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为谁而战
“孙总,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大情怀,我不知道对不对,好像今天,这样的人不多。”
“只是你没有感觉到,这些人,或许就在你的身边,也许你就有,只是没有激发出来。”
冬子把这话只当成孙总对自己的鼓励,并不以为然。想想刚才那几个斗地主的,有什么情怀呢?为了几块钱?为了娱乐?为了当时的爽快?
孙总跺了跺脚问冬子:“这个城墙坚固吗?”
“当然坚固了,这也许是最坚固的城墙了吧?”冬子想了想,突然改口到:“也许,长城更坚固。”
“对了,这是中国人的特点,总有最坚固的东西,祖先把它们存放在我们基因里,我们没机会激发,但它永远存在。”
这就让冬子不太理解,按理说,正常人,柴米油盐的生活,只不过是烟火气的小情怀,只不过是七嘴八舌的小八卦,怎么扯上这么宏大的主题呢?也许,孙总这个内心高大的人,也把别人的内心,看高了吧。
“你注意到街边的没有?他们打牌下棋,为两块钱争来争去,为一句话不合,吵架甚至斗殴的,你以为,这些人都没有大情怀吗?”
孙总好像看穿了冬子所想,问的问题,恰好是冬子疑惑的东西。冬子此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两个下棋的老头,当远方的孙子回来了,喊了他一声,他是什么反应?”
“当然是丢下棋,赶快去抱孙子了。”
“他与孙子之间有利益吗?”
“没有,只有感情。”
“对了,这就是情怀。再好比,一个在远方打工的人,过年回到老家,总要给祖先的坟上烧纸祭拜,这里也没有利益,只有情怀。一个再成功的乡里青年,回到老家时,对长辈保持着谦卑。一个再调皮捣蛋的无赖,总有敬畏的乡邻,这也是情怀。这样说吧,凡是中国人,总有一种感情,是超越利益的,哪怕是最恶的人,情感中的柔软面,总与子孙与祖宗有关,这不仅是用亲情可以解释的。毕竟,许多人祭拜的祖先,他们本人从来没有见过。”
孙总提出了一个大问题,就是超越利益关系的情感因素,在中国人心目中,有些共同点。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独特的民族,就像长城,以即我们脚下的长安城墙。都是破了修,修了破,再修。好像,再穷再累,都要把它重新修起来。还有一件事,到了西安,我们都能够体会得到。许多古代帝王陵墓,我们明知道里面珍宝无数,但就是不主动发掘它,为什么?这不仅仅是技术不够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我们尊重祖先。”
这个还真有些道理。按理说,自从火器诞生过后,长城的军事价值就不那么明显了,但还是要修。长安城早就破碎了,但明朝的官员,还是集中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把它修起来。而秦始皇陵墓,明明知道它在那里,就是不肯挖掘它。
“过几天,我们去看看兵马俑吧。”孙总得到了冬子点头同意后,继续说到:“我想看看,我们的祖先,长什么样子。因为,兵马俑的制作,就是根据当时秦人的士兵的模样,完全拓下来的。”
把自己的士兵样子,永远留在那陶器烧制的兵俑上,这是对士兵们最好的纪念。当然,也给我们留下了祖先的形象。全世界,以这种立体生动的方式,留下形象的,只有我们中国,而且,数量还如此庞大。冬子听人说过,大部分中国人,总能在兵马俑的形象中,找到与自己相似的,或许,自己身上,就流淌着他的血液。
“当年,秦始皇派出军事家王翦到南方,带着几十万大军到南方驻扎,与当地人通婚。那可是他的主力部队,为什么要派出这么多人南下呢?因为秦始皇想把秦人的基因,遍布整个国家。而王翦与皇帝的对话就更有意思了。”
秦始皇,在历史上以残暴著称,但在孙总的口里,好像这个人有某种值得称赞的大情怀,冬子觉得好奇。
“当时王翦问到,你把国家最精锐的主力,一个蒙田,派到北方防备匈奴,一个我,派到南方驻守,那朝廷不就空虚了吗?如果朝廷发生不测,我带兵回来守护吗?秦始皇答到:你不能回来,不允许你勤王。王翦就不理解了,这是什么心态?于是问到:朝廷安危最为重要,为什么不要我回来呢?秦始皇回答到:比起朝廷安危,让国家疆域保持广大,让秦人血液传递四方,更为重要。”
