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不久矣？”宿四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说出来的话中，竟然隐隐的有些颤抖，那是不敢置信，那是一种由心底涌出来的恐惧。

    宿四目光阴寒，眼中带着犀利的杀气，冷冷道：“柯大人，你可知欺君诬蔑之罪便足以抄你九族吗？！怎可随意议论皇上生死，皇上贵为天子，身为龙体，自然会长命百岁，造福百姓！柯炎，你可知罪？！”宿四说到最后语气有些尖锐，甚至有些气急败坏，而她这样说，为了只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恐惧，还有突然全身犯冷的寒意。

    她，她绝对不相信那个平时只会傻笑，从来没有痛苦，没有忧愁的皇帝命不久矣！她绝对不信！

    柯炎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直直地站在那，没有闪躲宿四凛冽的怒气，而是沉静道：“难道娘娘还没看出皇上的心意吗？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自然不愿意留下子嗣，在他死了之后，娘娘和皇子孤儿寡母的留在这吃人的世间，留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宫中受尽和他一样的苦难！娘娘难道真的以为皇上是天生痴傻吗？他是当年年幼无法反抗之时，亲自含笑吃下了太后娘娘为他炖的莲子羹。当初老臣因为在坤宁宫有人，早知太后娘娘要毒害皇上，提早便通知了他。可是，他只是凉凉一笑，心灰意冷，因为，后宫之中，先皇病重，被太后控制之后，宫中所有的皇子和公主都被太后嫁入蛮荒之族的嫁了，毒害的毒害了，变痴傻的变痴傻了。无人能逃脱毒手。当时的身为太子的皇上也无法逃脱，他太年幼，朝中根本没有任何权力，明明知道那莲子羹中有毒，明明知道太后慈祥的笑容之下隐藏的是心狠手辣和杀机，他仍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喝下去了。”柯炎说得有些哽咽，当年年幼的太子殿下喝下去之前，捧着那碗莲子羹绽放出的那绝美的笑容直到今日他还依稀记得，那笑容太过炽热，太过灿烂，太过绝望……如同一棵被人剪除身上所有刺的火红蔷薇，笑得悲伤而无力。

    那笑容中不仅仅带着无声的泪，还有滴着的血。

    柯炎泣不成声：“当时老臣在那里啊……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之前太子殿下已经借助自己的聪明才智躲过了种种毒害，或者在毒害之中勉强活了下来，可是，当日已经没有任何办法逃脱了……我站在那，明明知道那碗里有毒，看着笑容天真无邪的殿下，我想出声阻止，可是我没有权力，也没有勇气，我还有亲人家人，我没有办法，殿下一直笑，朝我摇摇头，让我不要站出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喝下那碗毒羹啊……”一向以冷静自持的柯炎再也忍不住了，苍老的双手捂住面容，老泪纵横，哽咽得说不下去。

    宿四呆呆地坐在那，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空洞，可是，不知何时，那空洞无声的双目中掉下来一滴一滴的泪珠。一颗一颗地落入尘埃中，化为无声。

    宿四没有哭，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喃喃道：“那一定是心中对这个地方完全绝望了吧……所以才说出一生不会碰任何女人那样的话……所以才说一辈子都不会留下子嗣那样的话……”原来她误会他了，原来他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过往。可是，他却绝口不提任何。那绝望和悲伤隐藏在每时每刻无声的傻笑中太完美，所以，没有人能看到他心底永远无法愈合的痛，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毒害，所以他虽然苟且地活了下来，可是身躯早已残破不堪，可是为了这个朝廷，为了萧家的江山，他全都伪装的完美，没有人看得出他是一个快要死去的人……没有人……

    他一定很孤独吧，一个人生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没有一丝光芒，没有一丝温暖，永远只有痛，一次比一次还要深还要痛上千分的痛。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心都在流血，伤口都在流血。

    柯炎不知道痛哭流涕了多久，面容上涕泪交加，那皱纹的沟壑仿佛被岁月刻得更深了，鬓间的白发更多了。

    他接着断断续续道：“那日服下毒羹之后，让太后没想到的是，殿下活下来了，虽然变得痴傻无知，可是，他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事了。他还活着，多么好啊……可是，那个恶毒的女人竟然还不放过他，她一直多疑，自然不愿相信皇上真的疯了，三番五次地示范，让皇上像狗一样在地上爬，甚至在金碗里放上那世间最污秽的东西，诱哄已经变痴傻的皇上吃下去……皇上哪知道他们的心思，整整一年如同生活在地狱中一样，每日每夜受着他们的折磨，他们不是人，连一个傻子都不放过……我从那日起，便心中暗暗发誓，他日定会替皇上讨回来，替萧家死去的那些皇子公主们全都讨回来！直到后来的柳儿出现，皇后看到过她的，那个柳更衣，她是太后自小收养训练的人，伪装了一个不起眼的身份，被派到皇上身边监视他，看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果说着宫中有什么人对皇上是真的好，那么，只有那个柳更衣了。正是因为她对太后的汇报，对皇上的庇护，这些年，皇上才真正过得单纯而开心了。皇上也和柳更衣越加亲近，每日只同柳更衣玩乐。当然，在娘娘来了之后，这一切都改变了。皇上似乎也喜欢上娘娘了。前两个嫁进来的千金皇后，都受不了皇上的痴傻，整日怒骂哭诉，搞得后宫不得安宁，最后都莫名地死去了。而娘娘虽然很少过问皇上的事，但是娘娘是真心为皇上，为这个国家，为天下百姓着想的。”

