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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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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如一双永恒的眷侣。若是倒悬观之,星河璀璨,万家灯火。大地山河,宛如藻井。
    剑光一闪,陈平安伸手接住传信飞剑,看过内容,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谢次席是懂自家山主的,“捡着钱啦?”
    陈平安将信封递给谢狗,点头笑道:“算是吧,好事成双。”
    原来云岩国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那边,终于有了个不小的利好消息,辛辛苦苦开凿大渎,各方势力一路搬山引水,某个虞氏王朝的藩属小国,就在这几天,竟然无意间发掘出了一座僭越礼制的陆地龙宫遗址。气象宏丽,几乎可以与三千年的四海龙宫相媲美,其中蕴藏的数丛万年珊瑚,更是世所罕见,此物可谓价值连城,是一座天然的百宝阁,能够悬缀件件灵宝,还可以炼制为剑架,诸多妙用,匪夷所思。
    既然不是一般的值钱,那么这座陆地龙宫的最终归属,就很值得玩味了。
    谢狗看过种夫子亲笔的书信,哈哈笑道:“没了青壤这几个搅屎棍,桐叶洲运势一下子就好转了啊。”
    她随即问了个关键问题:“先前与玉圭宗他们一起签订的盟约里边,有事先讲清楚这种情况的处置方案吗?”
    陈平安点头说道:“当然得有,必须有个事先大家都认可的大致框架,不然财帛动人心,该谈钱的时候谈感情,不就伤感情了么。连同洞天福地在内,各类上古道场、仙府遗
    迹所在地的国家,可以占据两成收益,等于是他们的祖产,若是位于某个仙府门派地契清晰的地界之内,也可以分走两成。其实一开始,我们崔宗主是觉得划走两成就够讲义气了,让当地国家和山上门派自己商量着分账,大泉姚氏和蒲山叶氏都没答应。玉圭宗倒是想要争上一争,见我们青萍剑宗都没意见,就算了。至于剩下的,就按照青萍剑宗、玉圭宗和大泉姚氏等势力的砸钱力度,根据各自所占比例,得到与之匹配的分红。当然某国、某个仙府,可以将各自的两成红利,就地转手买卖,寻找下家,换取现钱。”
    谢狗咧嘴笑着,一谈到钱,咱们山主的精神头就格外好哇。
    谢狗搓手问道:“龙宫禁制重重,若是由我们这边来开门,能不能多分到一些?”
    陈平安会心一笑,自家次席供奉对于赚钱一事,还是很上心的。
    由于龙宫的山水禁制,一向是各种遗迹、秘境当中最难破解的,所以虞氏王朝那边根本不敢轻举妄动,随便“开门”,就怕一个不小心,就惹来地脉震动等一连串,反成祸事。所以暂时还没办法给出一个准确的估价。
    世间隐居的得道之士,开辟了道场,却不得不承认此生大道无望了,因为不愿就此断了道统,或是希冀着后世有德者、有缘者得之,帮忙传下法脉。或是心存一丝侥幸,想着兵解转世的后身,有朝一
    日能够重游故地,再续道缘,重新登山修道,只要成功,“今身”在修行路上,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所以这类无主的道场,往往都会留下一两条线索,不至于是条绝路。
    反观大小龙宫却是公认的藏宝之地,陪葬意味更重。历史上擅自开启废弃龙宫,导致山水震动、殃及一方的惨事,比比皆是。
    就说白登藏身的那座龙宫,如果不是陈平安刚好在附近,当时又有陆沉负责开路,国力强如大骊王朝,也不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说道:“估计轮不到我们动手,如今冯雪涛和嫩道人都在京城。”
    一个是玉圭宗的记名供奉,一个喜欢显摆,这两位飞升境,就成了开启龙宫重重门扉的最佳人选。