这个故事,简直颠覆了冬子的三观,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也解释了,他读史记故事中,长久以来存在的迷团。因为秦国兵马善战,能够一国灭六车,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就被小小的刘邦,轻易地攻占了长安呢?原来,他的主力部队,都已经到一南一北了,根本没不得及布防。
秦始皇本身是一个了不起的军事家,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做的危险。但是,他不顾自身安危,还要做这种决定,可能,就是因为这种大情怀。要不然,他也做不到书同文、车同轨这样伟大的事来,正所谓,千古一帝。
“我们的民族是世界上最独特的民族,因为我们不仅为自己而活,还为他人而活。为祖宗,为子孙。为祖宗的事,我已经说过了,哪个人,过年不祭拜与思念那些祖先呢?我是农民出身,再穷的农民,过年那天,也会烧好家里最好的肉,祭拜祖先的。”
确实,冬子的祖先,从来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说过。父母在世时,过年时节,他只记得家里大桌子上,总得要供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名字,父母以及他本人,都要下跪嗑头。尽管,冬子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但拍胸脯保证,当时冬子嗑头时,心是诚恳的。
而今天,没有任何人监督,冬子过年时,即使在外地,在公司暂住的房子里,也要请回父母的亡灵,陪他们一起团年。是的,冬子想,自己以后有了孩子,也要让他们为爷爷奶奶嗑头,让他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至于为子孙,这也是独特的。我虽然没留过学,但我许多同学在国外生活,我也出国到过好些国家,比如欧洲就去得比较多。我发现,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个民族,像我们一样,拼尽一生的努力,为子女留存这么多财产与教育。哪怕你们所认为最贪婪的官员与巨富,他们一生钱用不完的,还要拼命捞,为了子孙积累。哪怕一个农民,像我的父母,自己的生活都有困难,还要节衣缩食,为子女的教育挣钱,我父亲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我把房子卖了,哪怕我跟你妈讨饭,也要供你读书。这是一种很独特的情怀,国外,很难想象。”
冬子的父母,也有这种情况。他们虽然自己过得很苦,但是,从不乱花一分钱,总给冬子最好的。回想起母亲最后病重期间,总是闹着要自杀,要出院。因为,她怕自己把积蓄用完了,怕给冬子留下欠款。而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刻,在回光返照的那最后力量来临之时,也不忘拉着大姨妈的手,为冬子留下最后的嘱托。
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之光,为后代留下最大的遗产,这就是父母之心。
冬子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觉得,这是自己父母对自己感情深厚,自己是幸运的。听到孙总说到他的父母,才明白,天下父母的心,都差不多。这个天下,其实只是指的中国,世界上其它地方的人,并不这样。
“从哲学上来说,这是一种历史感。或者说,对时间长河的使命。我们这个民族,独特之处在于,既对历史负责,又对未来负责。所以,在现实中,我们好像很累,因为背负的东西太多。但是,把生命价值融入历史与未来链条之中,让我们有了永恒的意义。”
这一段冬子听不太懂,但他知道,人一生的时间大概最多百年,但永恒,在中国至少存在几千年了。比如刚才的提议,到兵马俑看祖先,可以这样说,死去几千年的士兵们,依然以他们鲜活的形象,活在我们这些后代人的心中,伸手可及。
“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幸福,我们可以在文化与精神上延续生命。子孙记得我们,我们记得祖先,不仅是通过祭祀,而且通过积累。我们今天的成功,其实是前辈积累出来的。而我们以后子孙的发达,也有我们的积累。历史感,就是时间延续,我们有条件,因为我们不仅有风俗保证,而且有信史。”
“信使?送信的人?”
