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又是一个‘好天气’。沈南武等为免引起旁人怀疑,将院中守卫尽数撤去,只留下陆秦屠三人扮作任骁的护卫和下人,一方面监视梁榭,一方面以保护为名将任家姐弟拿为人质,以这三人的武功,再加上人质在手梁榭想逃走终归是没有半点希望。
屋里,郎中正在给嘉娴把脉,郎中身后站着两名男子,两人一言不发盯着郎中,似乎是随从又似乎是学徒。(梁榭不知道郎中的真实身份。)
梁榭看着郎中给嘉娴把脉问诊瞧得呆呆出神,时局至此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是该真的倒戈相向出卖云老和小王爷还是该自己扛下来。对于他来说云老欺骗了他利用了他他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替云老他们卖命死扛,但武经国更是过河拆桥的好手,自己死扛固然难免一死,重回云老身边也难以逃脱,就算是自己真的投靠武经国出卖了云老也依然是活不成的,不同的是早死和晚死自己一个人死还是带着老婆一起死而已。
他没有吞吐天地的志气,也没有为百姓牺牲的觉悟,更没想过要流芳百世,但他也向往公平、正义,也想着惩恶扬善,最起码不能祸国殃民遗臭万年。多年前他的父亲也曾对他抱有希望,不求他飞黄腾达,但求他读个书考个功名,当上一任小吏,安安稳稳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所以选了一个‘书’字作为他的名字。或许是人报有希望越大的事上天就越不让他如意吧,他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和他开这样的玩笑,唉。
梁榭看了嘉娴一眼,或是最近吃了人参的缘故,嘉娴的气色好了许多,人也精神了许多,但依旧难改憔悴,想起人参他又想到了小王爷,或许小王爷还是好的,还是善的。唉,算了,待嘉娴的病有了起色,想法搞到药方把他们姐弟支走,自己再次杀一次武经国,成就成败了大不了一死。
他又看了嘉娴一眼,正巧嘉娴也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一接,嘉娴笑了笑,梁榭却鼻子一酸别过了头。似这样平和宁静的时刻过了一刻便少一刻,他也不知道还能有多少这样的时日。
其实夫妻相处有时候就是这样,昨夜嘉娴还在为任骁来京涉险的事和梁榭生了气,两人闹得很不快活,今天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又能使两人隔阂尽去,心心相印。
郎中把脉良久,不禁皱起了眉,伸手拔下任嘉娴的几根头发,拿在手中看了几眼,搓了搓,见头发枯黄无泽,开口问道:“夫人平日里头发掉的厉害么?”
任嘉娴道:“每天梳头的时候掉不少。”
郎中又撸起任嘉娴的袖子,在她小臂上按了一按,肌肤下陷,郎中拿开手指,肌肤又缓缓恢复原状。郎中点了点头道:“夫人在小腿上按一下看看。”
任嘉娴不解何意,但还是依着郎中的话,拨开裙子学着郎中方才的样子在小腿肚子上按了一下,肌肤下陷,她移开手指,肌肤缓缓‘弹起’却只弹到一半,竟还是呈凹陷状。
“夫人可是易乏易困?常常想睡觉?”郎中又问道。
任嘉娴道:“生病的人不都是这样么?”
郎中一笑,又问:“可有睡一会便又醒来,躺久了腰疼的症状么?”
任嘉娴道:“好像是有一些。”
郎中颇感无奈,道:“我先给你开三天的药,吃完我再过来。”
梁榭道:“能否多开一些?”
郎中没好气看了他一眼,道:“先试吃三天看看效果如何,若不成再换方子。”
梁榭讨了个没趣,当即闭嘴。
郎中又道:“但凡治病,药物只是辅助,关键在调和病人身体,使其自行治愈,平日里起居饮食上多注意些。记着,少卧,少怒,勿劳累,不可受惊吓,不可坐在湿地之上,忌食生冷硬寒等物,少盐,勿食荤,禁房事。”
梁榭道:“肉也不让吃?会不会......?”
郎中一瞪眼道:“不忌口治什么病?”
梁榭道:“是是,请问先生,内人得的是什么病?”
