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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智多星和小不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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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琳常常通宵背数学题,她连题意都看不懂,但只有背在心里,她才觉得踏实。

    6月18日,她支持的意大利出局了,她又大哭了一场,回家后一边哭一边背题。爸爸不让她那么拼命,强制她上床睡觉,但乔琳会偷偷爬起来,继续背题到凌晨。

    爸妈的争吵,就是在这天晚上听到的。

    乔建军压低了嗓音,但还是能听出来激动:“本来你报个名,孩子就能上二中,你偏偏不报!现在好了,孩子天天累得流鼻血,你愿意了?”

    李兰芝毫不示弱地说道:“璐璐、楠楠那会儿,就算我不报名,二中也争着抢着要他俩,别人根本不会说三道四。你这个闺女呢?笨得像块石头一样,她那水平根本考不上二中。就算硬塞进去,她也跟不上,只会拉低二中升学率。到时候我的同事怎么看我啊?她小姨又会怎么笑话咱们家啊?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的感受,就知道瞎说!”

    乔建军气道:“你管别人怎么看干什么?你为二中付出了那么多,让孩子上个学又怎么了?哪儿有你这么当妈的,这么狠心!”

    李兰芝的声调骤然提高了:“咱家有三个孩子,得占三个名额!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我这教导主任的位子吗?有一点儿把柄握在别人手里面,我又会被赶出去!为了这三个孩子,我牺牲了多少年,现在事业好不容易有点儿起色了,你就想方设法地来把我弄下去?乔建军啊乔建军,你真够自私的…”

    卧室里突然传来一阵“梦呓”,夫妻俩吓了一跳,以为把小女儿吵醒了,便都不说话了。李兰芝气呼呼地回房间睡了,乔建军又回到了馄饨馆——妻子常年神经衰弱,有一点儿声音就睡不着,所以他很少在家里睡觉。

    爸妈安静了以后,乔琳枕着胳膊,泪水无声地往下流。这个周末就是二中的自主招生了,如果考不上,自己会沦为整个家族的笑柄吧?

    她最喜欢二中的校服,在她眼中,那无异于最漂亮的铠甲。为了得到她,她愿意付出一切努力。

    手中的笔胡乱画着,练习册上那一行字逐渐清晰:

    我讨厌妈妈!

    ***

    拥挤的高二教室,陈旧的课桌上堆满了书,走廊过道里也堆满了书,好像书的高度跟成绩成正比一样。

    下午大课间,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有的学生在外面打扫卫生,有的在一起闲聊。乔楠坐在教室最后面,用一张卷子做掩护,聚精会神地看着《足球周刊》。每看几行,卷子就往上挪一点。

    一个黑影站在了他面前,不祥的预感涌上乔楠心头,心率瞬间飙到了180。若面前站的是班主任,这本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杂志就要被收走了。

    “班长!”

    乔楠抬起头,这才看到眼前站着两个女生。因为巨大的学习压力,二中女生通常很自觉地减掉三千青丝,省去了很多打理头发的时间,尤其是在两个高手如云的实验班,女生都像干练利落的女兵。不过从背影看,的确有点儿“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意味。

    “什么事?”乔楠若无其事地往下拉卷子,将杂志遮了起来。

    “不能把薛冬梅踢出咱班么?再这样下去,我们几个都要疯了!”

    “就是就是,我们都是一个宿舍的,薛冬梅不洗澡、不洗头,简直要臭死了!每天晚上一熄灯,她就躲在被窝里照着手电学习,吵得我们都睡不着。今天早上金子说了她两句,她俩就在宿舍打起来了。金子抓了她的头发一下,顿时就哭了,说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油的头发,太恶心了!”

    薛冬梅的所作所为,乔楠早有耳闻,不过他虽然是班长,但女生的这些事他怎么管?他为难地挠了挠头,还没说话,就看到薛冬梅走了过来。

    薛冬梅留着《闲人马大姐》中马大姐的发型,戴着一副很老土的眼镜,身上的校服皱皱巴巴。她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再敢嚼一次舌头,我今晚回去就跳楼。”

    一阵阴风刮过,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因为薛冬梅的狠劲儿,他们都是见识过的。

    在薛冬梅转身离去的时候,乔楠忍不住说了一句:“同学一场,何必闹得这么僵?互相体谅一下不好么?”

