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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浦南方的和州蒲家集,人群在市镇中出没,到处是破门声。
    衣衫破烂的汪大善扶着自己的媳妇,跟在人群中进入市镇,一边急着赶路,一边要照看女人。比起在宿松的时候,汪大善又瘦了一圈,他的眼眶深陷了进去,脸色一片蜡黄,胸前现出明显的肋骨外形,破烂的外套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当日过了车马河之后抢到一匹马,几人沿着小路逃过了凤凰铺,然后才上了大路,在酆家铺绕了一个大圈,到了旧县里才遇到了闯塌天的老营,好在旧县里有官兵留下的一些粮草。虽然守备营没有追杀,但闯塌天已是惊弓之鸟,到处流传着各种传言,有说左良玉在宿松的,也有说左良玉在太湖的,有说安庆兵已经追来的。
    到处乱了套,短暂停歇之后就继续逃窜,战战兢兢到了枫香驿,闯塌天不敢再走驿路,便往北进了山。
    山中无处抢掠,粮食十分匮乏,但两个长家逃命颇有经验,在旧县里就预计到了会进山,在马身上驮了不少粮食,
    进山七天之后,他们才再次碰到了八大王,跟着从英山走到霍山,一路食不果腹,即便从六安州出山后,沿途也已经是被多次抢掠的线路,获得的补给十分有限,大批的厮养没走出山就饿死了。
    汪大善被掳掠时间不长,之前生活虽苦,但毕竟还是在安庆这样的鱼米之乡,隔几日还是有一顿饱饭,比大多数厮养体力好,但女人怀着孩子,几次差点死在路上,好在小娃子比较能抢,或许也是回报汪大善救他过河,最后靠这位长家的接济活下来,勉强撑到了和州。
    从巢县到和州路上,队伍掳掠了一些人口,小娃子的厮养又增加了两人,多了两张吃饭的嘴,那两人都比汪大善强壮,他明显感觉得出来,长家分来的粮食越来越少,他和女人已骨瘦如柴,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如果没有获得新的补给,随时都可能倒毙在路边。
    进入沿江地区之后,抢掠所得有所增加,今日到的蒲家集在和州以北十五里,处于和州临江的平原地区,在去年已经被抢掠一次,但当时主要目标是江浦,蒲家集只是路过,没有深入周边地区,去年紫微星、混十万、张胖子等营头主要在滁州、全椒一带活动,没有到离江这么近的地方,蒲家集附近有不少百姓返回,仍有希望抢到东西。
    这次蒲家集分给了刘长家,也是今天扎营的地方,营中的所有人都来了,这算是最近分到的最好地段,如果在这里没抢到东西,下一次就不知何时了。
    汪大善身边狂奔着无数衣衫褴褛的男女,涌入路边各个房门,四处都是争斗中发出的尖叫。女人满头的冷汗,直接瘫坐在地上,汪大善赶紧扶起女人,看到同在二蝗虫掌盘子属下的几个女人在附近,也让媳妇坐在街沿石上。
    女人气若游丝的道,“当家的你去,要吃的,要米。”
    汪大善应了一声,转身跟着人群往前跑,手中只有一根削尖的木棍,身边是同样瘦弱的男女厮养,街巷间充斥着这些人疯狂的尖叫声,不时有人撞到身上,汪大善跌跌撞撞的跑动了一段,抬头看时街中已到处都是人影。
    附近人满为患,长家小娃子不知道跑去了何处,一些长家各自占据了看上去较好的房屋,堵住大门不让其他人进去抢夺,成群的厮养在那些破烂房屋间出没,有些人已经抢到东西,身上挂着米袋,还有人拖到了人力车架。
    这些都是汪大善急需的,女人怀着娃,体力越来越差,如果能吃到饭,再有个车架乘坐,才能有活命的机会。抢到粮的人满脸兴奋,不停亢奋的叫喊着,汪大善心中更佳着急。
    “有米,有米!”
