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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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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外,星汉灿烂,一条天河浩瀚无垠。
    一个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坐在一只如同飘浮在星河的巨大葫芦上边,一旁还有个捻须而笑的老秀才,摆出翘首以盼状,用一种打商量却略显底气不足的语气说道:“于老哥,你如今可是震古烁今的十四境大修士了,相传到此境界,身外物都是累赘,等会儿要是有亲朋好友来此祝贺,那些个贺礼,不如老弟我帮忙代收?”
    于玄已经在此合道,并且得到了一卷宝光流转的璀璨河图。
    图出星河,河图即星图,自古唯有道德圣人得见,有幸得见而已。
    故而于玄入手此物,绝对属于意外之喜,毕竟是那种传说中的“天命所归,大道馈赠”。
    便是一辈子没穷过、即便瞧见仙兵也不眨眼皮的于玄,也有几分遮掩不住的笑意,原本于玄还有几分自嘲,终究是不曾真正做到不以物喜的境界,所幸先前老秀才撂下一句,于老哥确是修心有成的得道之士,搁我,早就得意忘形,笑得合不拢嘴了,心胸境界比不得于老哥,惭愧惭愧。
    手握这支卷轴的老真人,抬了抬胳膊,爽朗笑道:“若非文圣,岂能得此。若真有道友来此,一切贺礼,都归文圣所有。”
    至于老秀才本身就是个“相传”的十四境,以及那个自相矛盾的说法,于玄就懒得计较了。
    不提这次文圣出手相助,等于是亲手帮他于玄在此提早合道,只说当下老真人手持一幅河图,先天而生的至宝,又岂是神仙钱可以衡量的?
    老秀才从袖中掏出不知从哪里顺来的两壶酒,抛给于玄一壶,自己喝一壶,赧颜道:“老弟如今实在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见笑,让于老哥见笑了。”
    于玄笑道:“君子谋道不谋食。”
    老秀才使劲点头:“是极是极,君子忧道不忧贫。”
    灌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长脖子,往人间那边望去,连忙提醒道:“于老哥,好像来人了,收起来,赶紧将河图收起来,免得被人误会你在炫耀家当。”
    于玄闻言无奈道:“文圣,实不相瞒,贫道暂时做不到,只能是拎在手里。”
    刚刚合道成功的于玄,暂时“兜不住”这幅河图,对其施展障眼法都不行。
    收入袖中都做不到,就更别提将其炼化为本命物了,事实上,于玄是注定无法炼制这幅河图的,只能是代为保管。
    人如书楼如藏书。
    但即便如此,于玄能够在未来漫长的修道岁月里,随时随地反复翻阅、观摩此图,获得的大道裨益,非比寻常。
    老真人在符箓一道,堪称绝顶再难更进一步的造诣,便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恰好是这一步之差,就是实实在在的天人之别。
    比如现在,于玄只是稍作推衍演算,便发现以前属于空中阁楼的十数种大符,都有把握画出。
    老秀才说道:“让我来试试看。”
    于玄毫不犹豫就将手中星图轻轻抛向文圣。
    老秀才抬起袖子,就将一幅星图收入袖中。
    于玄错愕不已。
    老秀才缩脖子,一手扶住袖子,立即抬起屁股,有一种拿了宝贝就要跑路的架势。
    于玄倒是镇定。
    老秀才悻悻然重新落座,满脸愧疚道:“见谅见谅,每次喝酒喝高了就这样,习惯,纯粹是习惯使然。”
    第一位人间来客,可谓丰神玉朗,腰别一截柳枝。
    是那个待在蛮荒天下那处日坠渡口的柳七。
    老秀才嘿嘿而笑,柳七这趟远游天外,撇下好友曹组,单独来此,并不让人意外。
    需知这位柳七,原名柳三变。
    明明是出身官宦世家,为何会取这么个名字,后世山上,倒是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说是那邹子给排的八字、取的名。
    而这幅于玄暂时做主的河图,在万年历史长河中,出现过寥寥数次,曾有一位据说是火龙真人不记名师父的高人道士,道号“白云”,不知真名,传闻他就曾亲眼见过星图出河的景象,之后便为人间修士泄露天机,留下玄之又玄的“龙图三变”之说和两个晦涩难解的图式。
    柳七身形化虹而至,见着了文圣和于玄,便蹈虚停步,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文圣,恭喜于真人。”
    于玄起身,打了个稽首作为回礼。
    老秀才一个蹦跳起身,作揖还礼。
    先前在文庙那边,老秀才跟苏子,还有眼前这位才华横溢的柳七,各自讨要了一幅字帖,价值如何?都是读书人,谈钱多俗!