    其实某位飞升境更适合,只是化名景行、担任姚氏皇室供奉的仰止,已经离开京城,显然是先前谢狗在云岩国边境的现身,惊动了这头大妖,选择避而不见。
    这笔账很好算,小陌加上白景,仰止就算身边有朱厌助阵,肯定也只有跑路的份,甚至还要担心跑不跑的掉。
    就在此时,南婆娑洲方向,有一股磅礴道气直冲云霄,霞光万丈,空中出现了一个紫金色的漩涡,有一点金光冉冉升起。
    有那仙乐缥缈、玉磬长鸣,天女散花、仙官降福的祥瑞气象。
    又有人证道飞升了。
    此人所在道场,数以千计的弟子门徒,抬头望向那幅瑰丽画卷,眼神迷离,如痴如
    醉。
    等到那位得道之士重返山中道场,他们终于回过神来,齐声高喊,恭贺老祖飞升……
    陈平安只能凭借望气术,看个大概气象。
    谢狗不知用了什么秘术,看得津津有味。
    千奇百怪,纷至沓来。祥瑞神迹,灵宝机缘,应运而生,多如雨后春笋。
    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乘鸾飞升。
    作为陆沉的亲传弟子,曹溶在海上白日飞升。
    老龙城的苻畦,刚刚出关,跻身仙人。
    桐叶洲这边,也有返回浩然没多久的女冠黄庭,无甚修道瓶颈,她莫名其妙就破境了,成为一位道门元君。
    谢狗没来由喃喃一句,“单相思就像牙疼。”
    陈平安问道:“又是老厨子说的?”
    谢狗埋怨道:“别总是一口一个老厨子,对老朱先生尊重点。”
    陈平安笑道:“你也不用拐弯抹角,旁敲侧击,你跟小陌结为道侣,我当然是乐见其成的,能帮的肯定帮。”
    谢狗眉开眼笑,笑得很谄媚很狗腿,抬臂做了个手掌攥拳的姿势,“朱先生说了,关于男女情爱一事,山主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宗师。手拿把掐!”
    陈平安哈哈笑道:“仙槎前辈信这个,你也信?”
    当年在桂花岛,还是少年的陈平安,极少数跟人吹牛皮不打草稿。当时就把顾清崧给唬的一愣一愣。
    谢狗问道:“山主好像很怕碧霄洞主?”
    陈平安说道:“当然敬畏。何况我这个当山主的,还要为魏羡他们几个多
    考虑考虑。说话做事,就拘谨了。”
    谢狗说道:“担心他们是牵线傀儡?那就直接开口说呗,有小陌在,碧霄道友怎么都会卖你个面子,是山主觉得求人,脸上挂不住?”
    陈平安说道:“如果可行的话,我早就说了,面子值几个钱。但问题在于老观主未必愿意接受这个,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我怕适得其反。”
    谢狗点头道:“倒也是,碧霄道友的脾气确实怪了点。”
    不收徒,不传法,孑然一身,知己寥寥。
    又比如蛮荒天下大肆攻伐浩然的时候,硝烟四起,留着不走。
    等到浩然天下的世道太平了,反而要去乱象已起的青冥天下。
    图个什么?嫌弃道力太强?故意消磨自身道行闹着玩啊?
    其实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缘由,碧霄洞主似乎对自家山主,比较刮目相看?
    谢狗提议道:“山主,反正无聊,咱们不如去隔壁山头蹭点酒喝?”
    陈平安说道:“跟他们也没什么可聊的,不还是无聊。”
    只是谢狗已经撤掉了障眼法,陈平安也就由着她,没有刻意补上遮掩行踪的阵法。
    那边一个个眼中都充满戒备神色,荒郊野岭的,身边突然冒出俩人,搁谁都紧张。
    谢狗从袖中摔出一条丈余长短的五彩绫缎,掠向相邻山头那边,如彩虹跨空,不断拉伸,貂帽少女走在“桥上”,笑容灿烂,抱拳喊道:“诸位道友莫慌,我与师兄都是光明磊落的正
    道人士。”
    她已经打好腹稿了,是一个不知名小门派的天之骄子,与师兄一起寻访同道,顺便斩妖除魔,这一路行来,斩获颇丰……
    编故事嘛,谁还不会呢。
    唉,山主人呢?