郎中道:“肌肤水肿,发枯而无泽,其症十九在肾。”说着收拾药箱起身要走。
梁榭忙道:“先生忘记开方子了。”
郎中看了一眼跟着自己来的两个随从,道:“你要方子做什么?药抓好了叫他们给你送过来就是。”
郎中如此说法,梁榭登时了然,这两个随从自从进门一言不发,原来是武经国派来监视郎中的,他眼见没空子可钻,只好作罢。
郎中起身出门,两名随从紧随其后,梁榭也跟着送了出去,到了院外,郎中忽然止步道:“你自己不懂医理,不要给乱吃补药,有些补药固然是极为珍贵的好药,却也不是什么病什么人都可以用的,一旦调动体内元气过多易引发其他病症,甚至造成病人耗损元气过度而亡。慢病要慢治,平日清心寡欲,多休息即可。”他顿了顿又道:“这世上花着大价钱,把自己吃死的人多得是,你若不信也由得你去。”
梁榭脑中一震,吓出一身冷汗来,他本以为人参这东西起沉疴、疗绝症、愈百病,却不想还有这个风险,当即恭恭敬敬向郎中作了一揖,道:“多谢先生提醒。”
郎中不去理他,径自去了。
郎中的这一番话燃起了梁榭的希望,却也让他放下了对云老和小王爷最后一丝的情义——既然自己躲不过这场风雨,那就让这风雨把所有的恶人都卷进去吧。
天,依旧是那么蓝,树,依旧是那么绿,树林中放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梁榭的无奈也只是他自己的无奈,不曾对天地万物造成半点影响。树上鸟儿嘴里衔着蚂蚱哺育着小鸟,小鸟争先恐后欢快地叫着,对它们来说,饱食一顿就是上天的恩赐。今年的蚂蚱似乎比往年多一些,庄稼的长势却不及前几年,不知为何上天会给鸟儿格外的恩赐,对人却是那么残忍。
金乌西坠,华灯初上,京城的万家灯火如漫天繁星,点缀着人世间,‘经国府’更是灯火通明,皇城最高的宫殿‘皇天极殿’的顶上一条由灯火点映而成的飞龙似乎在天上盘旋,俯瞰着整个京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大概这一卦象是吉祥的吧,应该是吧。
“梁大侠有心事?”一个声音打破树林中寂静的夜,把梁榭的思绪拉了回来。梁榭一回头,只见秦昭笑着朝他走了过来,梁榭还以一笑,道:“你听,这蝉鸣声真好听。”他本来对这些人没有半点好感,但无所谓了。
秦昭笑道:“是啊。月色也不错。”
梁榭看了一眼尚未升起的月亮,笑了笑。
“屠……”
“蝉自由自在的多好,不像人有那么多无奈。”秦昭只说了一个字便被梁榭打断了,他似在和秦昭说话又似自语。
秦昭笑了笑,上前一步与他并排而立,道:“蝉也有蝉的无奈,只是人不在意罢了,蝉也怕疼,也担心被鸟兽所食。”
梁榭忽然觉得这个秦昭似乎人还不错,怎地去帮了武经国,不由得重新看了他一眼,秦昭又笑了笑。
梁榭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住了,秦昭似乎知道梁榭想问什么,却不点破,梁榭也知道秦昭真正要说的是什么,也不说破。
自打昨日一照面,梁榭便看出那屠大千是什么人,其实也不用去看,只要知道是郑千户派来的就知道是什么路子了,所以他要快些决定,快些动手,原本拖延才是最好的办法,此刻却不能冒险一试,这帮人很难说。
“姐夫,怎么不回屋?”梁榭回头,见任骁正从院子中出来,回道:“屋里太热,外边凉快些。”
“咱们什么时候回去?”任骁又问道。
“回哪?”梁榭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东尧城’啊,你们不回去见爹爹么?”
梁榭不由得苦笑,任骁的话他答不上来,他的泰山大人要是能认自己这个姑爷,也不至于会有今日这种局面,再说此刻就算是认了又如何?难不成他那点芝麻小官能从权倾天下的武经国手中救出人来?
“姐夫?”