    柳七曾经首创柳筋境,也就是那个毁誉参半的“留人境”,不知耽误了多少自命不凡的修道天才,当然是一种自误了。
    作为公认数座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之一,经此一役,柳七确实让人间刮目相看。
    在那仰止占据绝对地利的大海之上,柳七竟然能够以术法碾压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不知让多少浩然修士心神往之。
    斩龙之人陈清流,之前那场文庙议事,曾经去过一趟功德林,主动拜访恢复文庙神位的老秀才。
    这位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恩师,经不住老秀才的劝酒,很是小酌了几杯,便说了几句真心话,其中一语,就让老秀才拍案叫绝。
    按照陈清流的说法,当年那个试图逃回蛮荒的仰止,若是在海上碰到自己,而不是柳七,就不用劳烦文庙押送她去中土神洲了。
    言下之意,只要换成他出剑,旧王座大妖之一的仰止,就活不了。
    老秀才自然不会认为对方是在吹牛皮不打草稿,因为陈清流所说,是事实,千真万确。
    再说了,这家伙能够当郑居中的师父,吹个牛皮,又咋个了嘛。
    谁不服气,有本事去白帝城找郑居中啊,说你师父吹牛皮,我气不过……
    陈清流当时看似随口问道,柳七当真使出了三百多种术法?
    老秀才点点头,外界说是三百五十六种,文庙这边也不好确定具体数字,反正不到四百种。
    陈清流便笑言一句,还是有点本事的。
    当然了,老秀才心知肚明,柳七是一定会跻身十四境的。
    至于苏子,因为有白也,大天师赵天籁,则因为有那纯阳吕喦,能否跻身十四境,反而得两说了。
    不管怎么说,那个叫柴芜的小姑娘,能够在青萍剑宗那边一步登天,直接从留人境跻身上五境,柳七功莫大焉。
    所以老秀才以心声笑道:“赶早不如赶巧,择日不如撞日,也在这里预祝柳先生合道顺遂。”
    柳七愣了愣,再次作揖拜谢。
    此行不虚。
    故而没有久留。
    老秀才坐回那只葫芦,继续喝酒,在柳七那边不曾收到贺礼,小有遗憾。
    随后便有一个手持竹蒿的撑船老舟子,在那星河中悠悠然泛舟而至。
    是被曹溶他们当做大师兄、却不被陆沉承认的那个大弟子,顾清崧,道号仙槎。
    银河绚烂,人间舟楫路穷,自古唯有乘仙槎可上天河。
    老秀才赶忙起身相迎,大步跨出,径直往撑船舟子那边赶去,一脚踩在船头,殷勤热络道:“哎呦,这不是仙槎前辈么,好久没见了,怎么回事,瞧着不是特别有精气神,咋的,又与哪位了不起的高人切磋道法了?要不要老弟帮忙说几句公道话?”
    顾清崧一时间有点发蒙,其实他跟这位文庙神位高居第四的文圣先生,在今天之前,双方并无交集,好像都没聊过半句闲天。
    一来老秀才成名太快,感觉横空出世、名声鹊起没几年,眨眼功夫就去文庙吃冷猪头肉了,对于常年在海上游历的顾清崧来说,
    又像是个眨眼功夫,老秀才就又很快去功德林吃牢饭了。往年顾清崧听闻这些,也只当是当几碟佐酒菜来着,可怎么听着老秀才的口气,像是那种至交好友的久别重逢?莫非是自己失忆了?错过了什么?
    只说上次顾清崧偷摸进去功德林,不也只是为了见那个对男女情爱一事极有独到见解的花丛老手陈平安?
    而且那次见面,跟姓陈的小子,做了一笔买卖,他教了陈平安一种独门遁术,陈平安则传授给他的锦囊妙计,确实不俗,有用!
    老秀才一把抓起顾清崧的手,使劲摇晃,“久闻大名,神往已久,仙槎道友,可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呐,佩服佩服。”
    顾清崧想通了,估计是陈平安那小子在文圣这边,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实诚的公道话。
    所以一般不轻易说谁好话的老舟子,便点头道:“陈平安与我,勉强能算是同道中人,老秀才,你不用这般矫情言语,且打住,再多说几句,你浪费唾沫不说,我也要起鸡皮疙瘩,犯不着。”
    说完这些,顾清崧转头望向于玄,开始祭出了一门大名鼎鼎的本命神通,“老于头,敢情是又走狗屎运了?说实话,你要是把运道分我一半,可能一般都不用,我早就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觐见师尊了。”
    于玄板着脸不搭话。
    老真人以前在顾清崧这边吃过亏。
    顾清崧问道:“咋个还摆张臭脸了,这么大架子,当自己是十五境吗?”
    老秀才大开眼界,人的名树的影,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见过会说话的,真心没见过几个这么会说话的。
    看来陆沉至今没收取仙槎道友为弟子,不是不愿意,是根本不敢?
    于玄呵呵一笑。
    顾清崧没好气道:“一个活了几千岁的年轻十四境,看把你能耐的,如果我没记错,或是文庙那边当年没骗人的话,老秀才只花了几十年功夫,就成了十四境,你瞧瞧老秀才,今夜与我才头回见面,跟我摆谱了吗?”
