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天平
天色很亮,纹风没有,街上下着倾盆大雨,树冠修剪得光秃秃的,如果多一些雾气,可以用来拍摄寂静岭。
杜衡和塞巴斯蒂安坐在酒店餐厅吃早餐,塞巴斯蒂安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告诉她,阿尔玛确定下赛季离队。女队所有球员除了已经离队的贝拉都因为“逼宫”一事受了惩罚,每人罚款三千欧,四个队长还被加罚禁赛两场。
“禁赛两场?”杜衡算了算,“女队就剩两场比赛了,四个主力还都不能参加。这罚得还挺狠的。”
塞巴斯蒂安喝了口咖啡:“卢娜说俱乐部管理层很生气,不仅罚了球员,还罚了女队的教练组和她。因为这件事,找新教练也暂时停下来了。”
“俱乐部想找什么样的教练?”杜衡顺嘴问了一句,完全没想到塞巴斯蒂安紧接着就问她:“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杜衡愣了足足一分钟,从喉咙深处发出“哈、哈”两声:“我?”
“你觉得你不行吗?”
这是激将法吗?杜衡放下装有橙汁的杯子,郑重其事地问:“你认真的?”
“我没有理由不认真。”塞巴斯蒂安倒上第二杯咖啡,“我不敢保证你一定能坐上主教练的位子,但是我觉得你很有竞争力,如果你有这个意愿,应该去试一试。”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的实力如何。”
塞巴斯蒂安突然凑近,湛蓝湛蓝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杜衡往后一靠,莫名地有些紧张。
“只需要一点点,我就能摸清你的实力。”
大清早的,能不能不要用气音说话!
杜衡左手手指曲起抵住心脏,能感受到砰砰的心跳声,塞巴斯蒂安重新靠回到椅背上,笑着看她,等待着她做出决定。
她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会活得很轻松,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会很轻松,恰恰是处在二者中间的会很难。”
“你是吗?二者之间?”
餐厅的人越来越多,嘈杂声渐起,杜衡捂住一只耳朵,把杂音隔绝在外,又不得不身体往前倾说话:“我之前去了萨拉戈萨,你还记得吧。萨拉戈萨的主教练有意向让我加入他的团队。”
萨拉戈萨女足现在联赛排名第十二,远不及排名第四的巴伦西亚,这是塞巴斯蒂安想到的第一点,随即他又想到前些日子媒体曝出萨拉戈萨女足的教练团队不合一事。
“莫雷诺想让你去做助理教练?”
聪明,就知道他会马上猜到。
塞巴斯蒂安笑了笑:“主教练和助理教练,需要思考这么久吗?”
杜衡抬起两只手:“一份即将到手的工作,和一份还飘在空中的工作,就需要思考这么久了。”
塞巴斯蒂安一针见血:“说到底你对自己还是没信心。”
杜衡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冲他一笑,不再多言,专心吃早餐。走出酒店,她才开口:“我现在还在为你工作,你就开始为我找下家了,我的工作能力就这么差?迫不及待地赶我走了?”
塞巴斯蒂安有一瞬的错愕,没等他回答,杜衡就先跑上车。
巴伦西亚女队主教练……她当然知道这个位子比萨拉戈萨的助理教练更好,更能锻炼能力,但是,她可以吗?
不是她看低了自己的能力,人最难得的就是有自知之明。阿尔玛的执教能力和经验都比她强,巴伦西亚要找新任教练自然不能比阿尔玛差,那她能够入选的可能性就不高,而且现在的这位巴伦西亚新主席特别喜欢插手球队事务,他刚一上任,就解雇了男队的教练,直接塞了一个从来没做过教练的解说员,外加三个他从法甲挖来的不知名的小球员,结果搞得巴伦西亚这赛季战绩奇差。
有了男队的美好体验,他多半也不会放过女队。
不知不觉间,杜衡心里的天平已经偏向了萨拉戈萨。
她很务实,并不指望能够一步登天。
塞巴斯蒂安走到车前,发现杜衡坐在驾驶座,他绕到副驾驶座,一开车门就跟她说:“你还是不要这么快下定论,在足球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你应该有体会。”
这点她倒是赞同。
见她神色松动,塞巴斯蒂安继续说:“萨拉戈萨那边应该要求你准备一些资料吧,比如说你以前做教练的视频资料,如果你在准备的话,你可以多准备一份,或许能派得上用场。”
塞巴斯蒂安话里话外都是为她打算,杜衡倒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行啊,反正都是准备嘛,谢谢你。”
“杜衡,我今天跟萨拉戈萨那边谈过了,你要做的就是助理教练,萨拉戈萨的主教练向俱乐部极力推荐你,我们谈过之后,我觉得他们的管理层对你应该很有兴趣,他们开出的条件也不错,你知道的萨拉戈萨不是有钱的大俱乐部,我们不能期待太高。”
杜衡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了武琛,就在她和塞巴斯蒂安去巴伦西亚的当天,武琛也去了萨拉戈萨,直接面对萨拉戈萨的管理层。
“莫雷诺极力推荐我?这我倒是没想到。”杜衡心里有些骄傲,“现在我们看似有两家选择,实际上只有一家。”
知道杜衡看不见,武琛还是点了点头,对她的清醒认识表示赞赏:“还好,你还清醒着。萨拉戈萨就是咱们嘴边的一块肉,巴伦西亚就是天上飞的猪,什么时候这头猪能掉下来,砸你脑袋上,谁都不知道,可是咱们能把肉吃进嘴里。”
杜衡先等在停车场,远远地,看见塞巴斯蒂安朝她走来,她语速飞快地说了句:“先不说了,回去再说。”
她心里的天平已经完全倒向了萨拉戈萨,但是该怎么和塞巴斯蒂安说呢?