    众人只见那不知根脚的古怪少女,突然一跺脚,才走到半路就掉头狂奔,收起那条品相不俗的彩缎灵宝,着急忙慌道:“师兄等我。”
    她拥有一种天生的直觉,近似佛家的天眼通,能够看见大修士的真身、法相等诸多异象,了无障碍。
    山那边的一个模糊青色身影,她哪怕只是惊鸿一瞥,就已经道心不稳。只是对方身形一闪而逝,她来不及多看。
    但是那个以彩缎架桥的“少女”,落在她眼中,对方就像一尊十六臂女子神灵,蕴含着恐怖的蛮荒气息,让她喘不过气来。
    而那个貂帽少女转身离去之前,分明看了眼自己,点点头,似笑非笑。
    追上已经远在百余里外的山主,谢狗说道:“是个凑合的修道胚子,可惜仙缘差了点,没能进入宗字头的名门大派。”
    谢狗所谓的凑合资质,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地仙起步了。先前听他们聊起山上事,他们敬若神明的仙长、德高望重的前辈,也就才是两位金丹,那几个让他们觉得可望不可即的年轻俊彦,所谓的修道巨材,就只是观海境。
    谢狗其实拥有数种形态,当下貂帽少女姿容,是一种,属于一种自我压胜。
    另外一种
    ,就是在剑气长城,她对上鬼仙郑旦的姿态。远古岁月里,白景多以此身现世,行走大地。
    今夜被那女修看了去的第三种形态,更像是谢狗的法相。第四种,当然就是谢狗的妖族真身。
    此外还有一种谢狗只在与人搏命时才会呈现出来的圆满状态。
    小陌那么一个喜好与强者问剑的,对上白景,不也只能跑去落宝滩那边躲着她。
    老瞎子眼光何其高,评价白景,可不低。
    陈平安问道:“坐象牙凉席的那个女修?”
    谢狗摇头道:“满脸雀斑的那个,给前者当绿叶的。”
    陈平安想起先前在河边的遭遇,记起那位翠袖黄冠女仙的厚此薄彼,开了个玩笑,自嘲道:“吾好以貌取人。”
    谢狗问道:“我回头跟崔宗主打声招呼,让他留意一下?”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在山上,不是必须更换谱牒才能去别处道场修道,就像螯鱼背那边的珠钗岛谱牒女修,就可以去莲藕福地修炼,她们还在龙舟翻墨、牛角渡包袱斋帮忙,类似官场的借调,或是在某座衙门某个官位的“行走”。一般有这种历练资格的练气士,往往都是小门派里边祖师堂精心栽培的嫡传弟子,大仙府也愿意对她们礼遇有加,乐得作嫁衣裳,而后者于情于理,都会在未来的修道路上,将前者视为半个娘家。
    于玄主动将丁道士他们送到落魄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当然,还有
    那个气呼呼而来、美滋滋留下的灵飞宫温大宗师。
    如今温仔细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温仔细不知道怎么想的,落魄山也没给他发薪水啊,反而被郑大风一次次杀熟来着,已经欠了一屁股债。温仔细竟然“以德报怨”,花了不少心思,精心编撰了一部拳谱,诓骗那些习武的孩子,说是江湖上入门的秘籍,属于基础中的基础,这要是都学不会,说明你们都不是练武的一块料。
    他还与郑大风建议,让莺语峰跟花影峰的两拨孩子干架,每个月来上两次群殴,反正有他盯着,至多就是受点皮肉伤,不会伤到根本,到了跳鱼山,学到了多少拳,悟出了多少仙法,到底有几斤几两,总要拉出来遛遛看。作为莺语峰大师傅的郑大风一一接纳,而身为花影峰总教头的谢狗,对此也没有异议,只是她在私底下使唤那位甘一般,赶紧帮着八个学啥啥不会、干啥啥不行的孩子,开个小灶,教了几门速成的身法、仙术。
    结果就是花影峰的修道天才们,对上那些下手狠辣且擅长配合的武学天才,输得一塌糊涂。
    大感颜面无光的谢总教头,就跑出来散心了。
    本来只是把去跳鱼山打短工,视为一件苦差事的甘棠,直接在花影峰搭建茅屋,不回拜剑台了。