“信史,历史的史。可以相信的历史,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财富。”
史记故事对冬子影响很大,他在里面看到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冬子看了这些故事过后,有一个感觉,觉得今天身边发生的许多事情,其实历史上都发生过,历史虽然不会重演,但总以某种相似的形态一再出现。
要说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再会编故事,也不会有历史本身精彩,那可是真实的人生。
“历史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的时间意义。我们如果只活在今天,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那么,人生其实没多少意义。毕竟人生从一出生,就注定要死亡,悲剧性是注定的。但是,如果你把自己的生命,放到祖先的延续上,放到子孙的希望上,你就有了意义。”
而冬子此时的尴尬之处在于,父母已经不在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哪里。而所谓子孙,自己还是单身,根本没有实现的途径。
“你知道,我们有今天的生活,其实是得到了祖先巨大的恩惠。我父母付出比别人多一倍的辛苦,供我出来读书,才有了我今天的一点成绩。我想,你的父母也一样。”
一提到自己的父母,冬子就有些伤感。他是孤儿,这事,公司里很少有人知道。
“而祖先们,留给我们最大的财富,还不是钱什么的,也不仅仅是坟墓与建筑。而是那些历史记载。他们用自己的故事,来告诉我们,最应该追求什么,最应该回避什么。”
“历史是用来教育人的?”
“有两个功能,记录功过,劝当时的人。所以说,帝王们,也怕留给后世一个不好的名声,保持表面上对历史的尊重。孔子写《春秋》就有这个目的。当然,更重要的是,对后代的教育。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就是这个目的,历史是教科书。中国古代最重要的两类书籍,一是经,一是史。从历史中吸取教训,是很大的财富。目前的世界上,最有价值的,就是中国的历史。”
“那司马光得出什么结论呢?”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怎么让冬子觉得有些反感?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所有大人们,当年说过的话。
自己学习不太好,难道就天生矮人一等?
“当时宋朝皇帝,问了自己老师,也就是司马光一个问题。为什么历代富有天下的帝王之家,把整个江山都交给后代,等到后代落魄时,连一个全尸都难以得到?司马光总结了千百年来的家庭兴衰及朝廷兴亡,得出结论,只有读书学本事,才可以延续家族的命运。所以,我们是最注重学习的民族之一,这也是我们文明存在并接受了多次存亡冲击,而至今生生不息的原因。”
“那外国就没有历史吗?”
“你这个问题本身就很伟大。”孙总总是先鼓励冬子的问题,再说出他的结论,这是一种让人很好接受的诱导方式。可以想象,如果孙总当一个老师,是应该很受学生欢迎的。
“你注意到没有,我们今天的人,开口闭口,外国怎么样。日本的电子德国的机械美国的科技英国的贵族,等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想对比呗?还有什么?”
“你没细想。一个骂我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人,是怎么骂的?”
“就说我们这项内容赶不上美国,那项内容比不上日本,就这样骂的吧?”
“赞扬的就不说了。就连骂自己的国人,是不是潜藏着某种假设?我们的一切,都在跟所有国家的优点比?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意味着什么?”
冬子想到了:“意味着,我们想在所有领域,比其它所有国家都好。”
“对了,这就是最为珍贵最为罕见的自尊心,这就是独一无二的大国情怀。这得有多了不起?据我所知,全球拥有这种心态的国家,少之又少,而我们,一直存在。”
“我们不怕别人有多么先进,其实在我们的血液中,我们也不怕自己多么贫困,我们总相信,自己有崛起的一天。比如一个农民,也有当宰相的心。陈胜就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人格平等的心态,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看多了历史,知道,平常人也可以做出不平常的事,这些经验让我们,充满了自信。”
自信,在一个农民身上就体现出来了。正因为这种自信,孙总的父母,自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儿子的拼搏可以加分,儿子的拼搏,可以为未来的成功,铺上道路。并且,还真的实现了。
自信,在冬子父母的身上就体现出来了。他们一生平凡而辛苦,但他们始终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让儿子,过上与自己不一样的童年,让儿子不再吃以前自己吃过的苦。这个自信,要实现起来,起码得有一些骨子里的自尊才行。
冬子问到:“这种自信,是盲目的吗?”
