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楼允慈走时脸上复杂的表情触动了孟筱蘩回忆中某些深埋的片段。
她犹记得不远前的冬日,在梅园里看到的楼允慈和上官狂炎,那是一对双宿双飞的蝶,有着任谁也无法企及的风华。
她原本以为,这一生,没有翅膀的她只会留在原地目送那双蝶越飞越远。但今天,她却隐隐发觉,对于他来说,那些能够化蝶与他比翼的女子,也许,并不能够与他一起飞过沧海。
或者也许,他是不愿意飞过沧海,只是想留在有她的原地,同她一起栖息。
孟筱蘩下意识地拉起上官狂炎的手,汗湿的手心贴上他的手背,一句话,却说疼了自己的心:“有时候,你好近……有时候,你又好远……”
将他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起贴到颊边,她在乞求某样东西:“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会害怕,害怕老天爷其实又在捉弄我,害怕人家笑我说……一个傻子……其实……不可以得到幸福……”
一个傻子其实不可以得到幸福……那么,一个聪明人呢?他的幸福又在哪里?
上官狂炎沉默了,心里的疼痛乱了他的呼吸,他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用力到捏疼了她,也捏疼了自己。
无关乎聪明或是愚笨,只是答案易给,承诺难许。他在那茫茫来时路丢弃的东西,到如今,竟成了一种奢侈。
她要的,他要如何给她呢?当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拥有。而他要的,又是什么呢?
放开紧握的手,搂上她的腰,他安抚她,也安抚自己:“我的笨,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是啊,他们还有一辈子呢……当他已经允许她进入他的世界,或许,时间会帮助他们改变一切。不管是她,还是他,他们要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会恍然发现——就在眼前。
只是,现在的他仍然没有明白,当我们把爱情推给了时间,我们就注定要后悔。
他与她的一辈子的确还很漫长,可惜,这段漫长是距离开始,不是距离结束。
“好了,我看,我们还是继续你该做的事吧。”将孟筱蘩打横抱起,上官狂炎一脸放松,往内间走去。
他怀中的人儿被他的这一举动吓得不轻,不住低呼:“你、你……大夫说你还在养伤!快放我下来!伤口……对伤口不好!”
“不要动!你不要动!大夫说了,你不能乱动!”
上官狂炎不禁莞尔,低头便封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他用柔缓的节奏取代了侵略性,在她的唇上,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孟筱蘩的脑中炸开了锅,她紧张地拽住上官狂炎的衣服,全身发软。
她的一生到目前为止被吻过两次,在第一次之前,她甚至不知道男人与女人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接触彼此;在第二次之前,她以为第一次的体验就是世人对“吻”的全部定义。
而现在,正在进行中的第二次,没有了窒息与掠夺,竟然是那般的香甜与美好。这个男人不断带给她的震撼,她的心,明明已经快要不能负荷,却还在期待更多。
“现在你确定我的伤没事了?”结束长吻的上官狂炎脸不红、气不喘,气定神闲地捉狭孟筱蘩道。
看到孟筱蘩捂住自己羞红的脸连连点头,上官狂炎在她的颊边偷香一个,抱着她便步入内间,放到了书案前的矮凳上。
铺上一纸白宣,上官狂炎挽起袖子,拿过鱼佩墨锭,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人磨起墨来。
“石质津润、坚实,研磨无声,贮水不涸,这端石丛星砚的确是方好砚。只可惜,遇上了你这位主儿,写字居然不研磨,再好的砚也成了摆设。”
“笨,记住,宿墨虽可用,却总不如现磨的好。”
执起孟筱蘩的手一同握在墨锭上,上官狂炎弓起高大的身躯,从研磨开始,手把手地教她。