    于玄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怕了你了。”
    老舟子与老秀才告辞一声,拨转船头,使劲呸了一声,“老子好心好意跑来跟你道贺几句,结果眼睛长在脑壳上的,糟心,不是个东西。”
    于玄满脸苦笑,都不敢骂回去。
    老秀才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顾清崧突然转头说道:“老秀才,你这人蛮好,跟某人比,你们俩的位置,其实得颠倒过来,这才算名副其实的一个天一个地,要是没有某人这种朋友,就更好了。回头找我,咱哥俩好好喝顿酒,不醉不休,说不得就是喝我的喜酒了。”
    老秀才连忙说道:“好说好说,一定一定。”
    等到顾清崧撑船返回人间,直奔那艘桂花岛渡船。
    老秀才回到于玄身边,笑问道:“怎么回事,你以前招惹过仙槎道友?”
    于玄满脸憋屈道:“问题是贫道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年这家伙为何要堵门骂人。”
    老秀才好奇道:“骂你什么了?”
    于玄说道:“大致意思,是骂贫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来着。”
    老秀才笑道:“谁让于老哥的徒子徒孙那么多,被仙槎道友骂这个,一时间还真要心虚几分。”
    于玄喟叹一声。
    第三位道贺之人,是那召陵字圣,享誉天下的许老夫子,虽然老人不在文庙陪祀圣贤之列,也不在儒家道统文脉之内,许老夫子却是一个功德极大的读书人,跟如今坐镇宝瓶洲仿白玉京的那位老者差不多,都属于真正的隐士。
    等到许夫子与于玄客套寒暄完毕,老秀才终于有机会开口言语,竖起大拇指,沉声道:“许夫子,你有所不知,我那关门弟子,每每提起你,钦佩之情,溢于言表,是这个!”
    许老夫子淡然笑道:“文圣喊我名字即可,况且我也当不起陈隐官的称赞。”
    老秀才唉了一声,眼神幽怨道:“什么陈隐官,见外了不是,咱俩既然按同辈兄弟论,你就当陈平安是自家晚辈,以后遇见了,喊一声世侄即可。”
    此话一出,让许夫子不知如何作答。
    文圣的脾气和护短,天下皆知,你要是跟他客气,他可不跟你客气。
    然后是桐叶洲大伏书院的现任山长,万年老蛟出身,程龙舟。
    曾是天外常客。
    自然而然,就聊起了桐叶洲的大渎开凿一事。
    老秀才开怀不已,“要说豪言壮举,我这关门弟子,说得不多,做得更多些。”
    程龙舟笑道:“陈隐官在桐叶洲补缺一事,令人佩服。”
    老秀才沉默片刻,笑道:“哪里哪里,当仁不让于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之后是皑皑洲韦赦,一位曾经被认为十四境是他囊中物的天才修士。
    这位七十二峰主人走后,陆陆续续有大修士来此道贺,甚
    至还有青冥天下的几位道门飞升境。
    最后一位道贺之人,是那个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
    “大和尚,我们心里边,先有个是非,得有个对错。对吧?”
    “是吧。”
    ————
    落魄山,竹楼外的崖畔石桌。
    明月当空,像个富贵人家的大玉盘。
    一个粉裙女童,和斜挎棉布包裹的黑衣小姑娘,一起赏月,她们聊着好像总也说不完的悄悄话。
    今夜的碎嘴零食,不是糕点和瓜子,而是一枝枝映山红的花瓣,都是右护法今晚独自巡山的战利品。
    桌边石凳不矮,暖树可以双脚触底,个头稍矮几分的小姑娘,坐着就要靴子悬空了。
    小米粒突然趴在桌上,让暖树姐姐伸出手,暖树不明就里,还是伸出手掌,小米粒抬起手掌,轻轻呵了一口气,再握拳使劲摇晃几下,最后拍在暖树姐姐的手上,一本正经道:“裴钱说那些飞檐走壁的顶尖高手,可以动辄将一甲子、百年内力传给别人,我这边呢,学武不精,但是!我这只手,有仙气哩,暖树姐姐,送给你,收好收好!”
