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 医命不医心
下山的路径,除必须经过的地方以外,尽量按不重复的原则,进行了设计。当然,各人因需求不同,各小组的人,也进行了微调。
而我们小组,小胡重新登记微调的人员名单,发现已经有十多个人因为各种原因,到其它组去了,而其它组,又加进来接近二十个人。
“队伍在扩大,还是很兴旺的嘛。”万师兄说这话时,双手叉腰,临绝壁而迎风,望深壑而读云,如果给他穿一袭长衫,他还真当自己是神仙了。
我们下山的路线,途中有两个地方要作停留,一个是寂光寺,一个是虚云禅寺,都有相应的安排。
小胡现在有点明目张胆了,他跟那个小戴居然有说有笑,也不怕我们看见。我悄声跟万师兄说到:“报告师兄,据我观察,小胡与小戴的距离,从来没有超过两米,什么情况,请你判断。”
“怕是要出事了。”他一边说,一边做出沉重点头的样子,仿佛一个忧国居民的智者,很是搞笑。
能出什么事呢?一对年轻的人,产生了爱情,应该是好事。另一方面说,在这佛教的圣地,一个曾经立志学佛的人,被美色所扰,是好还是坏呢?
心一旦有了牵挂,超脱就不可能。这两米的距离,他们都超脱不了,何况人生。
心理学高手,是医心的。如今,他自己的心,已经进入被扰动不自主的情况,谁来医他呢?我正想到这里,万师兄说:“听说寂光寺有位高手,是医生出家的,他今天要给我们上课,恐怕很有意思吧?”
“肯定有意思,你想,医生是研究科学的。为什么要出家?出家后发现了什么?这些领域,是我们都不清楚的。我倒是好奇,他是如何以医生的身份,在佛教领域中找到自己存在的。”
“存在与不存在,好像都是假象吧。明成师的话,你忘了?”
万师兄这一说,我有点想笑。一个生意人跟一个哲学教授谈哲学,而哲学教授的回答,居然是宗教的内容,这是不是有些颠倒?
下山的路因为有秩序,所以行进得比较顺畅,很快就到了寺庙了。我们集体坐好,听那位医生和尚,给我们开示。其实,这个活动组织起来,还是有些问题的。因为那医生和尚已经对上一组还没讲完,我们这一组又到了。
小胡跟明成师联系后,明成师对他说,接着听就行了,不需要重新讲。反正这和尚今天要讲半天的,过一个小时休息一会,各朝圣小组不可能完全按一小时一小的规律,有节奏地踩点到来。
这相当于电影从中间看起,倒也不影响情绪。因为,他是在讲故事。讲的是,他当医生时的感悟。虽然故事很多,也很平实,但为记录方便,还是要录音。
以下是根据录音整理的内容。
出家前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常常有病人会问我:“医师你几岁啊?”我说:“三十二岁。”“结婚了没有啊?给你作媒。”我就会请问她:“请问您的日子过得很幸福是不是?”唉!竟然没有一个人跟我说“是”。
一直到后来,有一个病人,她患子宫颈癌,每次来看病的时候都化妆得非常的漂亮,手指、脚趾都擦指甲油,口红也擦的很红。她每次来看完病就要给我作媒,她说:“我侄子在国泰医院,人很不错。”我问她:“你真的过得很幸福是不是?”她说:“对呀!我的先生对我非常的好,我的孩子可以说非常的孝顺,家境也很过得去。”过得非常惬意,真是不错,很恭喜啊!这是末学听到唯一说幸福的患者,真令人为她庆幸。
然而,过没多久,护士看了报吃惊地告诉我说她自杀了!护士说:“报纸上写了某某人在丰原某某圳一个大水沟被捞起来,她离家出走五天,后来就自杀了。”我说:“她不是过得很幸福吗?唯一幸福的病人怎么自杀了呢?”各位,大家要仔细想一想,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先生的恩爱唤不回她一念想要活下去的心。
为什么孩子的孝顺也不能叫她回头?为什么钱财买不到舒适的身心?先生再恩爱无法代受腹痛,孩子再孝顺也不能代上手术台,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她到底是怎么样的心境奔出家门,又跳入污黑的大水中?也许就是因为她以前都感觉到人生非常的幸福,不知尚有苦在后头,她没有念过“世间无常,国土危脆”,所以心里没有一点准备,人生的考验一到就受不了,没有打预防针,没有免疫作用,苦到受不了时就自杀了,末学真忏悔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佛法,让她及时回心转念向光明,回首向弥陀。这样的苦法也许大家想“那很少嘛,自杀的人不多”。