“哦,你姐姐的病受不得舟车劳顿,待病好了再回去。”梁榭敷衍道,他怕任骁再问东问西,赶忙又说道:“你回屋多陪你姐姐说说话,十来年没见了,她也怪想你的。”
“嗯,饭好了叫你们。”梁榭点了点头,任骁转身回屋。
晚风徐徐吹来,吹动着树木的清香带来了一丝凉爽,驱散了暑气,让人十分受用,梁榭和秦昭精神俱为之一振,蓦地,二人同时打了个冷颤,夏日的风中竟然带着刺骨的寒意。
“有杀气!”秦昭沉声道。
黑暗中,一个斑驳的黑影在树林里若隐若现,杀气如利剑般刺了过来,秦昭不敢稍动,默运‘昭月神功’护体,身上衣衫割裂,皮肉不伤。
梁榭脸上一凉,被划了一道口子,血登时流了出来,不知为何那人不趁机出手反将杀气敛了一些。
秦昭窥得破绽双掌抱球击出,一股宏大的气劲轰然而出将杀气击散。
“十三?”秦昭正待再行出手听得梁榭这一声没头脑的呼喝硬生生忍住了。
“说,为什么?”树林中那影子冷然道。
“你是来问罪的?”梁榭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影子道。
“我说的话你还相信么?”梁榭问道。
“或许信,或许不信。”影子道。
“我没有对不住他们。”梁榭心中电闪,十三是自己人,虽然现在可能有些误会,但他和自己感情一直很好,误会容易解释。嘉娴和任骁落在武经国的手上,如果要救他们的话现在恐怕是唯一的机会,以十三的武功再和自己联手解决秦昭应该不是问题,然后再偷袭陆孤鸿和屠大千或许能一击必杀,但若他们有了防备以嘉娴为质就麻烦了。不管如何,动手总比坐以待毙强得多,他主意打定,正要发暗号叫十三动手,秦昭忽地身子一闪,退入院中,冲梁榭抱拳道:“二位既然相识,想必有要事相商,在下不打扰了,请。”他说着话双手仍然不离胸前。
梁榭将到嘴的一句话生生咬住,改口道:“先生请便。”眼见着自己慢了一步,秦昭起了戒心,也只好由着他去了,否则动起手来被他喊上一声坏了事不说,弄不好还被屠大千钻了空子。
“云老和少爷对不住你了?”十三道。
“这……也谈不上。”梁榭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实情,十三虽然和自己十分要好,但他更听云老的话,万一说出实情后他依然向着云老,那嘉娴的命就算是彻底交代了。
“肖总镖头出走,冷霜背叛,现在连你也要……”十三的语气中有些苍凉。“‘百里醉’‘十三铩’明日午时前我等你来选。”
“十三……”
杀气消弭殆尽,十三敛气而行,早已去得远了,只剩下林中斑驳的树影。
十三,云老手下武功最高的杀手,‘战魂堂’十二人中最晚加入,排行最末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明着动手从不暗杀的杀手。据说曾经江湖上有个极厉害杀手名叫‘燕十三’,他一生以剑为魂,了悟剑道之极意,创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毁灭之招无敌于天下,后来为免朋友死在剑下而自尽。十三最崇拜的人一个是云老,一个便是‘燕十三’,原本他排行十二,但他不喜欢十二这个数字,他喜欢别人叫他十三,因为‘燕十三’,所以十三认为十三这个数字听起来更有杀气,更霸气一些。更因为当今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百忍精堂’中最强的杀手只有十二个,所以他偏偏就要在十二上再加个一自名十三。
“不知道十三有没有发现什么破绽。”梁榭想着。
“人呢?”屠大千大摇大摆从院中走了出来,离老远便问道。
梁榭皱眉道:“什么人?”
“你的同党。”
梁榭道:“走了。”
屠大千道:“为什么不拿下他?”
梁榭道:“刚才在外边的要是你就好了,正好立上一功。”
屠大千道:“嘿,小子,别想耍花样,你女人可在我们手里。”
梁榭道:“在你面前我哪能耍什么花样?”
屠大千道:“知道就好,给句痛快话,你到底什么时候交代。”
梁榭道:“交代什么?”
屠大千道:“少他妈装蒜,老子耐心有限。”
梁榭轻笑道:“那你请便。”
屠大千道:“你有种,婆娘也不要了?”
梁榭哼了一声道:“我要亲手解决,用不着向谁交代。”
屠大千道:“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梁榭说完转身回院。“你去通知沈南武和郁栖柏他们过来商量下一步的计策,你若敢从中捣乱,碰她一根汗毛,我便戳瞎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头,斩下你的手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嘿嘿,小子,凭你也配?”屠大千道。
梁榭止步道:“我或许没这个本事,你猜府督有没有这个能耐?以你一死换取府督高枕无忧不知道他会怎么选。”
屠大千脸色微变,道:“好,事情要是办砸了可别怪我手狠。”
梁榭道:“但愿你能活到那一天。”
李师爷的双重手段,屠大千的虎视眈眈,再加上十三的逼迫,使梁榭没有了喘息的空间,他们也容不得他喘息。这两拨人目的不同,十三要他回归‘战魂堂’,李师爷和屠大千要他供出云老和小王爷,但对于梁榭来说造成的结果却是一样的——明天他必须见云老一面,否则以十三的个性必然与他成为死敌,一旦两人动手,在十三杀死他之前云老和小王爷很可能藏匿起来,那样他在武经国手中将会失去利用价值,从而失去选择权。
夜,已深。梁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还没睡呢?”嘉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来,在黑暗中闪着一双眼睛问道。
梁榭侧过身子,单臂搂住她道:“睡吧。”
嘉娴在他嘴上吻了一吻,闭上了双目。
梁榭怜惜之意大盛,保护之欲更强,心一横,暗道:“你做初一莫怪我做十五!云老,小王爷,对不住了。”
在这个精明的老人面前,李师爷的安排真能瞒天过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