    薛冬梅冷笑:“抱歉,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考大学的,同窗情谊,我讲不起!”

    说罢转身离去,再也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

    乔楠感觉自己这个班长当得太失败了,他责任心很强,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女生之间的问题。正在他垂头丧气之际,他的同桌兼死党徐威回来了。他刚跟同学们去送完垃圾,热得满头大汗,随手撩起校服衬衣,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衬衣挡住了视线,他没看到脚下的书,“哐当”一下子就被绊倒了,送垃圾时偷买的土豆饼也飞了出去。

    女生们大笑起来,用《孔乙己》的语调说道:“徐威,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在实验一班,徐威的确是孔乙己般的存在,因为“只有他在,才可以笑几声”。徐威听到调侃,非但没有恼怒,而是躺在书上,有些陶醉地说:“我正在践行校长的号召,徜徉在书的海洋里啊!”

    众人哄笑起来,乔楠看不下去了,黑着脸将他拉了起来:“不嫌丢人?”

    徐威嘿嘿笑着,回到座位上坐下,问道:“怎么了,刚才那群丫头片子又把你当妇女之友,过来诉苦了?”

    乔楠白了他一眼:“她们那是信任我!”

    “是啊,要是不信任你,低调的乔木头同学,怎么会当上咱们班的班长呢?”徐威调侃道:“你留意一下哦,说不定这里面会有你以后的女朋友,那也说不准。”

    “切!”乔楠懒得理他,专心看起了卷子。

    徐威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足球状的钥匙环,扔到同桌桌子上,说道:“我爸前些日子去韩国访问了,正好带回一些世界杯纪念品,我刚从他办公室里拿出来。你家琳琳这周不是考二中么?你帮我给她吧,让她好好考试。”

    乔楠奇道:“你什么时候对乔琳这么上心了?我可告诉你,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你如果敢打什么歪主意…”

    “呸,想法怎么那么龌龊!”徐威啐道:“她叫了我这么多年‘徐威哥’,我得有点儿哥哥的样子好吧?哪儿像你,一点儿礼物都不买,还整天那么欺负人家!”

    乔楠哑然,稍稍反省一下,便继续看书了。

    ***

    乔家馄饨馆,孙瑞阳正在给乔琳讲数学题,魏成林捧着一本《七龙珠》,嗑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

    孙瑞阳悄声读着题:“一个水库存水量一定,河水均匀入库。5台抽水机连续20天可抽干;6台同样的抽水机连续15天可抽干…”

    乔琳翻着另一本书,嘴里却很自觉地接下了孙瑞阳的话:“6天抽完需要12台抽水机,公式是…”

    孙瑞阳惊讶地问:“你…你这不是都会了吗?李老师还让我来给你讲?”

    乔琳很诚实地说:“我不会,我一个题都听不懂,不过我把这一本书全都背下来了。”

    孙瑞阳目瞪口呆,在他印象里,背英语、语文是理所应当的,他第一次听说,有人将整本奥数题都背了下来。

    乔琳继续翻着别的书,说道:“你刚才读的那个题,在第二十页中间,好像是第五题。”

    “琳琳姐,你真厉害!”正在埋头看漫画书的魏成林也忍不住抬起了头。

    乔琳摇头道:“我不厉害,出这些题的人才厉害。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水库可以抽水,也不知道水池里的水为什么要一边放、一边灌…所以他们的脑子才是最厉害的。”

    几个小孩子正在说着话,乔楠下课来吃饭了。他将那个足球状的钥匙环给了乔琳,并将徐威的话转告给了她。乔琳捧着钥匙环爱不释手,立刻将脖子上的钥匙取了下来,挂在了钥匙环上。

    乔楠吃着馄饨,自言自语道:“你说你瘦得像只猴子,黑得像块木炭,咋就有那么多人稀罕你呢?”

