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七 枕头
陈文川不得不答应,与金铽一样,他们也迫切希望与汉江口的帝国舰队取得联络,弄清来意,若真是了结朝鲜之乱,也要尽量让其站在自己一方,但如今的汉城为金铽一党所控制,内外交通早已因为戒严和宵禁断绝,陈文川昨日下朝之后派了几次人出城,都是未曾出去,甚至还有两个手下一去不返,生死未知,而金铽既然愿意带自己的人前去,他自然不会反对。
陈文川手脚倒是麻利,立刻修书一封,并且邀请同道之人署名,当然,因为这信不避金铽,所以署名的都是早已暴露的人,或者是在满清覆灭之后出仕的官员,一个早上才是办理妥帖,陈文川把信交给了信得过的一个文书,让其随金铽前往汉江口。
而金铽则找上了郑越臣,一行人陆行南下,在汉江南找到一个小港口,乘船直接前往了觉华岛。
觉华岛码头。
船刚一到岸,水手就已经把跳板放下,缆绳拴好,而码头上的夫子则在船老大的指挥下进入船舱搬运货物,郑越臣到底是苦出身,即便是有重任在肩,也是顺手做了一道生意。
一行人上得岸来,通告了身份,便是被请到一处公馆休息,便捷的四轮马车运载着金铽一行人和行礼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借着明亮的玻璃镜子,金铽可以在不开窗吹风的情况下观察周围的情况。
金铽是来过觉华岛的,要知道,这里可是历代朝鲜王避难的地方,在帝国海上崛起之后,一度也成为朝鲜的海上前沿堡垒,而觉华岛比往日惹恼了很多,码头通往城内的道路拓宽夯平,两侧修筑了排水暗沟,像是双马拖拽的四轮马车,也可以四辆并行,而在道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店铺,朝鲜各类特产在这里都有出售,来往于街道上的商人相貌和服饰各异,金铽看的眼花缭乱,他一直以为觉华岛陷落后就成了帝国的屯兵地,不曾想商业也是这般繁荣起来。
而安置金铽等人的公馆则是一栋四层的红砖小楼,在楼上可以鸟瞰整个港口,金铽入住之后,才知道李德灿正在召开军机会议,只是赐下酒菜招待,金铽等人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一边吃饭一边看港口的情况下,对于港口里的战列舰和大型货船是啧啧称奇,特别是那密密麻麻的炮门,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金铽对于帝国军队的实力是毫不怀疑的,但今日亲眼见到,更有更切身的体会,对于自己那晚做出的选择更是不在有任何一点的犹豫。
一直到了晚上,金铽等人才被引导去见李德灿,在卫士们搜检之后,他们进入了铺满了厚实地毯的会客厅,明亮的鲸油蜡烛让彩色玻璃反射出奇异的光芒,金铽小心打量着主位后面略显发福的李德灿,却随着郑越臣的下跪,跪在了地上。
“郑越臣拜见恩相。”
李德灿微微点头,对身边的侍从说道:“给我的朋友搬一张椅子来,朋友的朋友也坐吧。”
听了李德灿的吩咐,金铽对于郑越臣的能耐更是佩服了几分,郑越臣与李德灿寒暄了几句,然后说道:“恩相,这位便是金铽金大人,而我右手边这一位则是陈文川大人所信重的文书何长业。”
“参见总裁大人,草民不仅代表陈文川大人来,肩上还有朝鲜大王的托付。”何长业连忙起身,抢在了金铽前面说话,他说到自己也是朝鲜王李柏的代表,则是让金铽和郑越臣都大吃一惊,毕竟何长业一路行来都很老实,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李德灿倒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微微点头,而何长业在怀中取出一封信后,又解开外袍,撕开内里,从里面拿出一张皮子来,放在一起交给了李德灿的侍从,说道:“这有两封信,一封是陈大人所托付,另一封则是大王亲笔,请总裁大人一看。”
李德灿略略看了一遍,问道:“何长业,李柏和陈文川可还有话让你带来?”
