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亮高垂在墨色的天上,静静散发银色的光。
马军到达池早樱的学校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他们在学校里面的花园里见了面。
“哎呀,真好。”池早樱咬下一口鱼丸。
她坐在一个石凳上,旁边是圆形石桌,上面放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盒子。
马军赶来的时候路过了一家关东煮小店,于是随手买了几串带了过来。
池早樱咽下鱼丸:“看你挺忙的,你今天都去哪了?”
“查案子,到处跑。”
“哦。”池早樱继续吃着关东煮。
马军:“你今天要我过来,有什么大事么?”
“你问了么,许芸为什么不经营她的那家店了?”
“问了,说是因为不想干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潮流。”
“假的,”池早樱一边吃一边摇头,“你信么?”
马军歪头:“不好说。你的理由是什么?”
池早樱放下吃了一半的关东煮:“我问了好多同学,她们都说老板娘是个超级有气质,超级懂得女孩子心思的人。所以你觉得她告诉你的理由成立么?”
马军双手抱胸,低头沉思。
“而且,老板娘放弃店的欣慰很突然,几乎没有预告。我当时也去过,是我的室友娜娜推荐的,然而店已经重新装修了,似乎是要换成面馆。”
“此前没人知道么?”
“估计没人,她们都是去了才发现店已经不在了的。”池早樱说,“老板娘也真是,搬走的话应该贴出告示的吧。”
马军依旧未发一语,静静倚在树旁思考。
池早樱嚼着鱼豆腐问:“你怎么不说话?”
“没事。”
许久的沉默,只有池早樱吃东西的声音。僻静的花园里发出淡淡的紫罗兰香,偶尔一阵风吹过来,香味就散在风里。
“那个……”池早樱问,“你早晨来我们学校了是么?”
马军看着她,眼里突然泛起寒光。似乎池早樱是他追捕多年的逃犯。
“你这是什么眼神啊?”
“你看到我了?”
“嗯。”
“因为什么事啊?这个案子涉及到我们学校了么?”
马军摇头:“没有,因为一点小事。”
“不能说。”
“还不是时候。”
“是来查我的么?”
马军没有回答。
“是吧?是因为白宁的案子来查我的吧?”
“你很担心我查你?”马军反问。
池早樱努努嘴:“那倒不至于。可你要查我多少向我通知一下吧……”
“没必要。”马军从树旁离开,“既然你这么关心我是不是在调查你,不如说点什么。”
池早樱笑了笑:“那得看你有没有诚意了。”
“诚意?”
“我问几个问题,你得如实回答我。”
马军摆摆手:“不想回答。你不要问了。”
池早樱:“不行,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你听着。”
马军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池早樱深吸一口气,随即缓缓地说:“你知不知道‘警察杀手’?”
马军脸上阴沉下去,他紧闭着嘴,不发一言,似乎是在回忆。
“你知道他是吧?你是不是一直在追查他?”
“你看了我的钱包。”马军说。然而这话并不是问句。
池早樱觉得马军的脸色暗沉的可怕。
“你不该这么做。”
“可是我已经做了。”
“这和你没有关系。”
池早樱立刻回应:“和我有绝对的关系!”
马军转过脸来看她,冰冷的目光含着疑惑。
池早樱有些不知所措,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她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即便对方是个刑警。
“绝对不要相信任何人,不管他是谁,做过什么工作。”这是那个老刑警告诫过她的话。
“和你有什么关系?”马军警惕的问,池早樱觉得他下一秒也许就要采取什么行动了。
“那你呢?警察杀手和你有什么关系?五年前你应该还没有资历能参与调查这种大案子吧?你又对他了解多少?”
马军开始向她靠近,如同猎人紧逼猎物一般。
“你说话啊!”池早樱猛然站起身,“你和他交过手对么?”
马军停住脚步,一瞬间他所有的压迫感全部消失不见,在这一刻他显得很平静。
池早樱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刑警,他就像被夺走了一切的孩子,孤独而无助。
他就这么目光无神地站在那里,仿佛全世界在下雨,而他既没有伞,却也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池早樱突然忍不住想要冲过去抱住他,因为他太无助了。
“你……怎么了?”
马军眨着眼抬起头,随即缓缓的转身离开,似是被抽离了所有的精气神,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冷峻和自信。
这个刑警,到底经历过什么啊?池早樱默默的想。
——
许芸用家里的座机拨通了张良的电话。
“怎么样?”
“你居然会找复婚的理由?”