    前面巷口一阵叫喊,地上有人在翻滚,是三个人在争抢粮袋,汪大善跑到跟前,刚好听到刺啦一声响,米粒顿时散落得到处都是,白色的米粒散布在青色的石板上,让汪大善头皮发麻,他一把丢了木棒,直接扑在地上开始抓米粒,身边瞬间扑上来一大群人,无数双手在地上抓,米粒在碰撞中四处飞散。
    有人的脚在身上乱踩,有时踩在背上,有时踩在手上,汪大善通通感觉不到痛,眼中只有那些米粒,怀里的口袋扯不出来,两只手不停的将米粒往自己身下扒,靠身体压住那些米粒。
    一阵疯狂的混乱之后,周围的尖叫声逐渐平息,地上趴着的人群逐渐疲惫,人人气喘吁吁,这里的利益分配格局基本确定,斗争基本停止,各自摸出各自的袋子装米粒,汪大善把米粒压在地上,警惕的看看周围后用左手肘撑起,将一个小布袋摸出来,然后又立刻压住米粒,见无人抢夺之后又略微撑起身体,用手在身下摸索米粒,小心的塞进口袋中。
    突然身下伸进来一只手,汪大善惊叫一声赶紧压实,那手刨了一把退开了,汪大善埋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又被刨走多少米粒。
    当下加快速度,用手掌将米粒拢成一个个小堆,然后撮起装进袋中,然后才坐起身来,米袋捏起来只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大概够煮两顿稀饭,把袋口扎好塞进怀中。
    这一番忙碌之下,汪大善脸色苍白,满头的虚汗,他用手擦了擦,低头时见到缝隙中还有些米粒,立刻趴下去,用手指在缝隙中往外挖,米粒混在黑色泥土中被挖出来,汪大善小心的扒开泥土,把发现的米粒分隔出来。
    突然街中又一阵嘈杂,汪大善转头一看,只见大群人从旁边经过,很多人还带着刀枪,汪大善知道是哪家大长家的厮养,他招惹不起,赶紧起身避让,还不等他跑开,那群人已经一拥而来,街中惊叫四起。
    汪大善被撞到地上,接着上方人影晃动,有人在拖他抱着的米袋,汪大善拼命抱在怀中,口中发出尖利的叫声,又有人按住他,更多手开始拖他的米袋,力量越来越大,周围又有手过来乱抓,把衣服被扯烂了,终于将他的手从身前拉出,汪大善死死抓住不肯松手,周围全是叫骂声,好多的陌生的脸在眼前晃动。
    惊恐之中汪大善想要滚动躲开,但被其他地上的人挡住无法移动,他只能不停的叫喊,“保命的,保命的,别抢我的!”
    对面拉扯的力量一点没有松,有人在打他的脑袋,还有人在掰他的手指,一个个指头松开,汪大善渐渐的抓不住了,拖拉的力量更大了。他满脸涕泪横流,眼睁睁看着粮袋缓慢的从最后两个指头中逐渐脱离,他绝望的嚎叫着,发出一些高亢而无意义的音节。
    终于手中一空,粮袋瞬间消失在人从中,筋疲力尽的汪大善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周围的争夺还在继续,人们在他身边滚来滚去,没有人理会他的嚎哭。
    那大群厮养离开,失去粮食的人同时还耗尽了体力,倒在街上一片狼藉,过了好半晌才陆续爬起来,街中有些抢到粮的占据了房屋,砍劈门板准备做饭,甚至还有人抢到了鸡鸭,引起同伙阵阵欢呼。
    开始做饭的人拿出刀枪戒备,以防有人争抢,仍没得到粮食的人两眼发红,汪大善颤抖着爬起来,听到附近有人叫喊,“前面有大宅子,往前去!”
    人群又纷纷往前,汪大善剧烈的呼吸着,转头在周围看了看,开始那个被扯烂的米袋还在地上,他抓起塞进怀里,拿起那根尖木棍,拔腿就往前面跑。
    他自觉抢不过其他的厮养,但跑路比其他人要快,只能拼命往前跑,争取赶在其他人之前,好获得一些粮食。
    往北的大路上有许多人,不顾潮热的天气仍在争逐,还有骑马的管队老爷呼啸而过。往日汪大善会害怕的让路,但今日他头也没回,只顾着继续往前跑。破烂的衣衫被风掀开,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体,破碎的布条在他身后摆动着,汪大善虽然已经两天粒米未进,但此时却没感觉到疲累,只知道必须找到米。
    路上的厮养沿途分散到那些小路,人渐渐开始少了,汪大善还没停下,直到前方又出现一个大宅,估计这就是方才那些叫喊的人说的地方。
    大宅内外已经到处是人,门口不停有人进出,还有几个红衣管队在门前叫骂。
    汪大善此时又有些畏惧,他在门口踌躇着,突然看到西北面远处有一丛竹林,路上的厮养都在往前面的大宅赶,没有人留意到那里,汪大善就是江北人,稍稍留意了一下,竹林周围有几片田地,看起来是耕种过的,附近可能有人住,他眯起眼睛往竹林中细看,似乎有一个屋角,当下停住脚步,提着棍子往那边走去。