    暖树仍然一头雾水,还是手掌攥拳,柔声笑道:“收到了。”
    小姑娘点点头,双臂环胸,侧过身,面朝崖外,晃荡着双腿,脚后跟一次一次敲打石凳,气呼呼道:“其实呢,原本是打算送给裴钱的,她这么久不回家,那就怪不得我喽。”
    说到这里,小米粒转头解释道:“因为裴钱才上了几天学塾,一早还喜欢翘课,不像暖树姐姐,你每天都看书,用不着这点我从字帖那边蹭来的仙气。”
    原来是上次好人山主在桌上,当着小米粒的面,摊开了苏子和柳七的两幅字体,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真迹了。
    毕竟是自家先生亲自与他们讨要而来,这要能假,天底下就没有真了。
    当时小米粒就伸手触碰了两幅字帖,觉得自己肯定沾了些仙气的。
    夜深了,一个晨起打扫庭院,一个要巡山,就一起返回住处。
    她们离开石桌之前,发现竹楼一楼依旧泛着灯光,好人山主还在挑灯看书呢。暖树竖起手指在嘴边,小米粒使劲点头,晓得。
    暖树先将小米粒送到院门口,与暖树姐姐道了一声别,小米粒不着急挪步,等到暖树姐姐走远了,她才走近门口,双膝微蹲,就像扎了个马步,双手作气沉丹田模样,缓缓递出一掌,掌心贴在大门上,轻喝一声,便将那没锁的院门给“撞开”了,听着吱呀作响的开门声,黑衣小姑娘收回手掌,重新挺直腰杆站定,大步跨过门槛,十分满意,点点头,按照当年裴钱从武侠演义小说上边看来的说法,自己这一掌,怎么都得有个三十年内力了。
    右护法回家不栓门,出门也从不锁门,门锁都是做做样子,以前是方便裴钱串门,后来是习惯成自然了。
    小米粒到了住处,她住的那间屋子也是书房,摇头晃脑走到书桌旁,点燃油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呵,双脚重重踩地!
    屋内桌凳都是老厨子亲手打造,所以显得小小的。
    桌上书籍不多,整齐叠放在一起,多是小时候的裴钱看过,再送给小米粒的。
    小米粒歪过头,摘下那只每天形影不离的心爱棉布挎包,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挎包,咧嘴笑道:“阔绰!”
    大骊旧北岳地界,龙泉剑宗,犹夷峰。
    刘羡阳正在闭关。
    说是闭关,其实就是关上门睡觉,不过却不是以往那种打瞌睡。
    化名余倩月的赊月,很清楚刘羡阳此次闭关不同寻常和轻重利害,她就干脆留在刘羡阳屋外,寸步不离。
    反正以她的大道根脚和境界修为,一年半载不合眼都不觉得疲惫。
    那个叫李深源的少年,最终还是选择拜徐小桥为师,在煮海峰那边修行。
    刘羡阳先前说过,出关之后,要走一趟洪州,除了那边是古蜀剑仙的联袂羽化留下仙蜕之地,出产巨木的洪州豫章郡地界,还留下一些传自远古的娱神、祭祀传统。
    赊月听到一阵脚步声,她转过头,一个木讷汉子徒步登山,来到这座犹夷峰,瞧见了那个一年到头穿棉衣的圆脸姑娘,点点头,在余倩月这边,被刘羡阳称呼为阮铁匠的男人,还是有笑脸的。
    阮邛双手负后,脚步很轻,到了这边,也只是以心声问道:“他在闭关?”
    赊月点点头,解释道:“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可能会比较凶险。”
    阮邛同样点点头,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走这么一趟犹夷峰,不过男人还是用一种看似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羡阳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以后有劳余姑娘多担待些。”
    赊月想起刘羡阳在闭关之前的那番对话,她微微脸红,难得有几分羞赧,不过她就不是那种扭捏的女子,说道:“阮先生,我要是真跟刘羡阳结为道侣了,会不会给龙泉剑宗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阮邛摇头道:“不会。”
    赊月轻轻嗯了一声。
    阮邛看了眼屋子,才来一小会儿,就转身离去,似乎想起什么,也没转头,依旧双手负后,只是脚步放缓些许,说道:“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以后羡阳这小子哪里做得不对了,他又是读过几天书的,歪理多,你吵架吵不过他,或是他犯倔,死要面子,不肯跟你认错道歉,就跟我说一声,我不当宗主了,好歹还是他的师父,骂他几句总是可以的。”
    赊月笑容灿烂,“记住了。”
    在赊月的印象中,阮师傅好像就没有跟谁说过这么多的话。
    阮邛刚加快脚步,没走出几步,便犹豫了一下,男人停下脚步,说道:“按照小镇那边的习俗,一般喜酒是要办两场的,一场在男子家乡,一场办在女子家里,所以到时候一场酒席在槐黄县城办,另外一场,余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在我们龙泉剑宗这边摆酒,在犹夷峰之外随便挑座山头好了,喝过喜酒,那座山头就是余姑娘的道场了,就当是我这个长辈的一点心意。至于刘羡阳的伴郎,照规矩,是要跟着新郎官喝两场酒的,可以帮着羡阳挡挡酒。”
    赊月听到这些,看着那个好像用很大气力才说出这些家常话的背影,她没来由有些伤感。
    ————
    书简湖,素鳞岛,作为岛主的田湖君,在那个如今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师弟的青年修士离开后,她还是有些神情恍惚,后怕不已。
    宫柳岛那边,乘月色散步的年轻女修周采真,得知眼前那个看似神色和煦的儒衫青年,就是那个恶贯满盈、臭名昭著的顾璨,尤其是当他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说出那句惊世骇俗的言语,新账旧账一起算,打死刘老宗主?周采真更是被吓得脸色惨白,直觉告诉她,对方没有开玩笑,但是对方在自报身份,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偏偏是那么一句,我是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当真。
    顾璨祭出一条符舟,撑船离开宫柳岛,作为真境宗祖师堂所在的宫柳岛,仙人刘老成与白帝城女修韩俏色,双方相对而坐。
    只是门口那个自称需要给顾璨卖命一百年的妙龄女子,身形已经消逝不见,完全无视刘老成亲手布置的阵法禁制,她出现在了顾璨那条符舟上,看着那个盘腿坐在船头的儒衫青年,笑道:“浩然天下的宗门,比起我家乡那边,讲究门道就是要多些,乱七八糟的机构,记都记不住。”
    顾璨问道:“我那师姑,不会一言不合就跟刘宗主打起来吧?不是让你留在那边劝架吗,来这边做什么。”
    她嫣然笑道:“打起来?怎么打,在哪里打?”