何长业看了看身边的金铽,有些犹豫,说道:“总裁大人,大王的托付,须得密告大人.......。”
“你若想说,便当面说,不想说便请回吧。”李德灿不在乎的说道。
他已经看了何长业带来的信,李柏的那一封是信誓旦旦的为自己开脱,说满清尚在的时候,他李柏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一直是虚与委蛇,与满清周旋,从未真心与天朝为敌,一切过错都是金铽等两班贵族的过错,希望可以获得天朝的宽免,当然,在亲笔信重,李柏也没少给李德灿许下好处,真金白银良田美宅应有尽有,也和他一叙乡情,希望他看到同为朝鲜人的份上为朝鲜分说一二。
而另外一封来自陈文川的信大意也是为李柏父子作证的,证明李柏以前所作所为不过是为大势所逼迫,其一直心向天朝,陈文川等还拉出一长串受朝鲜王室庇护的大明遗民,一起为李柏作证担保,其目的就是保住朝鲜宗庙社稷,保住李柏为朝鲜王室正统,而这显然是李德灿所不能接受的,他此次率兵前来,可是来吞并朝鲜一国的。
正因如此,李德灿对何长业带来的话兴趣缺缺,也不想避开金铽等人,何长业还在犹豫,就被两个军官架了出去,李德灿笑问金铽:“金大人,你又是为何而来?”
金铽一咬牙,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直言说道:“罪臣为总裁大人而来。”
“哦,为本官而来,你难道不是代表朝鲜来接洽的吗?”李德灿不解的问道。
金铽连忙摇头:“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罪臣知道,朝鲜向满清卑躬屈膝,助纣为虐,已经是罪无可赦,罪臣等人也是罪大恶极,哪里再敢希求天朝免罪赦免呢,罪臣只想着若能为总裁大人效力,立下功勋,方可赎罪万一呀。”
“那本官又有什么地方需要你效力的呢?”李德灿颇有意趣,直接问道。
金铽道:“罪臣恬为朝鲜领议政,群臣之首,更是在朝鲜操持多年,执掌汉京卫戍,若总裁大人不嫌弃,罪臣愿领天朝之兵入城,控制内外,并且招抚各处,以解总裁大人之忧。”
“可是本官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总裁大人,容罪臣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朝鲜李氏的天数到了,这是三千里河山和几百万百姓也该寻一条出路了,若论出路,哪里还有比归附圣朝更得人心呢?”金铽试探性的说道,他偷偷打量着李德灿,发现他听了自己的话,微微点头,显然是认可的,也就继续说起来:“罪臣这些年久在朝鲜,深知丙子胡乱之后,朝鲜背弃中华之厚恩,投效鞑虏,乃是朝鲜李氏为保荣华富贵之举,遥想当年壬辰倭乱,中华于东国有存续之恩,恩同再造,义同父子,而李氏为一己之私而反叛,已是失德。而数十年来,李柏父子与满清胡虏沆瀣一气,对朝鲜百姓予取予求,敲骨吸髓,不仅导致朝鲜分裂三国,也已经是尽失民心,罪臣以为,朝鲜已是积重难返,若能归附天朝,得中华之庇佑,才是上上之选呀。”
“真是打瞌睡有人递上枕头,正愁无人支持我的计划,不曾想蹦出这么一个人物来,看来朝鲜之乱不会久了,也罢,如此百姓也能少受苦楚。”李德灿满脸笑容,对于金铽的话非常满意,正此时,一个侍从从外面走了进来,原来是那何长业改了主意,虽说他仍然不想当着金铽的面把李柏陈文川交代的话说出来,但却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写在纸上,让李德灿一人看。
而李德灿只是看了一遍,便是把信交给了金铽,金铽看后,大喊冤枉。原来那信重不仅把这些年朝鲜对帝国对前明犯下的罪全都推到了金铽父子的头上,而且李柏还提议,让李德灿直接在觉华岛就问罪金铽,最好是一刀杀了,省的回到汉城,在掀起风浪来,按照李柏的说法,只要金铽一死,朝鲜两班就群龙无首,到时候李柏会大开国门,引入天朝之兵入汉城,清算所有当年依附满清的两班。
跪在地上的金铽汗如雨下,不由得庆幸方才说的话,表的态,那哪里是向天朝邀功,那是在保自己的命啊。
“金大人,你方才说的,正是本官的意思,朝鲜李氏失德失位,不得民心,已经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本官此次来就是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的,你真的愿意助本官一臂之力吗?”李德灿的问话让金铽立刻清醒过来。
金铽连连赌咒发誓:“愿意愿意,罪臣愿意,罪臣愿意倾其所有,助大人一臂之力!”