    郑大风亲自下厨,摆了三桌庆功宴,问他们痛打练气士,爽不爽?温仔细则提醒他们要胜不骄败不
    馁,故意将“败不馁”咬字极重。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郑大风与温兄弟推杯换盏,说能够大获全胜,一半功劳要归温兄弟。原来这场看似玩笑打闹的对阵,温仔细极为用心,事先帮忙绘制精确地图,设置埋伏地点,如何诱敌深入、何时何人何地展开包抄……都用上兵法了。
    看来温大宗师在落魄山待得挺开心啊。
    其实当时在庆功宴上,郑大风还提出了一点瑕疵,觉得他们差了点演技,说要知道在你们这个岁数的时候,咱们山主就已经如何如何。
    屋檐下坐满少年少女的两张桌子,霎时间鸦雀无声。一个个竖起耳朵,低头吃饭。
    关键是门口蹲着个白发童子,正在奋笔疾书,某年某月某日,跳鱼山武把头郑大风,对山主提出了公开赞扬,原文如下……
    郑大风笑容尴尬,故作镇定,大手一挥,哈,喝酒喝酒,吃肉吃肉。
    强颜欢笑,郑大风喊了声箜篌妹子,想要拉拢一二。白发童子站起身,收起纸笔,呸了一声,骂了句恶心!带着证据扬长而去。
    带着谢狗一起进入云岩国地界,走得不快不慢,一路好景,山清水秀,柳腴花茂。
    路过一座暂时无主的荒废荷塘,熏风清凉,荷叶亭亭,想来旧时节,曾经遮却美人腰。
    相信桐叶洲这块土地上的少年少女,都会越来越漂亮的。
    有些人。
    小心翼翼走在世道上,辛苦讨好这个世界。
    我们都很害
    怕会伤害到这个世界里的人们。
    ————
    鱼鳞渡的一间苍蝇馆子里边,有个眉心有红痣的白衣少年,与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正在同桌吃宵夜,点了一份烤鱼,再要了两斤散装的土酿薏酒。少年没个正形,蹲在长凳上,手持酒杯,念念叨叨,碎嘴个不停。那女子却是颇有气度,细嚼慢咽,沉默寡言,只是听那薏酒与美食都堵不住嘴的少年一味絮叨。
    而那少年扯闲天的内容,口气比天还大,这就跟市井酒楼,桌上聊着动辄几百万银子的买卖差不多。
    “皑皑洲的刘财神,跟商家老祖的范先生,其实双方所走的道路,本身没有高下之分。一个道在散钱,一个道在聚钱,都在人和的范畴之内。”
    “传闻每一颗雪花钱的铸造和开销,都烙印着刘财神的一丝心念。当然只是传闻了。如果这是真相,也太吓人了。”
    “刘财神如何合道,何时何地合道,文庙是管不着的。范先生就棋差一着了,没法子,礼圣规矩重呐,毕竟诸子百家都归他管。”
    “先前范先生在宝瓶洲大把大把撒钱,便是商家一种微妙的试探,准确说来,是商家的一种勘验手段,当然,我们不必怀疑范先生的初衷和用心,他自然是心向浩然的,他自己看待钱财的态度,更是超然物外的。但是扛不住礼圣焉儿坏,范先生和商家散钱无数,几乎将半数家底都搬出来了,明
    明是有大功于浩然的,结果等到大战结束,到按功封赏,再到开启蛮荒战事,孤注一掷,押在了范先生的合道一事上边,好来一场水涨船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结果就是打了个水漂,半点动静都没有的,文庙只是抬升了商家的地位,所以整个商家就懵了。明摆着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蛮荒战场那边,商家子弟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撒钱?这可就是一个很揪心的问题了。范先生没说什么,那拨商家管事的,就合计着是不是给出半数家底还不够,那就赌一把大的?掏空全部的家底,这总算有诚意了吧?诸子百家当中,还有哪一家,能比我们商家更厚道的了?”
    说到这里,崔东山笑眯眯问道:“大师姐,你猜怎么着?”