    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吃下那些污秽之物……

    宿四不仅仅满眼心痛了，连自己一直以为冷血的心此时痛得几乎让身体痉挛。宿四捂住自己的左胸口，好痛……连那多血红色的曼陀罗花刺青都仿佛在燃烧一般的痛……痛入骨髓。痛入灵魂深处。

    那样高傲的男子，那样绝美俊朗的男子，更胜勾践，不但尝苦胆之苦，更是自尊上的痛。韩信忍胯下之辱，而小小年纪，早已被伤得体无完肤的他，竟然忍了天下人所不能忍。

    此刻宿四张了张口，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连告诉这个在回忆中无法自拔的老大人那个更心痛的真相，皇帝根本没有痴傻！可是，这样的真相只会更让他痛苦万分吧，因为对一个真正的傻子来说，那些经历都是一辈子无法愈合的伤疤，那么，对一个正常人来说呢……那种感觉，应该是生不如死吧。

    那绝望像一片空寂的荒芜，在他的心底蔓延生根，日日腐蚀他的心，他的灵魂。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宿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泪珠已经消失，眼眸中死寂无波，却有一股怒火和恨意，那是宿四本不该有的感情，可是，那个伤得最深，那个时时刻刻生不如死的人，是她身边最近的人，她的郎君。

    “老大人，皇上，还能活多久？”

    柯炎抹了抹那似乎永远都不会干涸的泪水，那是一个老人此生最心酸的痛。

    “本来老臣也不知道皇上的病情，皇上掩饰得太深太完美，这么多年，我们竟然都没有察觉。直到不久之前，一直被皇上召为贴身御医，是唯一诊断清楚皇上病情的老太医来到府中找到老臣。老臣几年前曾经在一起祸端中救过那个老太医，他在府中迟疑了正在一日，才说出了真相，皇上的病已经拖不了了，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便是当时他的原话。太医说，如果不是皇上的意志力强大的话，早就支撑不了了。可能一个月，一年，也可能三年，最多五年。这些全都要看皇上的心态和周围人对他的影响。这些都关系到他的病情。他深知此事重大，因为担心皇上随时挺不过去，造成天下大乱，所以，寻思了很久，冒着欺君之罪，告诉了老臣。老臣在心中寻思良久，决定此事还是告知娘娘的好。”

    “所以，”宿四闭了闭眼，叹道：“你一直急于留下子嗣之事，对吗？”

    柯炎面色微微尴尬，但是依然点了点头。

    宿四猛地睁开眼，熠熠生辉的双目直直地看着他，淡淡道：“老大人放心，子嗣之事，便交给本宫了。”因为她会尽一生的力量救他，让他活下去。她会让他做一个真正俯瞰天下，高高在上的皇帝，一国之主。所以，他以后不会再绝望，他不会再对这个世界失望，他会拥有无数的子嗣，后代子孙。他会颐养天年，他会幸福到老。一定会的！

    柯炎来不及欣慰一笑，只看到宿四突然站起来，脸色凛然，目光炯炯，身上似乎萦绕着一层奇妙的淡淡的光芒，她如同天神一般，突然伸出右手，指着苍穹，仿佛跨过了沧海，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仿佛飞渡无际大海，直抵渺茫宇宙深处，大声道：“我，宿四，今日在此发誓，如果他日不为我在乎之人讨回他们失去的，改得的，我宿四誓、不、为、人！”最后一句如同盘旋而上的巨龙一般回荡在整个宫殿里，整个世间。

    这声用自己的生命做出的誓言仿佛一道气势恢弘的光，直冲云霄。让人震撼而感动。

    宿四久久地站在那，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永久的雕像一般，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宿四仿佛使出了全身气力大力地喊，那里面有悲伤，有愤怒，有浓浓的恨意，还有绝然！

    那种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为了爱自己的人而开始觉醒，夺回一切的决心。让一旁听着两人对话早就泪流满面，不知所措，有震惊有心痛有恐惧而呆呆地立在一边，像灵魂出了窍一般的凝思，麒，还有一脸喜悦激动的柯大人，全都抹了抹脸上温柔的液体，直直跪下，心甘情愿，无比虔诚地对面前之人俯首道：“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对在乎的人，她不再是那个无血无心的人，而是，一个开始一步步争夺的人。这样的改变，唯一的理由，只是想让在乎的人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不管自己怎么样，不管要牺牲什么，都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