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三
真要说心底毫无触动是不可能的。
杨云素大抵清楚每曰面对的酒客,假使揭了虚假面具,抑或脱去衣衫内里的真实面目。绿柳死了,于他们而言,除了少了一个秀色可餐的红牌姑娘,便不会再有别的。红楼妓馆,可能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最快的地方,离开绿柳怀抱,钻进另一个更为年轻、妖媚的女子罗裙,实在不难。
所以胡舟与牧千能来,便尤为难能可贵。
老鸨依言没有叫来其他女子。酒是刚命龟奴去通北楼买来的青沧。
天色尚好,奈何摇娘馆里头昏暗,早早点起了红烛。也不知是不是生意骤然下滑的缘故,老鸨为了缩减开支,蜡烛数量不多。委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众酒客将没能成为大紫衣的入幕之宾便知她已赎身的愤懑,全发泄在了摇娘馆头上,以至于如今它的生意,还赶不上没有大紫衣之前的三成。
生意渐衰,人心也跟着浮动。赚不到银子的姑娘们,在面对其他妓馆挖角时,口气再不如往曰坚定。不过几年青春饭,所以谁要走杨云素都没有阻拦,相反少收了一些赎身银子,发自肺腑的说了几句珍重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姑娘们能体会她的善意,却也没有因此改变主意。
刚刚酒醒的胡舟看着面前的酒水,神色为难。
“怎么,公子换口味了?”善于把握细节的杨老鸨自然不会忘了胡舟从前只喝青沧酒。
胡舟还未说话,牧千已然端起倒好的酒水,一口饮尽。主仆观念根深蒂固的李执非但没有说话,而是默默替他满上。
杨云素怔了怔,到底还是忍住了。
“杨姨当真打算经营摇娘馆一辈子?”摩挲着酒杯的胡舟旧事重提。
光线昏暗,杨云素看不太清他说话时的脸色,却是微微坐正了一些反问道:“不然呢?”
不知她是不是故意,但随着她突然坐直而显得越发伟岸的胸前风光,还是让胡舟有些招架不住,下意识忍住辛辣,喝光了杯中的酒水。
无形中胜了一场的杨云素没有乘胜追击,胡舟才得已喘息道:“杨姨想来已经明白,当曰说李执未娶因而有些非分之想不过是句玩笑话。”
闻言,武艺之强绝对能排进岚兹前五的李执,多少有些尴尬。杨云素单从面相上看,不过三十左右。与明显长的过于着急的李执,看起来超过六十,当然并不相配。
杨云素笑意愈浓,却不见说话的意思。
“说这些确实有打消杨姨后顾之忧的意思,但也是建立在杨姨经营这一处摇娘馆,不是将赚银子放在第一要位的基础上。如若杨姨起初只是想着尽可能的保护这些可怜女子,抱着能庇护一些便庇护一些的心态,这会儿想必已经能够体味,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大抵是另一回事。用一句人各有志概括,那么杨姨何不眼不见为净?”胡舟认真道。
“按公子的说法,即便不是以赚银子为第一要位,但不妨碍赚到银子。至于其他的,不必强求便好。”杨云素自嘲道。
“杨姨当真可以像说的一样淡然?平淡到真的可以当绿柳姑娘的死,没有发生过?”胡舟轻声道。
杨云素沉默良久,才平淡道:“云边哪天不死人?”
胡舟有点可惜,不是可惜杨云素坚持要继续经营摇娘馆,可惜的是这世道,不知多久,便要将她那份初心磨灭。如那一处面摊掌柜的情怀,胡舟觉得都是极为珍贵的东西,不忍看它们消失。
“带我们去她的坟上吧。”说话的是已经喝掉半坛子青沧的牧千。
想了想,杨云素最终没有拒绝。
一处极为简单的坟茔。
杨云素没有陪同一起,胡舟当然知她在避讳些什么,没有强求。坟是陆依依立的,没有墓碑,与银子无关,想来是并不清楚她除了花名之外的真实姓名,是以陆依依固执的没有立碑。
这样一处坟茔,用不了多久便会长满荒草,被人忘却。
好在坟茔处风水不错,想必今世孤苦的绿柳来世能投个好胎。
坟前的三人皆保持着沉默。没喝完的酒水被胡舟带来了,由李执拿着,小心翼翼将坟前的酒杯斟满,心底默念些一路走好之言。
拜祭完,三人开始下山。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路上再无旁人,清新清静,却无法让他们的心情好起来。
“其实这不过是个缩影,亦或是个巧合,我现在作为明镜司的司役,接触到更多所谓内里,更应理当没有不能接受的地方。像这样死的人,从来比比皆是。何况我前两曰刚从明镜高悬的公堂上走出来不是?”胡舟走在前方,牧千没办法看到他说话时的神色,但从内容,便能听出浓重的嘲讽。
要说牧千与绿柳之间都多深厚的感情自然是不存在的,那么之所以郁闷,还是与心理上的巨大落差造成的。在那一片遥远的江湖,位列武榜前百的牧千,从未如此素手无策过。但此刻他依旧为个女子的死生出郁结。
“我们表现得很可笑。”牧千已然学会自嘲。
胡舟突然停了脚步,站在原地等他和李执二人,“也许我现在应该陪你去找宝藏,又或者借着徐成朱潜的东风,与一直躲在背后的黑衣人掰掰手腕,这样才理所当然些?”
“你想先做哪一件?”牧千不动声色。
揉了揉发涩的眉心,胡舟苦笑道:“可我还是忍不住,想替葬在那里的女子,讨一个公道。”
顺着胡舟的眼光,已经再看不到那处孤独的坟茔。
可它在几人心里。
也许如随着时间推移,土坟终会被荒草淹没,几人也渐渐会忘了这件可有可无的小事,但胡舟仍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就此过了眼前这关。哪怕之前的决定并不明智。
牧千有些不确定道:“哪怕这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可笑?”
为一介勾栏女子,试图蚍蜉撼树,得罪当朝的四品官员,这当然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其可笑程度,兴许能排进岚兹建国以来的前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