    乔琳早就习惯了哥哥的“嘲讽”,她大喊一声“降龙十八掌”,便拍在了哥哥背上。乔楠又一次被呛到,直到眼泪流出来,咳嗽方才好了。

    这次周二中大休,时隔一个月,学生们才迎来了一天半的假期——他们从周五晚上便是自由晚自习,周六、周日上午可以离校,但周日下午必须返校上课。乔楠本来打算吃完饭就回校学习,结果没想到妈妈面色阴沉地回来了。

    乔琳最近跟妈妈闹脾气,看见妈妈进来,也没有跟她打招呼,而是将身子转过去,埋头写作业。

    乔楠却觉得不对劲,因为妈妈径直走进了后厨旁边的卧房,低声哭泣起来。

    “妈,出什么事了?”乔楠不安地问道。

    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淌,李兰芝泣不成声,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乔建军从后厨出来,也察觉到了妻子的不对劲。乔琳虽然跟妈妈冷战,但担心妈妈旧病复发,便趴在门框上偷听。

    李兰芝想着小女儿明天要考试,便严肃地说:“乔琳先出去!”

    “我不!你不让我听,我就更胡思乱想了。”乔琳死扒着门框,倔强地说。

    乔建军急得直跺脚:“都这样了,你还瞒什么呀?你越不说,孩子心里越犯嘀咕。”

    “兰云得尿毒症了。”

    一家人瞬间变了脸色,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乔琳冲进了房间,拉着哥哥手问:“舅舅得了尿毒症?尿毒症是什么病?严重吗?”

    乔楠只是高二学生,但他知道这是一种十分厉害的病。舅舅一向体弱多病,得了这种病…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知道妹妹跟舅舅感情非同一般,因此嗫嚅着没有说话。

    乔建军如坠冰窟,恨不能仰天长叹——疾病就跟这家人过不去了!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没办法脆弱。他在妻子身边坐下,问道:“兰云现在在哪儿呢?我昨天还跟妈通电话了,她什么也没说啊!”

    李兰芝却哭得越发厉害,再也不复女强人的形象:“兰云在莱县人民医院住了半个月了,桂蓉一直在医院里陪着。如果不是宝庆连订辅导书的钱都没有了,咱妈压根就不会告诉我。”

    乔琳隐约知道这病的严重性了,死抠着哥哥的手,泪水又涌了上来。她都想明天不去考试了,直接回莱县看望舅舅。舅舅看到自己,心情也会好很多吧?

    李兰芝越想越伤心,已经泣不成声:“在我们三姐弟中,老三考大学考得最好,可上了不到半年,就得了红斑狼疮,他想咬牙挺过去,没想到又得了急性肺炎。那时家里哪儿有电话?电报也不是说拍就能拍的,所以学校找到我们的时候,他都在重症病房里躺了一个星期了。还好那时在北京,学校很关心他,再加上医疗条件好,总算把命给保住了,不过学是没法上了,只能回家养着。我总以为老天爷不会这么狠毒,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让他得了尿毒症…”

    乔楠一向嘴笨,又不擅跟父母交流,此时见妈妈哭得伤心,他也心如刀绞,却只是轻抚着妈妈的背,徒劳地说着“会好的”。

    李兰芝哭了一会儿,方才镇定下来,又将两个孩子训斥一番:“你们俩怎么还在这里?不要做作业啦?还有乔楠,你这马上就要升高三了…你舅舅虽然病得不轻,但一时半会儿也没大事,你们俩好好学习是正事。”

    兄妹俩相顾无言,无奈地从房间走了出来。乔楠让妹妹别担心,乔琳也只是讷讷点头,根本听不进去。

    乔琳虽然年纪小,但心思却很重,她写不下作业了,晚上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花儿乐队”的磁带换了两遍了,还是毫无睡意。那时家里没有电脑,更没有智能手机,她没法查“尿毒症”到底有多严重。她翻来覆去,最终打定主意,明天就去找她的狗头军师孙瑞阳,他一定能想出好办法来。

    ***

    第二天一早,乔琳就来到了二中初中部。孙瑞阳在二中上初一,算是这次考试的小考务,在校门口帮忙维持秩序。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乔琳,一下子就看出她很不开心。

    “怎么了?”孙瑞阳悄悄问道。

    “我舅舅得了尿毒症!”乔琳眼含热泪,问道:“狗头军师,尿毒症厉害么?”