塞巴斯蒂安沉着脸,径直绕到副驾驶座,并且用力地摔上车门,在安静的停车场里发出巨响的一声。
杜衡心里咯噔一下,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和俱乐部签新合同不顺利?
她麻溜儿地爬上驾驶座,没多问,只用余光扫他。和塞巴斯蒂安一起工作这段时间,她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原来他发脾气的样子这么凶。
沉着脸,紧抿着唇,眼底一片暗流涌动,双手紧捏成拳却还规规矩矩的放在大腿上,整个人像绷紧的皮筋,似乎有人动他一下就会立马崩断。
车里的气氛异常压抑,杜衡连呼吸都尽量放轻,也愈发好奇就这两个多小时,他发生了什么?
车停在酒店停车场,塞巴斯蒂安还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杜衡自然也不能走。她已经不知道用眼尾扫了他多少次了,脸色一直不变,阴沉得吓人。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了。”塞巴斯蒂安面无表情地说,随即闭上了眼睛。
“好,我先回去了。”杜衡轻手轻脚地下了车,一步三回头,见他还闭着眼睛,一侧身,躲在一个宽大立柱后面偷偷观察他。
过了几分钟,他接了一个电话,隔着很远,杜衡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不过从他激动愤怒的表情上看,不是什么好事。
和俱乐部谈崩了?
但是就算和俱乐部谈崩了,也不知道发这么大的脾气,这段时间她都帮塞巴斯蒂安挡了不少俱乐部的合作请求,他不缺工作。
塞巴斯蒂安拿着电话下车,对着电话那头大吼了一声:“你没有资格再提我哥,你不配!”
哥?
她的第一直觉是,绝对不是来过塞巴斯蒂安家,看起来一本正经的那位,她一个外人都能看出塞巴斯蒂安和他大哥关系不好。
他还有别的哥哥?而且那句话是用德语说的。他在德国的哥哥吗?
身后传来塞巴斯蒂安的脚步声,杜衡趴在立柱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们间的距离,然后以刘翔速度冲进楼梯间,听见外面的电梯“叮”的一声,猜想他应该进电梯了,为了保险,她再等了一会儿才出去。
好险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刚松口气,她立马又紧张起来。现在塞巴斯蒂安处于愤怒状态,可能会做出一些克制不住的事,比如说,喝酒!
“威士忌。”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吧台上点了点,帅气的俄罗斯酒保小哥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很快,倒了杯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推到男人面前。
男人深吸一口气,盯着酒杯好一会儿才拿起来,然后又放下,然后又拿起来,又放下,拿拿放放好多次,酒保小哥以为他不会喝的时候,他再次拿起酒杯,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又痛苦的决定,慢慢地靠近嘴唇,冰凉的杯口刚沾上嘴唇,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女人突然夺下男人的酒杯。
男人低着头没看她,女人板着脸也不说话。
酒保小哥站到一旁,慢慢地擦着杯子,目光却忍不住飘过去。
男人先放软态度,对女人说了句对不起。
女人却还硬着声说:“我想你对我真的很不满意吧,我受你父亲的委托接下这份工作,你要是沾了一滴酒,我就该滚蛋了。”
酒保小哥弄不懂他们俩的关系了,他的西班牙语不好,但是他能听出来他们两个不是情侣。
女人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脸色却还是有些难看,男人却看着她笑了,“对不起,有事情让我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