李德灿呵呵一笑:“倾其所有就不用了,圣天子仁厚,素来大方,对有功之臣从不吝啬褒奖,你若真的能做到,保住一家不说,本官还会为你请功,另给厚赏。”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成全。”金铽抹着脸,湿了袖子,也不知擦的汗水还是泪水。
汉城,景福宫。
寒风吹动着屋檐角上的铁马,发出了清脆的碰撞之声,李柏站在桌案前,手持一支狼毫,怔在那里,仿若一座雕塑一般,过了许久,他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大字——天命,但字写完,却是极为不满意,只得把纸张一团,扔到了一旁的纸篓里。
李柏还想再写,狼毫却蘸不动砚台里的墨汁了,一看,竟然是冻住了,李柏无奈的笑了笑,说道:“来人,再添置两个火盆。”
“大王,已经是三更填了,您该休息了,而且......而且炭火也没有多少了。”女尚宫低声说道。
李柏怒道:“本王为一国之主,难道连炭火都用不得吗?”
“大王息怒,这几日汉城封禁,内外交通断绝,炭火运不进来,所以.........。”女尚宫小心解释道。
李柏叹息一声:“真是犯上!”
李柏说着,把毛笔扔在了一旁,他倒是想去休息,却哪里睡得着,自从金铽去了觉华岛,他就一直难以入睡,甫一入睡,一有动静便是会被惊醒,白日心中所思,梦中自有映照,他有时会梦到天朝使者捧来圣旨,宣告自己无罪,继承朝鲜王之位,并且还会宣布东朝、南国为叛逆,天朝出兵相助,平定叛乱,他李柏仍然作为朝鲜八道的唯一主宰,中兴李氏一朝。
但是更多的时候,李柏是会梦到杀上门来的叛军,把自己装到麻袋里,从景福宫的楼上扔下去,那种坠落失重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
正在想着,外面忽然出来了一声凄厉骇人的惨叫声,李柏皱起眉头,不解发生了什么,是有人失足坠落,还是宫女正被责打,他的内心深处蹦出来一个更骇人的可能——难道是有人叛乱!
李柏摇摇头,搓搓脸,不敢往那方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他小心的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天朝已经派兵前来了,一定会认可接纳自己的,天朝需要惩戒助纣为虐的贼人,自己送上金铽等一干两班就够了,天朝需要财富和人口,那些两班贵族不正有吗,他们在朝鲜刮了几十年的地皮,比自己这个朝鲜王还要富有,至少不用计算着使用炭火,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有人敢在天朝军队面前反叛.........。
但是自我安慰终究是自我安慰,事实已经发生了,外面传来的已经不只是惨叫声,还有哭喊救命的声音,尖锐的声音之中还夹杂着撞门的沉闷声音,随着绵密沉重的脚步声临近,李柏终于清醒过来。
哐啷!
大门被撞开了,浑身是血的侍卫滚了进来,把女尚宫吓了的昏死了过去,李柏见侍卫还有一口气,连忙问道:“是不是天朝大军前来平叛了?”
这话问出来,李柏自己都不信,而得到的结果也是如此,侍卫捂着脖子,却也难以阻止鲜血喷出,而侍卫坚定的摇头让李柏颓然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