    顾璨淡然道:“灵验,不好笑的笑话,能不说就别说。”
    她撇撇嘴,这家伙,到底是偏向韩俏色几分的。
    这个以顾璨身边婢女自居的蛮荒女修,道号“春宵”。如今化名灵验,是顾璨前不久帮忙取的,她很满意。
    在蛮荒天下那边,她叫子午梦。当然同样是化名,上一个帮忙取名的人,是文海周密。
    她从船尾挪步来到船头,坐在顾璨身边,脑袋偏向他肩头,片刻之后,已经悄悄施展了独门秘术的她便觉得无趣,便重新坐正,瞥了眼顾璨的裆部,她腹诽不已,铁石心肠嘛,就没有半点情欲涟漪的绮念。
    她在宫柳岛那处刘老成作为道场的秘境内,是山下豪阀富贵门户里常见的丫鬟装束,此刻却变成了作女冠装束,丰姿卓绝。
    罗袖轻薄,飘飘如碧云。腰身袅娜,眉眼间风情万种。
    她问道:“顾璨,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璨说道:“绣帏里倒凤颠鸾,衾枕之爱,鱼水之欢,极尽绸缪,诸如此类旖旎境地,置身其中,一切只需作白骨观即可,守一法,驱二竖,斩三尸,逐五鬼,降伏六欲七情。”
    她后仰倒去,“跟着你,真没意思。”
    还不如那个嘴花花的崩了真君呢,好歹对方见着她,还需要稍稍稳定道心,再唠叨几句虚情假意的言语,类似七尺之躯,戴天履地,抵死不屈于人。
    作为周密精心挑选出来的天干修士之一,其实她在山上的本来面目,是覆面具、背琴囊的装束,几乎没有谁见过她的真容。
    当下种种面容,自然是她在摘掉那张面具后,随心所欲变幻而成,而且不同于一般的障眼法,只要她愿意,世人眼中所见她的容貌、身段、穿着和神态,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朝思暮想之人。形似且神似,几可乱真。
    所以在蛮荒天下,姜尚真第一次见到这位不知是姨还是姐姐的女修,第一个观感,就是好生养,身材一绝,真是珠圆玉润。
    只是她当时在小天地内,那份显化而出的道法气象,可就渗人至极了,便是姜尚真这种色胆包天的货色,也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原来在子午梦身后,悬空挂着无数吊死鬼的尸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缓缓飘荡。她的本命物之一,是把纨扇,绘画数以千计的仕女,皆栩栩如生,眉目传情,她们在画卷中喃喃低语,可惜都是美人的面目,白骨形骸。而作为剑修的子午梦,古琴即飞剑“京观”,而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一,就是编织出一场梦境,她能够观想出一条无比趋于真实的无定河,并且让在一定范围内的光阴长河、或者说是一条无定河陷入停滞。
    先前在白帝城那边,韩俏色一看到她,就心生不喜。
    理由很简单不过,这小娘皮,长得也太好看了点!
    可别害得顾璨沉溺于男欢女爱,要说这个娘们与顾璨当个半路道侣,韩俏色倒是不太在意,如顾璨这般的,若是身边没有一群莺莺燕燕才算委屈了他。
    她最受不了顾璨的不搭话,便找了个话题,“这个真境宗,只是那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吧,你知道有几个机构吗?二十多个呢,祖师堂掌律修士下边,就有七八个,管钱的祖师手底下,好像还有小十个……衙门?我就想不明白了,真境宗的经制局,跟那个礼制司,到底有啥不一样的。还有那度支司与运转司什么宝库局的,不就都是管那么点神仙钱吗,非要拆分开来算?”
    顾璨置若罔闻,只是闭着眼睛,缓缓呼吸吐纳,默默研习一门水法。
    躺在船头的女修,翘起腿,轻轻晃着一条腿,随口问道:“故地重游,作何感想?”
    顾璨神色自若,微笑道:“罚酒苦难喝。”
    子午梦扯了扯嘴角,“终于舍得不当哑巴啦?”