    裴钱摇头道:“猜不到。”
    崔东山缓缓说道:“商家自从成为诸子百家之一起,就没有穷过,如今成了个铁肩担道义、两袖满清风的穷光蛋,这种事,传出去谁信呐。但是礼圣一天不点那个头,范先生就一天没法子跨过那道门槛。花光了钱的商家,内部差点为此吵翻天,怨声载道,豪赌一场,别说赌大赚大了,一时半会儿连本钱都别想收回来,搁谁不憋屈,于是商家就有了分裂为数座山头的迹象,有赌红了眼的,不信文庙不点头,有想着赶紧变着法子止损的,与文庙在商言商,也有想要借机自立门户的,比如计然
    家在内的几条道脉法统。”
    裴钱问道:“那位范先生,是怎么个态度?”
    崔东山自顾自说道:“你只要是求利,只要有一丝一毫的不纯粹,就注定不成。可是无利不起早,天底下哪有不挣钱的买卖人,对吧,大师姐?”
    裴钱心不在焉说道:“对的吧。”
    崔东山笑嘻嘻道:“前不久刘幽州鬼迷心窍,跑去跟顾璨混了,不然他肯定要来大师姐身边晃悠几下。”
    裴钱疑惑不解,“他真喜欢我?不是你们瞎起哄?”
    崔东山笑道:“喜欢千好万好的大师姐,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裴钱摇摇头,神色认真道:“不正常。”
    崔东山无奈道:“大师姐唉,你总不能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小黑炭吧?”
    裴钱翻了个白眼。
    崔东山换了个理由,“再丑的女子,都有人喜欢的。”
    裴钱点头道:“这个理由比较靠谱。”
    崔东山赶紧补了一句,“米大剑仙说的,我只是借用一下。”
    烤鱼吃了一半,大师姐和小师兄,一起动筷子将那条草鱼翻个身。崔东山拿起筷子嗦了一口。
    裴钱喝了口薏酒,又开始神游万里。崔东山说道:“那座陆地龙宫,在打开之前,不列个单子,是没办法准确估价的。”
    “一般来说,我们只要不争南边那座仙府遗址的归属,玉圭宗就不会动这座龙宫的心思,这就叫礼尚往来。简而言之,我们有机会将整座龙宫包圆了。”
    “
    再转手一卖,保管盆满钵满!”
    裴钱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就在此时,馆子走进一个中年男子,开门见山问道:“崔先生,这只酒杯,卖不卖?”
    崔东山笑嘻嘻不说话,只要这家伙开口询问,价格就一定不是问题。
    可崔东山好像故意抬杠道:“即便我肯卖,范先生未必买得起。”
    范先生微笑道:“那就君子不夺人所好。”
    崔东山一下子就急眼了,挪了挪屁股,给范先生腾出个位置,邀请对方落座,范先生也不客气,跟店伙计要了一副碗筷。
    裴钱放下筷子,主动跟桌对面这位商家祖师打招呼。范先生笑着点头致意,“名师出高徒,陈山主堪称练拳教拳两宗师。”
    崔东山啧啧称奇,生意人,这就是生意人呐。
    出门在外,是要讲一讲眼缘的。
    还是小黑炭的裴钱,当初跟着大白鹅一起游历剑气长城,在城头上,她就不敢多看那位老大剑仙。
    看多了,眼睛会疼。
    上一次,还是在家乡的藕花福地。裴钱在井口旁,抬头看那身量雄伟的老道士。
    她是很后来才知道这位老观主,就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实的老天爷。
    有了酒泉杯,好饮之人,就不需要酿酒、买酒了。
    这跟娶不起媳妇的穷光棍,却能够夜夜梦中与神女相会,有啥两样?
    范先生夹了一筷子鱼肉,笑问道:“真不卖?”
    崔东山叹了口气,“你来我往砍砍价,当然是可以的,卖是真的不
    卖。”
    当年崔东山偷摸去过一趟孙巨源的私宅,双方有过一场谈心。
    拥有一只酒泉杯的孙巨源,风流雅致,从没去过那座声名鹊起的酒铺,自然就没有写无事牌。
    至于孙巨源有没有买过百剑仙、皕剑仙印谱,不得而知。
    他跟崔东山这个外来户,聊得很投缘。
    “我是东山啊。”“我还是西河呢。”
    唯一一个敢当面顶嘴的英雄好汉。
    只要去过剑气长城,总会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人或事。
    对浩然天下没有半点好感的孙巨源,曾经有个不出崔东山所料的“但是”。
    “但是。”“要过城头,我答应了吗?”