    在田边装作要喝水,看到周围无人留意的时候,汪大善撒腿就往竹林中跑,屋角慢慢露出来,确实有一户人家,虽然是茅草屋,但看房前屋后似乎最近还有人活动,也就是说可能又食物。
    绕过竹林时往后看了一眼,没有其他人跟来,赶紧到了房门前,门板上有两个破洞,并没有上锁。汪大善伸手朝着房门推去,摸到门板那一刻,汪大善心中狂跳,稍一用劲感觉里面锁上了,从门板上两个破洞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
    汪大善在门前迟疑了片刻,猛地挥舞起尖木棍,朝着门板一通乱砸,将其中一个门洞砸得更大之后,伸手进去摸到门闩一把抽调。
    破门板吱呀呀的开了,汪大善探头看了看,踏入了这个陌生的人家,屋中的也谈不上什么陈设,有几件破烂家具,那些都无法吸引汪大善的注意,他第一眼看到了烟囱,然后看到了锅,以及旁边的米缸。
    他不及细看,匆匆走到米缸前,突然看到了灶台后躲着两人,双方同时惊叫一声,汪大善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才赶紧把木棍举在胸前。
    角落中躲着的老两口,老头正护着老妇人,双方呆呆互望。
    汪大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我要点米。”
    两个老人惊恐的看着他,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汪大善脸上的汗珠一点点的滑下,口中又说了一句,“我要点米……要吃”
    他挪动了一步,揭开米缸的木盖往里面看去,缸底里还有小半缸的米粒,白色米粒似乎有种魔力,汪大善顿时两眼血红,完全把两个老人忘了,他全身都发麻一般,抓起一把米就往自己的嘴里塞,
    汪大善用力的嚼着米粒,一边摸出破烂布袋,用手抓着米往里面塞,一边回头看门外,一片带着绿意的幽深,竹林中静悄悄的,应是没有其他厮养发现这里。
    把米装好抬起头来的时候,那边的老头站了起来,汪大善退了一步,老头颤巍巍的过来,“我们跑不动了,千岁都拿走了,我们就饿死了。”
    汪大善喃喃道,“我不是千岁,我,我要点吃的。”
    老头扑通一声跪下哭叫道,“求千岁不要拿,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汪大善从来没有被人跪过,他不知所措的也朝老头跪下,口中也哭喊道,“我女人要饿死了,还有娃也要吃,不吃他们就没活路了。”
    隔着一个破烂的米袋,老头拼命的磕头,汪大善也朝着他磕头,两人都泪流满面,口中不停的分辩着。
    正在此时,远处一声号角声,汪大善听得出是营中的号音,是召集人要走的意思,他下意识的抓住了粮袋,对面的老头凑过来,也一把抓住了粮袋,两人都停止磕头,手上争抢的力量逐渐增加。
    外边又一声号角,如果刘长家大队走了,媳妇可能也要带走,以后就再也寻不到了,汪大善在流寇的短暂岁月里,已经见过无数这样的事情。
    汪大善使劲拖了一把,老头仍不肯松手,汪大善猛地放开粮袋,抓起那根木棍站起来,两手剧烈的抖动,木棍子歪歪扭扭的朝着老头胡乱敲过去。老头的脑袋连中两下,额角流出血来,灶台边的老妇发出尖叫。
    “你松不松开。”汪大善哭喊着,又挥了一棍子,老头身子一歪倒下,汪大善丢了棍子,两手抓住粮袋拼命拖出,一些米粒撒出来,汪大善顾不得再去捡拾,立刻夺门而出。
    “天杀的流寇,天杀的贼子。”背后传来老头的骂声。
    汪大善死死怀抱着粮袋,从竹林中落荒而逃,他不敢回大路,选着小路往蒲家集跑去,一直跑出百步外,老头的叫骂听不到了,汪大善才停下,弯着腰喘息好一会,汗水顺着鼻尖不停的滴下。
    他回头看了看竹林的方向,口中低声道,“我不是流寇,不是。”
    低头盯着怀中的粮袋,将破开的一面扎好,汪大善用力捏了捏,米粒挤压着手指的感觉仿佛世间最美好的事。
    号音还在响,汪大善把身上的破衣脱下,整个包在粮袋上,回到大路往蒲家集跑去。
    好在这一趟没有再遇到大股厮养打劫,顺利回到蒲家集,终于又看到了女人的身影,汪大善心中一阵激动,他跑到女人面前蹲下,拿起女人的放到破衣服上,让女人也感受一下米粒。
    两只手在米袋上摩挲着,两人互相看着,同时傻傻的笑起来。
    这时二蝗虫长家的声音在附近响起,“安庆兵到江浦了,老爷有令,不往扬州去了,都不许做饭,马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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