    顾璨继续说道:“只说经制局和礼制司,类似的山上衙门,其实很简单,打个比方好了,一个可以决定祖师堂放几把椅子,一个决定谁有资格坐上去。当然,礼制司还会负责掌管一个仙府门派的金玉谱牒,所以在这里边当差的修士,属于美官,要比经制局修士更清贵几分。”
    子午梦恍然大悟,“这么说,我就懂了,有点意思。”
    顾璨淡然笑道:“一座山头,不论是宗字头,还是五岛派那样的小门派,人多有人多的安排,人少也有人少的设置,就怕机构臃肿,冗员繁多,更怕人多了,一个个吃饱了撑着,非要找点事情做,好像如此一来才算对得起头衔和身份,这就很麻烦了。”
    子午梦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在蛮荒天下,她一向是独来独往,王座大妖仰止和绯妃都曾先后招揽过她,不过因为她有那张护身符在身上,所以哪怕子午梦窃取了那条无定河再将其炼化,仰止和绯妃都捏着鼻子认了,她们担心此举是文海周密的暗中授意。
    她转过身,单手托腮,用手指戳了戳顾璨的胳膊,“说说看,为什么要跟曹慈打那么一架,明知必输无疑,你到底图个啥?再说了,你一个练气士,跟一个纯粹武夫较劲做什么。”
    关于这个“主人”,其实子午梦所知甚少,除了是那个同行之人傅噤的师弟,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关于顾璨的家乡这边,至多就是凭借韩俏色与刘老成的对话内容,得知顾璨年少时在此修行了几年,期间好像是给一个道号截江真君的真境宗首席供奉,当过关门弟子,书简湖算是他的发迹之地,除此之外,她就一无所知了,就连顾璨先前去见一个破烂金丹女修,都不乐意带着她,只是把她丢在韩俏色身边,劝架?怎么劝,她虽
    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剑修不假,可是韩俏色与刘老成这两位仙人境,又不是家乡那边曾经死在她手中那种寻常货色。不过她也算没白当那门神一场,不是全然浪费光阴的,不说韩俏色眼中的自己,是毫无悬念的顾璨,刘老成眼中,亦有一位女子,被子午梦摹拓下来,只是那女子形容模糊,一闪而逝,
    顾璨说道:“没什么理由,纯粹看曹慈不顺眼。”
    子午梦故作惊讶道:“我更奇怪了,怎么看曹慈都不是一个惹人厌的家伙啊,就像我,都会觉得与他结为道侣,是高攀了,说真的,曹慈只要乐意,我肯定自荐枕席。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顾璨终于睁开眼,似乎觉得她的这个说法,不是一句废话。
    子午梦顿时满脸羞愤状,“顾璨,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顾璨只是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双手叠放在腹部,清风拂面,头别一支墨玉簪子的儒衫青年,鬓角发丝微微飘动,衬托得顾璨愈发飘然出尘,说道:“丑话说在前头,至少在百年之内,别喜欢我。百年之后,结清债务,你我就可以各走各的道路了。”
    子午梦瞬间收敛那番作态,哀叹一声,变得眼神幽怨起来,她的面容随之变化,如极美极柔弱却秋波流转含情脉脉的少女。
    之后约莫是心境流转的缘故,只是几个眨眼功夫,她便出现了七八种不同的容貌和神态,可最终还是恢复先前的女冠模样,幽幽叹息一声,嗓音婉约道:“顾璨,你好像才三十岁出头吧,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磨练出来的道心。”
    顾璨说道:“喝苦酒不醉。”
    她沉默许久,问道:“现在是要去见谁?”
    顾璨站起身,“去黄鹂岛,见一个前辈,道号‘载阳’,修行火法。跟我的上任师父,是多年的死对头。如今他是真境宗的谱牒修士,在宫柳岛祖师堂有座椅的那种。”
    她问道:“前辈?什么境界?”
    顾璨说道:“元婴。”
    她哑然失笑。
    来到一处岛屿,四周景象,烟波渺然,气象疏豁。
    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顾璨收起符舟,同时撤掉障眼法,现出身形,再带着子午梦一步缩地,径直来到一座高楼。
    黄鹂岛上任岛主仲肃,察觉到那两股异样气机,已经走出顶楼,凭栏而立,眯眼不语,只是俯瞰广场上的那个年轻人。
    自家小师弟很喜欢这个小王八蛋,但是仲肃可从来没瞧得起过此人,哪怕是今天,依旧如此。
    不然换成任何一位白帝城修士,莅临黄鹂岛,他仲肃都愿意主动迎客。
    姿容俊秀、气态儒雅的青衫书生,执晚辈礼,朝楼顶那边作揖道:“顾璨拜见仲先生。”
    仲肃嗤笑道:“你已是玉璞境,更是白帝城郑先生的高徒,我只是个皮囊腐朽的元婴,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当不起。”
    顾璨始终仰头,微笑道:“修心路上,顾璨始终是晚辈。”
    仲肃冷笑道:“不用这么假惺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顾璨骗得过天下人,也骗不过我这种书简湖老人。”
    顾璨笑道:“仲先生还是说得委婉客气了,大概本来是想说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仲肃点头道:“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看来你能够跻身上五境,不全是拜那位郑先生所赐。”
    顾璨说道:“今夜冒犯拜访,是要与仲先生商量一事。”
    仲肃皱眉道:“废话少说,赶紧滚蛋。”
    那个好似顾璨身边侍女的女修,她抬起手掌,打了个哈欠。
    浩然天下的元婴修士,都这么胆气雄壮的吗?