    范先生突然问道:“我一直找不到合道之路,崔先生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崔东山神色古怪,“一个飞升境,问个仙人境,如何合道?”
    范先生皱眉说道:“你是真忘了,还是装傻?”
    崔东山满脸疑惑道:“怎么讲?”
    难怪称呼自己崔先生,而不是崔宗主。原来是老王八蛋欠了对方一屁股债,这会儿债主登门了?好办,赖账!
    范先生说道:“早年在大骊京城,崔先生说过,礼圣是绝对不会让商家地位过高的,永远会比天时之阴阳家、地利之农家、人和之诗词篇章等道脉矮一头,简而言之,大概就是我只要一天还是商家祖师的身份,就一天无法跻身十四境。不管我用了什么法子,礼圣都不会‘让道’。但是崔瀺说他有办法,可以给
    我指明一条合道之路。”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他真是这么说的?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范先生倍感无奈,“崔宗主,你觉得我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吗?”
    商家赚钱,是天经地义的老本行,一般来说,范先生想要合道,就是挣钱,成为那个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事实证明,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反其道行之,散钱如散道,不但挣钱第一,花钱还是第一,在钱财的聚散之间,人间就布满了无数条大大小小、无形的“财路”,可结果还是不成。事实上,范先生对此是早有预料的。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思来想去,小心翼翼道:“实不相瞒,那个老王八蛋在年轻的时候,在酒桌上吃过亏,所以最痛恨生意人了。范先生,你是清楚的,他这个人最小肚鸡肠、心胸狭窄了,记仇可以记很久,所以……也许,大概,可能,说不定他是故意坑你的。”
    裴钱看了眼使劲绷着脸的范先生,看得出来,是想要骂人了。
    既然完全没得聊,范先生就告辞一声,不浪费半点光阴。
    崔东山问道:“范先生,嘛呢?”
    范先生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没有破口大骂,没好气道:“出门赚钱!”
    好你个绣虎,真当是劫富济贫?!
    崔东山嘀咕道:“先把账结了呗。”
    范先生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朝那白衣少年招招手,笑呵呵道:“你过来。”
    大概这位商家祖师爷此刻
    的感想,就如崔东山自己所说的那句,少年长得这么俊俏,可惜不是个哑巴。
    崔东山说道:“我就不过去了,你把银子丢过来就行。”
    裴钱提醒道:“差不多点得了。”
    崔东山摇头晃脑,小师兄艺高人胆大,那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怵。
    裴钱说道:“师父好像就在来这边的路上。”
    崔东山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快步跑向门口那边,“陪范先生散个步。”
    范先生走在小巷中,倒是没有直接缩地山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嬉皮笑脸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挣钱最厉害的,掉钱眼里兴许出得来,赚钱最凶的,可就出不来了。现在的,后世的,商家的徒子徒孙们怎么赚钱,都盯着你们这些个挂像上边的祖师爷呢,有样学样。”
    范先生说道:“道理我懂。”
    崔东山微笑道:“关键在一个心字。挣钱这种事,无非是君子取用有道,赚多赚少是一回事,心凶不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商家的立身之本,无非诚信二字。那么诚信又是怎么来的?无非是靠着明明能多赚钱、却愿意少赚钱来的。可问题是,世道财路之上,诚信能够成为一个数算的最大公约数吗?类似的问题,何其多也。你们商家啊,处处是悖论,漏洞百出。你无法调和这些矛盾,就注定无法合道。”
    范先生摇头道:“不用跟我说这些粗浅道理。”
    崔东
    山冷笑道:“粗浅?!换成我是礼圣,你们挣再多的钱,在诸子百家当中,也永远是垫底的货色。”
    范先生默不作声。
    崔东山踮起脚尖,拍了拍范先生的肩膀,“老范啊,挣钱嘛,不寒碜。”
    范先生苦笑无言。
    崔东山收回手,抖了抖袖子,再双手笼袖,淡然道:“崔瀺说了给你指明一条道路,可没有诓你,事实上,不在将来,就在当时。在那一刻起,你就在崔瀺帮你铺就的道路上了,从那一刻起,直到此刻,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财路与心路相契。故而他同时又确实是在诓你,是故意用礼圣吓唬你的,诸子百家,毕竟不同于一般修士,合道跻身十四境,过心关,哪有那么容易的。上次文庙议事,礼圣故意抬升整个商家地位,偏偏不给你一人让道,何尝不是在考验你,绣虎让你死心,你若是还心存一丝侥幸,那么礼圣就让你再死心一次。范先生,你信不信,等你走出这条巷子,就是十四境了?”