自杀的人很多啊,末学在肿瘤科工作,如果有一天没有人来告诉我说他想自杀,那今天是大好的日子,非常稀有难得,真的啊!“我还是死了比较好!”是天天可以听到的,求“健康快乐、被关怀”却不可得时,往往就反过来自杀了,我常常三更半夜被叫起来处理自杀的事件,某某人想不开又要自杀了!一不是他故意不愿意活,是太苦了,不知如何撑下去。
还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躺在病床上,有位病人整个子宫、阴道下段肠子都烂掉了,只好在肚皮上开了一个人工肛门,然而也无能愈合,大便从肚皮里头一直流出来。她的房间在三楼,从二楼就可闻到味道,并不是她味道特殊,而是我们任何人遭遇到相同状况,都会如此。她的儿子在里头照顾她,不得已用一条棉被把自己鼻子遮起来。这个人每天都想死,但找不到机会,有一天趁着她儿子去买早点的时候,就奋力地爬起来,从我们医院的三楼往下面跳,没想到恰好她的儿子正买豆浆回来,看到妈妈从三搂那边要跳下来,就赶快跑过去把她接起来,结果跳下来没有死掉又外伤。本来就已经很苦了,再加上外伤,每天都痛苦的不得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寿命未尽,自杀也无用(自杀和杀他都是造杀业,都是重罪),死后是无穷的六道轮回,是无尽痛苦的重演。
诗人泰戈尔他说:“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秋月。”你要丽似夏花可能还不会很难,但要死时美如秋月,要下一番的功夫啊!有时候有些人,会责备我们佛教徒说:“唉!你们佛教徒总是喜欢讲这个‘死’,讲‘临终’啊,太夸张了,好像忽略了这整个人生,佛教在人间有很多事情要做,尤其你们净土宗的人,天天念‘阿弥陀佛’,准备要往生西方,真是消极。”其实感觉上整个人生好像在画一条龙一样,每一笔每一笔都非常的重要,临终就如画龙点晴,生时死时都重要,没有一笔是可以苟且的,而念佛是至善之念,正是积极使生与死都至善至美。在这里是先跟大家随便聊一聊。
生命的恒河中,有一位先生,平日爱吃槟榔、抽烟、喝酒,后来罹患了口腔癌,来到我们的诊疗室中,他口腔内的癌已长大、腐烂、穿透了面颊,不断地流出脓水,食物会由穿孔中漏出来,这时,即使喝平日所嗜的酒,都痛如“烊铜灌口”,即使吃平日所爱的槟榔,也苦似“吞热铁丸”。壮实的身体,在无法进食及万分懊恼中很快消瘦了,痛苦中只好插一支鼻胃管到胃里灌食,他的太太无限悔恨地告诉末学:“我们夫妻二人经常吵架,他骂我,我很生气,也就骂他:‘好,你骂我,你会得口腔癌,我要你得口腔癌!’谁知道他真的得了口腔癌时,最痛苦的就是我,除了要随时跟着处理滴滴答答流出的浓血涕唾,陪他南南北北找医生,还要烦恼钱……”
其中真有说不尽的辛酸血泪,相信她若早能预知今日的苦景,便会珍惜彼此康健共聚的时光,也会认为:“他骂我时,我宁可去礼佛百拜,为他祝福,再请他吃冰淇淋,也不愿与他恶言相骂!”二人一起在香光中念佛,不是比吵架舒畅多了吗?可惜我们常会选择痛苦的方式消耗这苦短的生命,对于这不久住的身体也多是—“无病时糟蹋,有病时埋怨”,但愿我们在这转眼即逝的因缘中,掏出悲心诚恳相待,气恼和怀恨会为自己辅下荆棘路。
这位患者告诉末学,他平日喜欢钓鱼,槟榔烟酒伴钓竿,很觉爽快,但是,在癌烂穿了面孔时他突然深深触动,感受到了鱼钩刺人鱼面颊时,鱼儿心中的痛苦和害怕,这是一个说话已困难的人,在末学为他处理脓血溢流的伤口时,勉力发音吐露的觉醒、忏悔,他感受到:当日为了短暂快乐所加给鱼的颤栗、痛苦,今天返回到自己身上,竟也是口颊穿孔的痛苦,当自己吞咽就像热火在烧、刀在割时,也是忍不住想挣扎蹦跳,这和鱼儿在钓钩上、鱼篓里的挣跳,又有什么两样?他给末学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