“俗话说‘执笔如壮士,磨墨如病夫’,这磨墨须将墨锭垂直于砚台,重按慢研,切忌急躁。”
“你可以一边磨墨,一边读帖,如果能排除杂念,净化心境,写字自然也不会是一件痛苦的事。”
双手扶住孟筱蘩的手让她仔细体会他的动作,上官狂炎耐心地解释每一个看似平凡无奇的步骤。
“凡好墨,质细、胶轻、色黑、声清、味香。”上官狂炎从笔挂上取下一支檀香木管花毫笔,蘸满墨汁,将笔送到孟筱蘩面前,“你闻闻……”
孟筱蘩还未凑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再看那浸润笔毫的墨,色黑光泽,果然跟先前她用的墨有天壤之别。
“真的耶……”孟筱蘩惊喜地望向身旁的上官狂炎,记忆中那些关于写字的痛苦经验全都因为此刻而要重新改写。
“当然是真的。笨,任何事情都会有它的乐趣,乏味而又痛苦的其实只是你对待它的方式。”
见孟筱蘩眨着眼睛,似有所悟地点头,上官狂炎笑着摇摇头,用笔管轻敲她的脑袋,“你啊……你,现在这么认真,呆会儿可别给我偷懒打瞌睡。”
“用心点,不光看,还要记。”
说着,上官狂炎略微躬身,两臂悬肘向前,左手按纸,右手悬空,挥毫间,四个劲健飘洒的大字跃然纸上。
“你看,好的墨写出的字墨色润泽,神采焕发,就算再不好看的字也会增光三分。”
“嗯!好好看……你写得真好……”
孟筱蘩双手拖腮,一脸痴迷,上官狂炎抓起她的右手,将毛笔塞给了她。
“执笔给我看。”
拇指和食指夹住笔管,中指钩住笔管外侧,无名指指甲紧贴笔管,小指抵于无名指之后,手心空虚,形同握卵。孟筱蘩虽然不会写字,但这最基本的指法,她倒也会。
谁知,上官狂炎却因她的动作而不住蹙眉。
五指覆上她握笔的手,与她的五指重叠,上官狂炎一点一点地纠正。
“首先,这是毛笔,不是筷子,握那么高,你要如何出力?”左手将笔管调到合适的高度,上官狂炎右手一收,压住孟筱蘩的五指紧贴到了笔管上。
“正所谓‘指欲实,掌欲虚,管欲直,心欲圆’,这指实是首要,不管用什么方式执笔,力聚管心才能使笔在手中要执稳当,听凭驱谴。”
“其次,笔管随时要与纸面垂直,管直则锋正。像你那样将笔管握得东倒西歪,你说写出来的字怎么会不歪歪扭扭?”
“最后,手腕要与纸面平行。腕平自然肘悬,肘悬用笔,才会灵活自如。”
“明白了?”上官狂炎俯下身去查看孟筱蘩的脸,他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她就神游去了。
孟筱蘩很用力地“喔”了一声,努力地将手中的笔按上官狂炎所说的握好。然后,带着粲然的笑容,她对他说:“那现在,你可以教我写我们的名字吗?”
她的声音很轻,但她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要求。
上官狂炎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又看了看他刚才在纸上写下的那四个字,欲答,却没开口。
他直接站到了她的身后,弯下腰,双臂前伸,一手将她的左手按在纸上,一手执起她的右手,将她整个人圈在了他的包围中。
他的胸口贴合在她的发梢,她似乎能听见他扎实的心跳;他的发丝悬垂在她的眼前,她似乎能看见他专注的模样。
在他与她的面前,只有他们交叠的双手……
这世间,繁花入眼。
如果美酒佳人、风花雪月只等于历尽千帆后的一句皆不是,那么,情与爱之间珍贵的,不过就是此刻的执子之手,与子同书。
平淡是福,当未来的某天,某个人不得不去回首的时候,这是他感叹的第一句话。
就在这个房间,这段没有空隙的距离里,午后的阳光默默地勾勒出他们的身影,他带着她的手,起笔、行笔、收笔,干净而利落,将他与她留在了彼此的回忆里。
“写的是什么?”她扭头问他。
“我的姓氏,你的名字……”
前后写了两次的四个字,一次大,一次小,一次行书,一次楷体。虽然她无法分辨,但他却知道——一次又一次,他已将他们的姓名融合在了一起。
上官……筱蘩……是注定的婚姻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他觉得,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承诺了,因为婚姻带来的牵绊让他们已然拥有了一辈子——他,不再抗拒的一辈子。