    孙瑞阳听到“尿毒症”,清秀的眉间便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在脑海中搜索了片刻,说道:“尿毒症也不是绝症,换肾就能好。”

    “换肾?”乔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孙瑞阳神色十分笃定,他推了推眼镜,尽量说得轻松一些:“早在五十年前,就有换肾的技术了,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换个肾还不小事一桩?”

    乔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捂着胸口坐到了台阶上,喘息道:“这样就好。”

    “可是…换肾不仅要有合适的肾,还要花很多钱。”

    乔琳不在乎地说:“没事,我小姨以前就说过,不管花多少钱,都得治好我舅的病!”

    孙家、小姨家是上下楼邻居,对于小姨的为人,孙瑞阳自然了如指掌。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委婉地问道:“李阿姨…真那么大方?”

    “这么多年来,舅舅治病花了很多钱,向来是舅舅花多少,小姨就给多少,只不过舅舅不要。”乔琳忽闪着大眼睛说道。小姨当时拿着给舅舅治病的钱跑去上海考大学,这件事只有自己家人知道。她相信,就算她不跟别人说,小姨心里也早就是一片地狱了。

    “那就好,有钱有肾,你就不用担心了,我送你进考场!”

    “好啊!”听到舅舅有救了,乔琳心情放松下来,絮絮地说:“小时候我住在乡下,姥姥家和舅舅家挨着,我两家随便住。舅舅是个特别和气的老师,他对我也可好了呢!他见我瘦,就在四姥爷家里给我订了两份牛奶,给宝庆才订了一份呢!春天的时候,他带着我和宝庆做风筝,做好了就领着我们去地里放;夏天的时候,带着我和宝庆去林子里捉知了。秋天去山上拾栗子,冬天就在家里教我们背诗。”

    初夏时节,从高大的杨树上传来一阵蝉鸣,乔琳立刻来了精神:“对了,你知道怎么捉知了吗?就是把面粉揉成团,再把面团放在水里洗,最后只剩下面筋。把面筋抹在竿头上,到了林子里,看到知了,‘呼’地一下伸过去,就把知了给抓住了!”

    乔琳说这些的时候,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盛了一汪水。尽管这些故事孙瑞阳都听了八百遍了,不过他不介意乔琳继续说下去。或许是因为清晨的阳光恰好洒在她身上,或许是因为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活泼的气息…看到这样的她,孙瑞阳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很阳光。

    于是他笑着接了下去:“你们捕了很多知了,最后拿回家炸着吃了。”

    “嘿嘿,你都背下来了!”乔琳吐吐舌头,目光看向远方,似是在回忆那段美好时光,继而又有些伤感地说:“姥姥、舅舅从来都不吃,舅妈信佛,就更不吃了,所以最后都是我跟宝庆吃了。那时我俩吃着炸知了,在屋里看《新白娘子传奇》,还看《白眉大侠》,姥姥他们就在院子里纳凉…那时我跟他们说,长大后我要赚很多钱,给舅舅治好病,让咱们一家永远都能这么说说笑笑的…我这个目标还没实现,我不能让舅舅出事…”

    乔琳的神情黯淡下来,大眼睛里似乎溢出了泪水。孙瑞阳急忙从书包里拽出纸巾来,说道:“你别哭,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尿毒症不会死的,你舅舅是个好人,老天爷也会保佑他的。”

    听了孙瑞阳的话,乔琳确实轻松了许多,她一抹眼泪,笑着说:“真不愧是我的狗头军师!”

    “能不能给我起个好听点儿的外号!”孙瑞阳无奈地笑了笑,无意间摸了她的头一下,笑道:“小样!”

    “呼!心情放松了,可以去考试了!”乔琳握着小拳头,斗志满满。

    “时间还早呢,不过你先可以去看看考场。”孙瑞阳也握起拳头,跟她的拳头碰了一下,笑着说:“小东邪,加油哦!”

    乔琳重重地点点头,跑进了教学楼。孙瑞阳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还是那么好骗,一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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