在照顾口腔癌患者时,常不禁想到,偶然自己口内有一个小溃疡就疼痛不堪,一吃碱辣更刺激难耐,何况这么大烂穿面颊的伤口,吞口水也要颤抖。当我们出言不逊时,用五秒说一句话,可以使人终身伤心,而果报回到自己的身上,便会如口腔癌一般痛苦。槟榔烟酒也许有片刻的麻醉之乐,却可招来医药无法减轻的痛苦,真要慎重、再慎重,纵意的快乐须臾即过,苦楚的时光,一日如百年漫长。
我们的第一、第二诊察室是相连的,有一扇门互通,有一天,在“一诊”看一位乳癌五十多岁的妇人,她幽幽地啜泣,因为有种药物,劳保局还未能通过给付,她感觉到经济及疾病的压力,忍不住哭了,当时“二诊”另有一位才三十岁的乳癌患者在候诊,听见了她的哭诉,立刻找末学,把钱包中的钱掏出来,示声告诉末学说:“郭医师,请帮忙把这一点送给隔壁那位太太”,她红着眼眶说:“大家同是受苦”。末学深受感动,赞叹她的菩萨精神,因为末学了解,她自己的处境,其实比另一位更困难,她的孩子还在繦褓中待喂奶,先生收入并不多,又无劳保,经手术、住院,积蓄已空,当外科医师介绍她到本院作放射治疗时。
她曾因无法负担治疗费而打算放弃生命,她说:“但那天初诊,看到您们的白板上正好写着“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夜我仍要在园中种满莲花”,我才鼓起勇气振作要活下去,才向娘家借钱来治疗,生命真是无常,而充满痛苦的考验,我虽然没有什么能力,但总有一种心意,希望尽一份心力,帮助同在受苦的人能离苦得乐”。末学非常感动,同患乳癌,有人哭泣而悲恼,有人走出自己的悲哀,进而为他人拭去眼泪,发挥生命的光辉,活著一日便种一日莲花,自然满池芬芳。即使微笑也是布施啊—但教一念慈悲起,疾病贫困皆无碍!
有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他得了淋巴癌,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得做好多的治疗,每隔一段时间只要他的白血球升高,就必须来打那种会引起呕吐副作用的药物,以延续他生命,令他高兴鼓掌的事,就是他白血球降得很低,低得不能作化学治疗,大人担忧这过低的白血球有感染、及有生命的危险,他却如获释放,暂得免刑般欢喜,他告诉我:“每天除了闭路电视就是闭路电视”。他的家境算是很好,给他一个小房间,每天看闭路电视。
他告诉我说:“我姑姑要结婚了,请我做小新郎(花童),唉!要是我能长大就好了,可是不知道能不能长大?”这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讲的话,多么令人心酸!他有时候坐在诊察室外面准备要打针,本来是高高兴兴拿着玩具来的,一走到门口就知“痛苦又要开始了”。有时候,他会咬紧牙根把手伸来,自己找到一条血管说:“哎!注射这一条啦。”有时候他也会悲从中来,坐在外面不肯进去,他不会哭泣出声,只默默含泪,他从第一次来抽一个耳朵血哭了一、二个小时,到现在受苦这么久了,他已经非常了解。
有一位末期鼻咽癌的患者,年纪才三十出头而已,一般而言,若三十出头就死,你会说短命啊!可是她的三十出头已经让她的家人,觉得长得无法忍受了,丈夫要兼顾患者与小孩,不得已须常请假,因此也失业了,全家经济陷入困境,于是到慈济功德会请求帮助,慈济功德会答应他,要帮助他很庞大的医药费。然后他的母亲说:“哎!那些菜姑说要拿钱给我,怎么没有?”我说:“人家不是欠的,慈济功德会的钱是来自大家省吃俭用,帮助人,不忍心您受苦,不是每一个人家里剩下好多钱才拿出来的。”她说:“哦”!好了,钱财不要担心了—有人出钱了,但是全家心结绑得紧紧仿佛失去了太阳般暗惨,病人也没有安心的活下去。她的母亲照顾到非常疲累,就说:“你要死不赶快死,害我们跟着你受苦。”她的丈夫苦得常抱着头来问我:“她到底可以拖多久?”