“你的姓氏?这两个吗?那这两个就是我的名字咯?”孟筱蘩指着纸上的字,一脸犯难,“我的名字好大一坨哦!好难写……”
“我还是先学写你的算了……”偏头想了想,她喃喃自语。
“先学写你自己的,当然,我的你也要学。”上官狂炎抽走孟筱蘩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抱起她坐到了凳子上。
“明天我将结假,公事缠身,不能天天督促你了。”他的大掌顺着她的发,像一个丈夫在和自己的妻子闲话家常。
“我会写个范本,让下人做成红模字给你描摹。你学东西比较慢,先摹帖,等熟悉了,能认字了,再临帖。”
“我知道强迫自己去做一件事有多痛苦,你每天没事儿就写写,不爱写就算了。会写多少字或者写得多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在身边,你要给自己找个寄托。”
“明白了?”他说得很缓慢、很仔细,像是九岁之前的自己——那个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正在小心翼翼地探索这个世界的小小少年。
“明白了!”孟筱蘩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缩在他的怀抱中,像一只小猫,很满足。
“我会很努力的!你教我的,我统统都要学会!”她突然有了满满的自信,不知从何而来,却自自然然地脱口而出。
他捏住她的鼻头,嘴角上扬,“是吗?可别最后写得哭鼻子哦……”
孟筱蘩鼓起腮帮子,小声嘟囔:“才不会呢……我还要学写一首诗呢……”
“一首诗?为什么要写一首诗?”诗这种字眼从孟筱蘩的口中冒出来,总让上官狂炎觉得有些……别扭。
孟筱蘩看着上官狂炎的眼睛,用很缓的语速道:“我在家的时候,阿爷经常教我背诗……我脑子不好使……记不住……只有一首诗……阿爷每天都要念好多……好多……好多次,我想……那一定是阿爷最喜欢的。”
“我就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地去记,然后……它就一直都留在我脑子里……没有跑掉……”
上官狂炎摸摸孟筱蘩的脑袋,他知道她不善言辞,极少主动开口,更是几乎从不提起自己的事,所以她慢慢讲,他也慢慢听。
“哪首诗?”耐心地等她说完,他接着问。
迟疑了一下,孟筱蘩开口答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出乎上官狂炎的意料,这首诗从孟筱蘩口中出来得异常流畅,丝毫没有结巴,可以料想她花了多少功夫。
“阿爷说,一个小孩如果笨笨的,老天爷就会可怜她,然后一直、一直地保佑她,让她一辈子都无灾无难。”
孟筱蘩想起了她的阿爷和他的话,打从心底——幸福地笑了。
上官狂炎若有所思地看着沉浸到自己世界中的孟筱蘩,“这首诗是苏轼写的《洗儿戏作》”,他告诉她。
“书是?”她糊涂了,“什么书?”
上官狂炎扯上一缕笑,他捧起孟筱蘩的脸,褪下了平日里那些个虚伪的修饰,对她说:“笨,知道吗……你阿爷最喜欢的不是这首诗,而是……你。”
她阿爷——孟守谦,一个位极人臣、辅佐两朝君主却最终能全身而退的人物,那是何等样一个聪明之辈!但到了耋耄之年,却面对自己的傻孙女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是否——这就是所谓聪明人的悲哀?
我被聪明误一生……我被聪明误一生……
是否一朝覆水水难收之日,他也会守着自己的苍老,对自己苦涩地开口:“我被聪明误一生……”
上官狂炎疲乏地闭上双眼,扶着孟筱蘩,站起身来。
紧紧搂住正担忧地看着他的痴傻女子,上官狂炎开始明白那个看尽风云的男人为何要如此珍爱一个残缺的孩子。
其实他们这种人才是残缺的,他们不停做的事,到头来,还是要回到原点。而一切的一切,是比痴傻更愚昧的讽刺。
讽刺地否定了自己,那会是他终将到来的盖棺定论吗?
他笑不出来了,一点也不能。他被一种恐惧笼罩着,为着他已经选择了的选择,为着他身旁的女子。
在这个瞬间,上官狂炎真心地向上天,许下了某个也许已算太迟的心愿。
……惟愿吾妻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