得过他。他想得没错,林耀辉确实没有这个胆魄,事实上,在现如今东三省的地方上,敢明目张胆招惹谢家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看着神情激动的谢义,杜远眼里闪过一丝愧疚,得益于夜色的浓重,这抹软弱没有被任何人看见:“林老爷子已经被软禁,杜某现在是在替珣少做事,来求谢爷帮个忙。”他嘴上说着求谢义帮忙,语气却漠然无波,一点也没有请求的意味。
在他的示意下,身旁的一名手下拿出了一叠文件,塞给谢义一支笔。
密林里很黑,但当杜远的手下把手电的光汇聚在上面时,谢义便看清楚了。
文件是谢氏集团旗下产业的转让合同和授权书,总共二十余份合同,分门别类,每份合同后面都有好几页的签字盖章处。
这种老式家族集团的合同很麻烦,不仅需要家主的简繁双体签名和指纹,还需要家族三位以上长老的联名签字,而且不同行业的合同签名有不同规格,光签这些份合同就要签到手麻,要找人代替模仿签名绝对不是件容易事,这也难怪会由杜远亲自经手。
谢氏早年以黑道起家,在建国前,曾给一贫如洗的内阁执政党提供过巨额资金补给。后来新政府建成后,谢家受荫开始趋于明朗化,在东部三省地区发展酒业和交通运输业,把持了东三省两大经济命脉,连政府部门都和谢氏集团有着许许多多的业务往来。谢氏集团的名气固然被家喻户晓,但更多的却是得益于本身庞大黑道帝国的支撑。
所以,事实上,这些法律文书看上去光鲜亮丽,所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一旦签字、按下指印,文件固然具备了法律效应,受法律保护,但实施起来,却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难题,想从谢氏碗里分一杯羹,不是件容易事。前朝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想要制衡谢家的力量,都没能做到,反而以加快灭亡宣告了皇朝统治的结束。
无数的史实证明,谢氏这面旗帜是永垂不倒、万古长青的。
东三省三大家族,其他两家都被谢家压得透不过气,林家又怎么会不谙这个道理?
林家能够在今天发动雷霆一击,将自己逼入绝地,看来已经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二十几份合同码得整整齐齐,格式规整,内容精炼,树林里的夜风将纸张吹得噼啪作响。
谢义闷声笑了,笑声从胸腔中呛出来,在这样一个肃杀的深山老林里,显得极其瘆人。
许久之后,谢义才止住笑,淡声要求道:“把我儿子放走,不然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签字。”
微光下,杜远的脸有些僵硬,面色阴晴不定。他能保持镇定,他的手下早已忍得不耐烦了,上来扯过谢义,左右开弓,“啪啪”扇了谢义两巴掌。
“远哥是敬重你,给你留个颜面,跟你商量,别给脸不要脸!”
谢义猛地扭头,眼神冰冷地盯着他。这种小角色,放在平时,就是跟自己搭话的机会都不会有。如今虎落平阳,真是一条狗都会跑来踩上两脚。
谢义平日里积威深重,被权集一方的龙头大腕这样盯着,那名手下还真有些发憷。身后的人看不到谢义的目光,见他愣着,一脚踹在谢义背上,谢义不提防,扑倒在地。身后那人抬脚踩住谢义完好的右手,抽出匕首,猛地将谢义的手钉在地上。
尽管谢义性格刚毅,锥骨的疼痛也不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人受得住的。他“啊”地惨呼一声,汗水直接就滴到了地面上。身后那群人很是享受地纷纷笑了起来。
那人拔出匕首,谢义的两只手都已经用不了力,用胳膊支撑着自己起来。
打着手电的人也不思其职了,所有人都围了上来,黑暗中只听见杜远悠悠的声音:“当心点,留着他的右手,他还要在文件上签字呢。”
手下应着声,围着谢义开始下狠手。所谓狠手就是在不伤害性命的大前提下,让他最痛苦,最受折磨,发出最悦耳的惨叫声。
就像是在经历一场场噩梦,把他这半辈子加诸在别人身上的痛苦全都让他尝了一遍。谢义不停地听到有人在问:“签不签?”、“签不签?”。
他一次次地拒绝着。
到最后,已经没有人在问他了。他本能地在惨叫着,在回答着。
或许是他的叫声太过惨烈,折磨的时间太过持久,久到树林里突兀地闪现出一点零星的亮光。杜远警觉性高,最先察觉到,他立刻示意众人停手,一时间,密林里安静得只剩下谢义沉重的喘气声。
杜远仔细打量着那个方向,脸色有些难看,问身旁手下:“这附近还有其他人?”
手下也有些发懵,支支吾吾着说不清楚。
他答不上来,但那不加掩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已经替他做出了回答。
出现在众人眼里的是一个年轻少年,穿着白衬衫、休闲裤,一手抓着挂在肩上的单肩背包,另一手举着手电,由于是背光,他的面容有些晦暗看不清晰。
他用手电照了照站着的那群人,又在瘫在地上的谢义身上打量了半晌。虽然谢义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只剩下半口气,但他心里却凭空升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感觉到那个少年是在确认自己的死活。这样想着,他勉强动了动,以证明自己是个活的。
少年移开了手电,光源指向半空中,轻声质疑:“你们是怎么闯到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