张良默默的叹口气:“我也是没办法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那个刑警根本不在乎我们之间是否通过电话,如果他在乎我倒是很好回答了,不论是感情依然存在还是要复婚都可以敷衍过去。”
“他在乎的是电话的次数。”许芸接过话来,“他真是个可怕人。”
“不要慌,他们至少还没有掌握实质的证据,更况且他们根本不可能掌握证据。”
“可我有些害怕那个刑警。”许芸说。
现在她脑子里依旧是那双锋利无比的眼睛,和他对视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颤抖,忍不住要说出真相,总感觉他似乎早已看穿了一切。
“其实,”张良叹口气,“我也有些担心。”
许芸说:“不过,好在他应该也没有什么大的发现。”
“只能祈祷了。”
“可儿那里怎么样了?”张良问。
许芸:“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很好,很好……”张良喃喃自语,“很好……”
——
“死亡方式是氰化钾中毒,经过化验,死者应该喝茶。”李元森把时间报告递给马军。
“茶?”
马军脑海里浮现出了张良端给他们喝的乌龙茶。
乌龙茶?
许芸家里也有乌龙茶,是巧合么?马军想。
“怎么?”
马军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表哥。
“以我多年的经验,”李元森伸出食指说,“这绝对不是巧合。”
“如果这个不是巧合,那许芸就和张良是有联系的,茶叶是证明他们联系的一个部分。”马军说,“他们之间的联系是为了什么呢,只是关心女儿这么简单么?”
李元森说:“谁知道呢,难道是氰化钾放在乌龙茶里?”
马军:“还有,池早樱说要查一下许芸为什么会突然放弃美甲店的经营,我仔细想了想,这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地方。”
“池早樱?”李元森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哦……就那个池同学是吧,我记得她。超级漂亮,而且……”
马军冷冷的目光甩过来。
“……总之你是不是查清那个原因了?”李元森默默地转移话题。
“没有,正在准备去查。我想先接触一下她店里以前的工作人员。”
“有名单么?”
“已经向关调三组要了,马上传真过来。”(作者注:“关调组”系“社会关系调查组”的简称)
李元森抱住头:“真可怜,作为机动组真是毫无权限可言啊,再这样下去直接进派出所得了。”
由于马军在刑警大队的格格不入以及对专案组侦查策略的充耳不闻,几乎每次专案组成立的时候都会把他“扫”入机动组,拥有和派出所的同级权限,只能负责支援和辅助搜查,有时候几乎都没有参与专案组搜查会议的资格。不过马军倒是对这种安排非常满意,有搜查案件的基本权限,又可以随着性子来,完全不用顾忌专案组的侦查,自由度相当的高。
“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第一次和我搭档机动组。”马军打开传真机准备接收传真。
“也是,我认了。”李元森说。
——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衣,但是没有打领带。年过四十的他有着中年人特有的颓废感,眼神无光,动作慵懒毫无张力,他此刻靠在椅子上,而池早樱则坐在他的对面。
“你已经三年多没来找过我了。”他说。
池早樱轻轻颔首:“即便是现在我也很有抵触心理,霍先生。”
“你讨厌我的证人保护计划。”对方说的很干脆。
“况且现在你的保护计划出了问题。”池早樱说。
霍先生点点头:“这我确实我没想到,好在我介入之前案子就已经水落石出了。”
“你准备介入?”
“如果案子拖得久了不能破,我只好怀疑和我负责的案子有关。”
池早樱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放下杯子后说:“你们俩有点像。”
霍先生抬起眼:“我和谁?”
“一个刑警,他破了你要介入的那起案子,也是我今天所想要问你的。”
对方冷冷一笑,点起一支烟。
“他叫马军,”池早樱继续说,“是白马分局的刑警。”
霍先生缓缓吐出烟雾,恍然道:“‘猎捕怪物的怪物’,超级有名。”
池早樱抬起头:“你认识他?”
“他这个人,年纪不大,但是在警界臭名昭著,但同时又美名远扬。”
“什么意思?”
“一个对那些不愿意走正常合法道路的怪物们有强烈执着心的家伙。在强调合作的警察体系内部的唯一例外,做事从来独来独往,更加不会在乎上级设立的侦查方向,所以没什么人愿意和他合作查案,他也不会要求派遣搭档,这一点一直被警界的同行们所诟病。不过有意思的是,他总能很快的抓住案件的核心,然后像一条毒蛇一样死死咬住嫌疑人,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是错的,然而事实证明他从没错过。”
池早樱冒出一身冷汗,她想到白宁的那个案子。
“那他和我的案子有什么关系么?”她问。
霍先生没有说话,默默吸烟。
“怎么了?”池早樱问。
“你真的想知道?”