    顾璨低下头,伸手揉了揉脖子,重新抬头,笑道:“恳请仲先生听过那件事,再下逐客令。”
    不曾想仲肃直接转身走入屋内。
    顾璨笑了笑,也跟着转身离开黄鹂岛。
    子午梦都震惊了,“就这么走了?”
    顾璨反问道:“不然?”
    子午梦说道:“做掉他啊。”
    顾璨难得打趣一句,“又不是在你家乡那边,这个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习惯,我又不是开棺材铺的,你以后改改。”
    子午梦蓦然笑颜如花,挽起顾璨的胳膊,轻声问道:“软不软,大不大?”
    顾璨淡然处之,也不挣脱手臂,说道:“说实话,在我家乡那边,你这种荤话,就是学塾蒙童的水准。”
    子午梦甩开他的胳膊,愤愤道:“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到了床上都不会动屁股的主儿。”
    顾璨微笑道:“”
    子午梦惊讶转头,看着眼神和脸色有些陌生的顾璨,好像心情好了几分。
    是想起家乡了?
    渡船泛湖,月光洒满湖面,子午梦问道:“是想要……拉个壮丁?”
    顾璨点点头,“如果仲肃能够担任我那个宗门的掌律祖师,对双方来说,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既然聊到了那个宗门,子午梦便问道:“那你觉得刘幽州会答应你的邀请吗?”
    顾璨说道:“傻子才会答应吧。”
    子午梦笑道:“那你想好宗门的名字了?”
    既然顾璨这么说,刘幽州多半是愿意担任副宗主了。
    顾璨点头道:“想好了。”
    子午梦问道:“说来听听。”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刘幽州不是傻子,所以不会答应的。除非我去见他一次,才有可能打消他的心底疑虑。”
    顾璨说道:“至于宗门的名称,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子午梦懂了,就叫书简湖。
    她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顾璨笑道:“要去岸边一座城内,见个不能算朋友的朋友吧,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我跟他经常聊天。”
    这次她是真的感到震惊了,脱口而出道:“顾璨,你这种人也有朋友?!”
    顾璨脸色晦暗,轻声道:“我当然有啊,却也等于没有了。”
    他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怔怔出神。
    云水千叠,一天明月,明月一天。
    年轻人抽了抽鼻子。
    ————
    大骊严州府,一条溪涧的源头,乡塾檐下,躺在藤椅上的陈平安手拿蒲扇,坐起身。
    夜幕沉沉,赵树下视野中,有两人好像凭空出现,一步跨出,是个手持行山杖的年轻道士,一个同样手持绿竹杖的消瘦少年。
    道士微笑道:“江湖重逢,有醇酒,遇故人,对月逢花不饮,更待何时?”
    望向那个年轻武夫,道士拍了拍身边少年的肩膀,笑道:“赵树下,介绍一下,他叫宁吉,是你的小师弟。”
    宝瓶洲中部,合欢山,粉丸府内。
    年轻道士开始拐弯抹角怂恿背剑少年,哪怕你陈平安不亲自动手,打那个绰号温郎却眼神不正的家伙,好歹让你的关门弟子,让咱们裴姑娘,打一顿那个家伙得了,好教他知道何谓压境问拳,为何出门必须翻黄历,什么叫江湖险恶。
    看来陆掌教狠起来,真是连自家的徒子徒孙都坑。
    温仔细早已察觉到那个道士,时不时打量自己,还是那种鬼鬼祟祟的眼角余光,或是略带挑衅的斜眼看人。
    温仔细倒是没打算跟这棉袍道士计较,只是觉得有趣,便以心声问道:“这位道长,认识我?”
    不料那个道士瞧着浓眉大眼,虽说寒酸了点,可模样还算周正,但脾气就不是一般的暴躁了,直接回了句,“我认识你祖宗!”
    温仔细哪里知道,自己眼中的寒酸道士,却是宫主眼中的年轻僧人,只是作为一位陆地神仙兼武学宗师,挨了这么句骂,温仔细依旧笑容如常,毕竟跟这种下五境的山脚蝼蚁置气作甚,他瞥了眼背剑少年身边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收回视线,继续问道:“怎么,你喜欢这位姑娘?”
    道士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歪瓜裂枣的下流胚子,管好眼睛,瞅啥瞅……”
    温仔细哭笑不得,摊上个缺根筋的傻子么。
    道士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疑惑道:“你就不回一句,瞅你咋的?”