“当然不是盲目的,历史上大量的成功经验,都已经告诉过我们了。平凡人照样可以成功,只要你努力,机会来了,你就上升。”
于是,孙总举了大量的例子。卫青是个奴隶出生,成长为著名军事家。孔子是个私生子,也成了至圣先师。孟子的母亲最为励志,以自己的辛劳与严格教育,守寡抚育孟子长大,让他成了天下最有学问的人。
当然,中学时读到的孟子的一篇文章,就是证明。他列举了大量的出身微贱但建功立业的人。并且,把受苦,当成磨刀石,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我老家是很穷困的,我们村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后,就给了我希望,父母也看到了努力的方向,就是送我读书。而我本人读书的条件也不好,脑袋也不聪明,但通过努力,得到了自己以前想象不到的成果,这就是证明。而今天这个伟大时代,恐怕更有可能。”
“你为什么说这个时代伟大呢?”
“你的努力,终有回报。你的知识与才能,总有施展的地方,这不伟大吗?对于能干的人,不管是经济上,还是社会地位上,总有自己的位置。从来不因为你老家在哪里,父母干什么的,而受到不公平待遇,这不伟大吗?”
走在这城墙之上,孙总这样与冬子交流宏观的话题,总有一些不合时宜。这是在教育他呢?还是有某种目的?抑或,仅仅是孙总的个人感慨,想找人说说而已?
但是,这话的地点却非常正确。在他们脚下,有几千年的历史,那些历史,写在碑上,埋在墓里,存在于博物馆的展示中,更存在于普通人的记忆里。
远处飘来秦腔的声调,那苍凉的嘶吼,再次让两人停下了脚步。这个城墙很神奇,墙内是秧歌或者广场舞比较现代的天下,门洞之下,是摇滚的声音,年轻人的愤怒与挣扎,好像被门洞的回声放大。而墙外的护城河边,是秦腔的古人情怀。现实与历史如此贴近的地方,恐怕只有西安吧,远处的霓虹灯一眨一眨的,好像有配合着某种节奏。
而这几处的节奏,好像在某个点,居然统一起来,合成了一个步伐。这个步伐是时间的步伐,咚咚有声,总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
“我有个感觉,不知道对不对。小陈,你听,这摇滚与外面的秦腔,好像是一种音乐?”
孙总也听出了,冬子点了点头:“好像都是一种嘶吼吧?”
“不假工具的,情感的直接表达。这两种东西,都是直接表达情感的。不过,摇滚的青年,情感来源于生活。而秦腔的老人,情感来源于历史上的故事。但是,直击人心不加掩饰的力量,是挡不住的。”
此时的孙总完全不像是一个理工男,而更像是个人文学者,甚至是个艺术爱好者。当然,他先前自己唱过歌,现在,他听歌的感觉,也是很灵敏的。
“但是,我总有一个印象,就是,摇滚是赶不上秦腔的。不光是艺术感染力,还有另外的原因。”
“是沉淀不够吗?”
“有道理,小陈,你很敏锐。以我的理解,时间就是沉淀的条件,历史是已经过去的时间。没有历史感的东西,很难长久。更何况,情感的基础,完全不同。”
“什么意思呢?”
“摇滚是唱的个人情感,虽然能够引某些人共鸣,但个人经历总是转瞬即逝的。而秦腔唱的是集体情感,是我们民族共同的记忆,总是深沉而更有力量的。”
此时,那边又传来歌颂关羽的唱段,苍凉悲愤甚至有些绝望的声音过来后,冬子在这个夏天,感受到一股寒冷,仿佛从那唱戏的老人嘴里,射来了一把刀,穿入了自己的肺。
“关羽为什么那么动人,尽管他最终失败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为谁而战。他为亲人而战,为尊严而战,为承诺而战,为信义而战,为了那一份超越物质与利益的感情而战。知道为谁而战的人,如同我们世间奋斗的千万平凡人一样,是有托付的,是有根基的,所以,最能够打动人。”
冬子想,我该为谁而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