    范先生若有所思,将信将疑。
    崔东山伸出手。
    范先生面露疑惑。
    “听我一席话,不给几个钱?”
    崔东山怒道:“咱仨喝酒吃肉,不结账,传出去,闹笑话!”
    范先生笑着掏出一锭银子,交给白衣少年。
    崔东山转身走向馆子,范先生独自走在巷中。
    快步进了馆子,崔东山拿出几粒碎银子放在桌上,给裴钱使了个眼色。
    裴钱问道:“干
    嘛?”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我怕被打,赶紧跑路。”
    月色如水,漫过人间。
    流霞洲西北方的一个偏隅之地,云彩国不大,京城更小。
    云彩国是一个大王朝的藩属国,按例每年都要给宗主国供奉贡品,不过历来都是上供的少,宗主国给的多,因为谁都知道云彩国是真的穷,物产贫瘠,心意到了就行,还要贴补贴补。故而云彩国的使节车队,是出了名的来时空,走时满。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京城衙门多如牛毛,据说数量比宗主国还要夸张。
    约莫真如书上所说,百灵呵护小朝廷的缘故,百来年间,可谓时岁丰稔,政通人和,从无兵燹,一直都是风调雨顺的大好光景。
    京城有座柳荫湖,杨柳长堤,一年到头游人如织,水边各色楼船画舫雁次相缀,笙歌燕舞,昼夜不息。沿湖一圈,尚书府邸,阁老门第,中贵别院,世家甲族扎堆比邻,豪绅巨贾夸耀财力,各家庭院与私人园林,鳞集于此,故而每日里车马喧闹,驺从嘈杂,尤其是早朝和晚归时分,更是一派人声,道路拥堵,扰嚷不已。妇人们争芳斗艳,不耐寂寞,时常宫样靓妆坐轿走马,穿柳过之,莺声燕语,人比花娇。
    在这头等繁华之地,偏有个户部当差的年轻穷官员,虽说薪俸微薄,可到底是有官身的,不比那些一肚子墨水换不来几文钱的穷措大,就在这边租了栋宅子,还
    养了个五大三粗的贴身婢女,她常年腰悬一方行囊砚。这双主仆,之所以能够捡着这个大漏,只因为是栋闹过鬼的凶宅。总之就是主人官不大,婢女无姿色,都不显眼。
    婢女叫严瓜,年轻官员叫邵本初。
    主人在这个偏隅小国,当了个芝麻大的户部官员,主事,听着好听而已,其实官帽子很小,所幸是在捐纳房,就是卖官的,所以有油水。不过真身留在宅子里边,经常入睡,就是字面意思的“白日做梦”,大晚上反而喜欢挑灯夜读通宵达旦,什么杂书都看,夜猫子么。
    一副阳神身外身,就去户部衙门每天按时点卯,做事情极为认真,处理繁杂公务是一把好手,经验老道得不像话,可惜朝中没人当靠山。至于阴神出窍,则负责修行一事,润泽真身的神意魂魄,故而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时时刻刻都在修行,事半功倍。
    在京城重地,天子身边,山上修士若是以阴神远游,而且还是官员身份,在那衙署进出,忙碌公务,还是有几分山水忌讳。
    她这位从壁画城来到流霞洲的挂砚神女,说是在宅子里边护道,其实每天根本就没什么事情可做,甚至主人让她可以多逛逛京城,只不过她出门几次,就没了兴致,看过几场灯会,那位国师连个金丹都不是。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别说一处京城,整个云彩国都是个小地方,天地
    灵气一般,山水气数一般,国势国运也平平,边境接壤的几个邻国,也都承平已久,就像几个和和气气的街坊邻居,各耍各的,故而百余年间,大体上相安无事。
    所以连那位国师的境界,也不过是龙门境。修行本事不大,那座道观,倒是瞧着蛮气派。
    她唯一的兴趣,就是每隔半年,会跟随主人去往流霞洲天幕,捕捉雷电,炼化雷池。