心地可以改造命运,在比前位患者更艰难的遭遇里,却有人用佛法,以感恩的心而全家过得比健康时更充实快乐。有一位朋友,她才三十多岁,却就因骨癌,前后已开过二十次刀,在大动脉出血不止中,把腿锯掉了,然而她告诉末学:“我很庆幸,我失去了一条腿而闻到佛法,假如我没有听到佛法,不知道还要再造多少业,受多少苦。”她的先生在手术房外等待过她开二十次刀,您可以想像那种心情,但他却如菩萨一般,扶持照顾,了无埋怨;学佛以后,先生陪她撑着拐杖,送亲手做的点心去医院探望同病的患者,鼓励他们念佛。
末学约她“您背好阿弥陀经,我们便一起去拜山,为一切癌病患者回向”。于是全家人陪她一起背经,才读小学的女儿也鼓舞她:“妈妈,您把阿弥陀经背得一字不差,我就给您五百元奖金”,她手上一边做加工,一边背经或念佛,晚上便背经给家人听,当背到一字不差那一天,她说:“我们全家高兴得像什么似的!”背经中做手工,连奖金,不意竟赚了四千元,正好供养三宝!为了拜山给一切癌病患者回向,她每天夜里,在全家睡了之后,练习拜佛,假如您看见她用一只脚克服艰难,一拜一跳地拜山,相信您也会忍不住眼泪……她的先生想设法去筹款为她装义肢,她却说:“假如您能筹到十万,那么这笔钱给我运用。”她告诉末学:“假如有那十万,我愿布施,因为一条腿也很好用。”她指著两拐杖说:“相反地我多一条腿。”她说这些话是在癌已蔓延到肺,又开刀作化学治疗之后,那红扑扑又笑咪咪的脸,却令健康人相形见细,她说:“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我们家比锯腿之前更温暖。”
念佛人,当生便可以活在净土极乐欢喜的气氛中。癌病患者几乎谁也免不了经济的压力,有人邀她开电动玩具,据说收入很高,她告诉末学:“我想试探我先生的想法,故意问他的意见,我非常安慰,他很严肃地告诫我说,我们是念佛人,自己尚且怕孩子会披电动玩具所引诱,怎能去害别人的孩子!”末学每每忍不住想向他们这受难中却仍高洁芬芳的行径合掌行礼,许多家庭正因癌病而陷入黑暗,他们一家却因癌病得以向佛,把火焰化成了香洁的红连,足以作一切受苦中人的榜样。
讲到这里时,他这一个小时的节奏就到点了。不是说大家不想继续听,而是后面又来了一组人。而我们前面的一组人,如果还要留在这里,就太拥挤了。
其间有负责协调的出家人,来跟组长商量,前一组的人,同意下山,让后一组的人,也听听。毕竟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法会,这只能算是一个僧人的心得报告。
但这种心得报告非常重要,因为他接触到了大家最为关心的问题:生老病死。
几乎绝大部分学佛的人,都因为想摆脱这种痛苦,才开始思考解脱之道的。有人说,要改变你的人生观,只需要去三个地方。一个是监狱,一个是医院,一个是火葬场。
看看,没有自由,没有健康,没有生命,你所有追求的一切,还有什么现实意义。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存在”虽然是个哲学词汇,但“不存在”,却是我们看到的最大的痛苦。
讲课的法师进殿整理,大约给大家十分钟休息调整时间,大家喝水的,吃点心的闲聊的,也还表现得比较克制。
看着这一群人,包括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过几天,这些人还能不能见到,但今天却紧密地在一起,喝水吃饭聊天像极了一家人,这种相遇与告别,会迅速地发生,我明白了生死时速的道理。
当然体会与明白,到最后选择合适的行动,是有极大距离的。我在当兵时,就已经感受过生命的短暂与脆弱,但震撼我的,最终还是母亲的死亡,因为,我的心在她身上,她倒下,就在我的身边。
只有当你最关心的人与事发生这种突然的改变,你才会产生最具体的世事无常的体会。但这种体会,也是暂时的,生活中的其它细节会像流水一样冲刷你的感觉,让你在不知不觉的变换中,仿佛躲避了变故的存在。
变故是随时的,它就躲在我影子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