“想。”池早樱重重点头。
他突然把烟掐灭:“我觉得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池早樱很生气,午后两点半的西餐厅几乎没人,她突然提高的声音惊动了站在前台聊天的三名服务员,纷纷把目光投来。
池早樱尴尬地压低声音:“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父亲被人杀了,可这案子过去十年却还是没有动静。”
“我们在尽力查。”
“可现在除了你们以外我又找到了一个也在追查这个案子的警察。”池早樱说,“他比你们更尽力。”
对方点燃第二支烟。因为这里没有其他客人,服务员也就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应该相信我们。”
“得了吧。”池早樱轻哼一声,身子向后靠,转头看向窗外。对面是一家中式快餐店,楼上则是必胜客餐厅,这里是商业街,行人很多,偶尔有汽车经过。
沉默了很久,池早樱不知道有多久,她只是觉得有点煎熬,既然什么都拿不到,不如抓起包就走。
“你觉得马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在她想离开的时候,霍先生开口了。
“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池早樱低声说。
“嗯……”霍先生眼睛看向自己的餐盘,上面还有吃剩下的意大利面。
“没什么事的话……”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霍先生说。
池早樱愣了一下。
“马军在‘警察杀手’的案子之前并不像现在这样。”
池早樱有些好奇:“那他是怎样?”
霍先生看向窗外,大口的吸烟。
“懦弱,无能,毫无做警察的资质可言。”
“嗯?”
“难以想象?”
池早樱歪着头:“倒也不是……你说他曾经很懦弱而且无能?”
“那时候的他是个连小毛贼都不敢抓的家伙。”
“真的假的啊?”池早樱有点吃惊。
马军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个典型刑警的形象。眼神冷峻,随时能看穿人心,对追捕犯罪人有变态般的执着而且丝毫没有胆怯可言,能在瞬间做出决断然后制服犯人——就像那次的摩托头盔男抢劫便利店事件。
“他之所以会像现在这样,就是因为‘警察杀手’。”霍先生说,“他在警界的师父就死在‘警察杀手’的刀下。”
“怪不得……”池早樱缓缓点头。这下算是知道了他为什么苦苦追捕那个家伙了。
“他师父被杀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因为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那他为什么活下来了?”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资格被对方杀死。”霍先生苦笑一声。
池早樱有点惊讶:“没有资格?”
“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压根不配做警察,连杀手也不承认他的身份。”霍先生咂咂嘴,“从那起案子之后,他消沉了三个月,派出所或者公安局都找不到他的影子,当然,也没几个人会想起他来。”霍先生把第二支烟掐灭,“你知道‘蔷薇鬼‘么?”
“啊……知道。专门袭击女大学生的连环杀手,据说还有剥皮吃肉的行为。”池早樱回想起那起案件的报道,仍然还有些反胃,那个案子在当时轰动了全国。
“公安部当时安排了专家来会诊案情,但是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马军走进专案组的会议室,二话没说就在汇总线索的白板上写下了‘三轮摩托车司机’几个字。之后他说,如果你们相信我,那就晚上十一点半在北桥街周边布控。北桥街那里常常会有拉客的三轮摩托车,所以专案组为了保险起见,听了他的安排。”
“所以抓到了对吗?”
霍先生笑了:“抓到个屁。”
“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马军也联系不上了,就像他之前那三个月一样,突然的销声匿迹。无功而返的专案组刑警们很生气的回到指挥本部,结果发现马军提着一把日本刀站在本部的桌子前,旁边是一个跪着的男人,面容憔悴,双手被铐在暖气管上,衣服上全是被刀划破的口子。”
池早樱想象着马军提刀而立的样子,心中感慨这才应该是她认识的‘死刑警’。
霍先生说:“马军把专案组的警力放在北桥街,这样案犯一定会跑路,马军则在暗中默默的观察三轮摩托的司机,他有他自己的嫌疑目标,目标果然在警方来到以后抓紧撤离,马军一路尾随,最后抓获。”
雷厉风行,果断勇猛。池早樱心中默默的评价着马军。
“不可思议。”她说,“只是短短的三个月就让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霍先生微微摇头:“如果一个人遇到了生命中不堪承受之痛,改变往往只在一瞬间。”
“所以在那之后,马军就一直在追查‘警察杀手’的踪迹?”
“他一直再查,从未放弃。他曾经要求加入我的专案组,但是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
霍先生眼神里流出一股寒光:“他就像一把刀,在锁定目标之后只能让目标当即毙命,否则就失去了作用。而我本身也是一把刀,我倒要看看,到底谁能要了那个混蛋的命。”
池早樱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中年大叔有股子邪气,这是池早樱在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涌上来的感受。尽管他和马军一样对犯罪有着无法自拔的执着,然而他的态度却比马军更加凶狠,好像随时会把犯了罪的恶人撕碎咬烂。
霍先生站起身:“你最好不要招惹马军,他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有极强的戒备心理。”
“警惕?”
“差不多吧。”霍先生点燃了第三根烟,转身离开,池早樱只能看着飘过来的青烟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