    这座宅子不大,还是租的,就是个三进院落,其实按照主人的地方身世,以及如今的官品俸禄,照理说都是有些吃力的,所以主人经常需要作些字画,拿出去卖,换些银钱回来,自然没什么多余的丫鬟婢女。
    但是在那艘夜航船上,主人却是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宝卷。
    早年评选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竟然没有主人的份,她有些打抱不平。
    主人倒是看得开,反而安慰她,说山下官场,德不配位,大不了就是青史骂名,可在山上修行,力不配位,是要出事的。
    主人还说就他当下那点纸糊的境界,确实无法入榜登评,遇上任何一个,起了大道之争,都会死。至多在那后边的候补十人当中,勉强占据一席之地。
    “主人的志向是什么?”
    “当官的话,以寒族微末之人,在将来得志之时,能够成为一位帮助天子调理阴阳的宰执之臣。”
    “修行的话,争取有朝一日可以跻身飞升境。以后再去青冥天下那边看
    看,有无机会继续当官。”
    “主人就这么喜欢当官啊?”
    “记得小时候抓周,抓了个官印。”
    “官迷。”
    好像他的祖辈父辈,都只当了地方小官。
    “主人是怎么认得刑官豪素的?”
    “一场梦游。”
    邵本初一边跟侍女闲聊,一边翻看一份最新的山水邸报。
    只是浩然各家邸报都不会写蛮荒那边的战况,不过邵本初却有消息渠道,知道那边战场上,出现了个属于家一脉的年轻修士,道号稗官,此人原本在浩然天下这边籍籍无名,在蛮荒战场却是大放异彩,极为引人注目。
    家入门弟子,起先都是负责打造一座村庄,独力构建山水地理,乡土人情。按部就班,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简到繁,凭此练手,熟能生巧,渐次扩大地盘,从府县州到汇集成一国,塑造山水神灵,打造城隍庙、文武庙,文昌阁和寺庙道观等,拥有仙家山头和江湖门派,最终人、物、事百花齐放。根据每一位家的各自喜好,“辖境”内的天地万物便各有侧重。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置身于白纸福地,哪怕是谪仙人,都是感觉不到光阴流逝的,此外方位,计时,重量等,都距离“真实”,好像存在着一纸之隔。家也是诸子百家当中,最为远离红尘道脉之一。
    而那个年轻修士,独力打造出了一支十数万精骑,虽说这些兵马,太过讲究天时地利,
    一旦走出白纸福地,就会大打折扣,而且还容易被某些针对性的仙家术法,遭受“风吹雨打”。可不管如何,家们的这一手,终究会是先前那场大战中,浩然天下不曾有过的壮举。
    在蛮荒天下以后的某些战场,用来临时冲阵,最是适宜。
    邵本初有些遗憾,自己还不曾去过蛮荒天下。
    乡野村塾,当上教书先生的姜尚真,正在挑灯夜读,一碗土烧,一碟花生米。
    落魄山上,小米粒摊开一本“天文”日记,大多时候,她只记录每天的阴晴雨雪、是云彩漫天还是碧空如洗的天气,不过偶尔也写月亮圆不圆,或是今年山中的映山红开得很嚣张呀,老厨子亲手熬制的酸梅汤,一碗喝不够,不怪她嘴馋,也不怪老厨子手艺太好,只怪碗儿太小。
    又比如今天,她偷偷睡了个懒觉,发现窗外阳光明媚,老天爷的心情很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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