    温仔细可以确定了,是个真傻子。心想我他娘的再跟这么个傻子多聊一句,我就是傻子。
    道士继续骂道:“贫道要是你师父的祖师爷,道爷我就是你祖师爷的师父。”
    温仔细一挑眉头,笑眯眯道:“再骂,继续。”
    道士摇晃肩头,嬉皮笑脸开始作妖了,贱兮兮道:“嘿,就不,你算老几,让贫道骂你就骂啊,麻溜儿的,赶紧让你祖师爷来,道爷这个当师父的,才乐意开个金口,教训他几句,他要是喝几杯罚酒,道爷大人有大量,就算一笔揭过了。”
    温仔细倍感荒诞之余,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询问道:“宫主,这个贼眉鼠眼的小道士,能看出他的真实境界吗?”
    那位灵飞宫宫主,湘君祖师,方才刚刚领到一道师尊法旨,正在与一旁老妪说起,自己师尊已经亲口答应恢复某人的谱牒身份。
    “慎言,你当祖师堂规矩是虚设?!”
    听到温仔细的询问,湘君微微皱眉,原来他用了个“小秃驴”的说法,便先与他心声一句,再回答那个问题,“下五境无疑。”
    温仔细有点懵,不知宫主为何要上纲上线到祖师堂规矩的地步,不就是给了那年轻道士一个贼眉鼠眼的评价吗?
    他也懒得深究,笑望向那个道士,“划出道来,咱俩比划比划?”
    道士伸手卷起一只袖子,抬起胳膊,手肘抵住酒桌,摇晃手腕,开始絮絮叨叨,“来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跟道爷掰掰手腕!比谁力气大,容易伤和气,谁输谁是谁祖宗……”
    温仔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鞋底板猜到了一摊狗屎,按照某地方言,眼前这厮,分明就是个六儿。
    湘君祖师瞥了眼年轻僧人,再看了眼温仔细,你们这是做什么?
    背剑少年容貌的陈平安,根本没理会那边的心声对话,虽然陆掌教有意为之,让陈平安和裴钱都听得真切。
    裴钱也没理睬,因为她在跟自己师父聊一件事。
    “师父,落魄山附近有几座山头,北边的灰蒙山,已经我们自家藩属山头了,另外还有天都峰,跳鱼山和扶摇麓,都算近邻。”
    陈平安聚音成线笑问道:“当然知道啊,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裴钱挠挠头,好像有点难为情。
    陈平安忍住笑,说道:“怎么,小时候跟那几座山头的修士,有私仇?男的女的?”
    毕竟是自己的开山弟子,只说记仇一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至于小黑炭长大以后,估计不会跟那几个邻居山头的练气士较劲了。
    裴钱说道:“前些年外出游历,攒了点钱,我就自作主张,私底下买下了那座扶摇麓,有地契的,也没跟老厨子他们打招呼。”
    陈平安有点奇怪,笑道:“好事,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裴钱她们几个,攒钱这件事,其实落魄山几乎人人知道,比如她跟小米粒,暖树,早就都有各自的钱罐了。
    陈平安笑道:“花了多少神仙钱,价格贵不贵?以后是打算将那边作为自己的演武场,需不需要师父帮忙建造府邸?如今得闲了,师父的营造手艺,说真的,不比老厨子差。”
    “不贵,对方很好说话,给了一个很公道的价格。”
    裴钱再次下意识挠挠头,小声说道:“师父,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搬去那边。”
    陈平安这下子就纳闷了,柔声问道:“怎么说?”
    裴钱抬起头,看着师父,咧嘴笑道:“师父,我就是想着,很多年没送你生日礼物了,小时候不停攒钱,就是那会儿攒钱不多,好像买不着什么值钱的物件,拿不出手。后来学了拳,出门游历,挣了点钱,一个人回到家,就买下那座扶摇麓了,当时想着可能明年的五月初五,就可以跟师父说这件事了,结果就一直拖到现在了,而且今年我多半要留在桐叶洲那边,忙大渎的事情,刚好借今天这个机会,跟师父说一声。”
    只是那会儿的少女,想着明年,师父大概就会返回浩然天下了,只是过去了很多个的明年,师父也没回家。
    陈平安笑着使劲点头,满脸笑容如何都遮掩不住,“好的好的,师父跟上次收到礼物一样,都很开心。”
    裴钱却又低下头,“我就是想着,师父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个真正可以独处的地方,一想到这个,我就心里难过。”
    在落魄山,师父就住在竹楼一楼。
    而二楼,就是师父的学拳之地。
    不管别人怎么想,会不会想,反正裴钱知道,自从崔爷爷走后,师父心里,其实并不好受。
    师父好像自从十四岁,第一次出远门,就一直在奔波劳碌,很多时候,都在认真为别人考虑,都在用心照顾别人。
    陈平安眼神温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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