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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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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师与李玄都相对而坐,说道:“谈不上什么博闻广见,我这次邀请使者前来,是想要与使者讨论关于长生一事的种种。”
    李玄都道:“以我们中原的标准来看,国师已经是长生境界,可称地仙,晚辈相距此等境界甚远,如何能与国师讨论?”
    “这句话不对。”国师说道:“你们中原的儒门圣人曾经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他教导弟子要学会不耻下问,我觉得这位圣人说的很有道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全知全能,总有不如别人的地方。”
    听得国师如此说,李玄都也不再推辞,道:“不知国师想要问什么?”
    国师说道:“想来使者已经知晓,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是我在为老汗续命,我由此产生种种疑惑,我们所修炼的这些法门根本源头是什么,或者说,我们所走的这条长生之路,在自己脚下与在别人脚下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沉思片刻,说道:“若论境界修为,晚辈自是不如前辈,但晚辈胜在有诸多前人积累之经验,也许能勉强回答国师的疑问。”
    国师点点头。
    李玄都说道:“在中原有武夫和方士的区别,两者不同之处在于武夫注重体魄,注重体魄之人,气血旺盛如大妖巨兽,方士侧重神魂,可神魂出游如鬼魂神明,从这一点上来说,国师应该属于方士。但两者又有共通之处,那就是同样注重气机修炼。什么是气机修炼?我不知应该如何形容方士,我是武夫,就以武夫举例。纯粹的武夫又被称为人仙之道,在此道初期,要大量进食,甚至是一日九餐,日啖三牛,后期可以吞食各种异兽的血肉,吸纳血气化为己用,壮大自身体魄气血,继而炼精化气。只是到了如今,异兽渐少,难以寻觅,所以纯粹武夫变得少之又少。通常意义上的武夫实则是纯粹武夫的另一条出路,既然找不到异兽相食,那就直接吞食天地元气,省却了炼精化气的步骤,直接将外部的天地元气炼化成自身体内气机,再以气机充斥体魄,淬炼自身。从这一点上来说,武夫的气血体魄自是远不如纯粹武夫。”
    国师陷入沉思之中,说道:“按照使者所说,武夫和纯粹武夫区别在于一个先后,一个先炼体再炼气,一个先炼气再炼体。其实在多年前,金帐中也有许多使者所说的纯粹武夫,气血旺盛,血肉凝练,食量恐怖,就算遭受重伤,也只要进食和沉睡即可。在我看来,他们与其说进食,倒不如说在直接吸取别人的生命力来壮大自己的生命力,只是最近这些年来,这类人越来越少,原来是这等缘故。”
    李玄都说道:“不过邪道祖师也曾提出一个观点,如果将天地视为一人,那么以天地元气为食的炼气之士,实则就是人体内的寄生小虫,靠吸人精血为生。虫子小时,对于人体没有太大伤害,两者还能共存,可如果虫子太大,吸血太多,就会影响到人体,人体便会做出反应,灭去体内的虫子,也就是天劫,所以强大的虫子在这个时候就要离开人体,即是飞升。”
    国师笑道:“我曾经研究过中原的各家学说,也包括道门内部南华真人与杨朱的分歧,以及由两人分别衍生出如今的正邪两道。我信奉长生天,在我看来,与天道最为相近的就是道门了。”
    李玄都正色道:“愿闻国师见解。”
    国师说道:“诸子百家,其中最为显赫的不过是道家、儒家、法家、墨家、兵家、纵横家。在我看来,这几家的不同之处在于视角。儒家是贵族看待天下,所以儒家强调一个‘礼’字,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只有粮食充足了才能知道礼节,中原种地的百姓也好,草原放牧的牧民也罢,他们的口粮充足吗?如果生存不能保证,那么还谈什么礼节?所以儒家不是普通人的儒家,是贵族的儒家。而贵族们如何对待天下?儒家圣人又提出了一个‘仁’字,继而亚圣又加上了一个‘义’字,及至后来,又有‘理’字和‘心’字,但无论怎么说,这些都是对贵族的要求,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也就是士绅、读书人一类。”
    “法家很好,老汗非常喜欢法家,因为法家是从帝王的视角去看待天下,所以法家和儒家有些相似,它们两者同属于统治者,又有很大不同,分别属于统治者内部的皇帝和贵族。中原有外儒内法,儒家提倡的‘礼’是一种规矩,而法家提倡的‘法’也是一种规矩,法并非某部法典,而是一种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的手段,以此来贯彻帝王的意志,所以历代帝王偏爱法家,法家始终不曾消亡。”
    “儒家也好,法家也罢,代表的都是统治者,有没有代表普通人的学说?我认为有,就是墨家,所以才会有儒墨之争,贵族和普通人怎么能平等相处?墨家更像一个工匠,在中原有一个宗门,叫做太平宗,擅长机关之术,机关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精密,是相互合作,我在年轻时曾经去过中原,见过中原的水车、风车,其实这些也算是一些简单的机关,使用这些机关的关键是什么?不是好看,而是实用,实用一定在好看之前。机关本身的意义就是改变自身的处境,如果天气干旱,有人会向龙王求雨,但墨家却是修建水渠来改变干旱的困境。所以墨家主张‘礼’从简,更不信天命鬼神。”
    “兵家就更简单了,就是从将军的视角看待天下,所以兵家常常与儒家混杂在一起,因为将军多是贵族,当然也有不同,兵家不讲究‘仁’,它讲究的是如何动员兵力,如何攻城掠地,兵家是不可或缺的,但也始终不能主导天下。”
    “纵横家就是一群说客、投机之人,也有帝王善用此道,就是通过各种手段使得各方处于一种平衡之中,然后寻求人性的弱点,扶弱抑强,从中谋利。”
    “最后就是道家了,为什么我最喜欢道家,因为道家超脱了人的范畴。不管是帝王、贵族、将军,还是工匠、说客,都在人的范畴,而道家却能跳出去,难能可贵。儒家有圣人和亚圣,道家有太上和南华,太上是站在天道的视角去看天下,所以将人道的不足看得一清二楚,太上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道是什么?天道就是日月更替、春去秋来的规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天之道是平均,用多余的去弥补不足的,而人道却是用不足的去奉养多余的,也就是用百姓来奉养贵族,百姓已经贫苦,却还要奉养富足的贵族,这就是人道。所以人道不能长久,天道才能永恒。这也是不管儒家怎么修修补补,总要天下大乱的原因,如今中原大乱,未尝不是天道对于人道的修正。南华在《南华经》中讲述过一个故事,大概意思是说:‘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角,名字叫触氏,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角,名字叫蛮氏,正相互为争夺土地而打仗,倒下的尸体数也数不清,追赶打败的一方花去整整十五天方才撤兵而回。’如果长生天来看人间纷争,大魏与触氏何异?金帐与蛮氏何异?”
    李玄都曾经在万象学宫听司空大祭酒以儒家观点说国家兴亡,如今再听金帐国师以道家观点来说,截然不同,大受脾益,诚心说道:“国师学究天人,晚辈受教。只是人终究是人,而不是天地神明,所谓物伤其类,天地可以不在乎千千万万人之死,因为并非同类,但人不能不在乎。”
    国师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求长生,最终超脱而去。”
    李玄都说道:“既然如此,国师又何必为老汗续命?”
    国师摇头道:“求超脱,即是未能超脱。若已超脱,何必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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