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乔纳斯一怔，手劲儿顿时一松，丁茗铭趁机把自己的手飞快收回来，背到后面，略尴尬地迅速站起来。

    “斯坦女士，您好。我叫丁茗铭。”

    “哦……”

    斯坦女士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淡淡地扫了旁边紧张的乔纳斯一眼，目光移回丁茗铭身上，审视般地从上往下打量了她一番。

    她穿着一件轻薄的黑色系带风衣，整个人苗条修长，气质优雅，黑色长发发梢打着大卷，面无表情，隐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

    她的目光有如实质，丁茗铭站得有如针毡，好想脚底抹油立刻逃走。

    “我听过你的名字，丁茗铭。”

    她的语气虽貌似轻描淡写，却让丁茗铭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丁茗铭挺了挺发僵的脊背，抿着下唇，斟酌措辞：“很高兴认识您。斯坦女士，乔纳斯，不打扰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她不等乔纳斯有什么反应，从门口鞋柜套上自己的船鞋，拎起包包，维持着脸上微笑，轻轻躬身关门，立刻走人。

    出了门，她切后余生般地拍拍胸口，刚才笼罩在全身的压力像潮水般缓缓褪去。

    乔纳斯的妈妈……完全颠覆了她脑袋里的固有想象。

    她原本以为，能养出乔纳斯这种羞涩腼腆大男孩儿的妈，应该是位从小宠着儿子，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

    可这位斯坦女士，倒像是长期居于公司里高位的那种职业女性高管。

    时间已经挺晚，也不知道等公交要等到什么时候，丁茗铭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坐车回家。

    斯坦女士姿态优雅地脱下脚上的三寸高跟鞋，缓步坐到儿子沙发上。

    “那就是丁茗铭？”

    乔纳斯梗着脖子不说话，兀自坐到自己的健身球上，鼠标双击打开丁茗铭刚刚安装好的游戏，让动画前奏开始自动播放，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大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徘徊。

    “太古时代，火神祝融制凤来琴，托请女娲为琴赋灵，其名为太子长琴……”

    嘈杂的背景声音中，斯坦女士言简意赅地评价了三个字：“也还好。”

    乔纳斯皱眉，压下不悦：“我不需要你的意见。”

    斯坦女士闹了个没趣，也不恼，从自己的香奈儿手袋里掏出一个黑色钱包：“你把钱包忘家里了。”

    乔纳斯冷冷道：“钱包送到，多谢，你可以走了。”

    “当然。还等着你气得我偏头痛吗？”她淡淡地说道，转身离开。

    乔纳斯听到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嘴角斜了斜，浅浅的酒窝里溢出复杂的忧愁。

    而门那边，斯坦女士等了等，出神地盯了门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按响自己的宝马香车，开车走人。

    **

    丁茗铭公司里，每年都会有一次老板与员工的一对一谈话。

    在这次谈话中，老板会根据员工这一年的表现给各方面评分，根据评分多寡来定来年奖金。

    丁茗铭六个月的试用期结束，开始了自己生平中第一次的“bfg”谈话。

    托马斯态度双手交握，挺随意地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拉家常似的blabla扯了一堆有的没的，然后让丁茗铭谈谈对自己这半年工作的自我评价。

    丁茗铭这个毫无经验的菜鸟，还以为今天谈话就一直听老板的评价，没想到让别人评价之前，还得先评价评价自己。

    这可怎么说呢？

    不能死劲儿夸得没谱，也不能谦虚得没边儿。

    她微微得紧张起来，想了想，首先表示这半年过得很有乐趣。

    乐趣，spass，是德国人嘴上最重视的一个词。

    “……作为一个新人，我学到很多经验，得到很多乐趣，很享受在我们这里团队里面工作。”

    她慢慢斟酌着语言，想着用什么实例来不着痕迹地夸夸自己：“我学东西很快，很快担起妮娜的工作，以及开始负责乔纳斯的硕士论文，当然也得到很多锻炼……还有韩国之行，项目进行得相当顺利，当然也少不了乔纳斯以及韩国同事的支持……”

    一番毫无准备的自夸自谈说完，丁茗铭面带微笑地看着托马斯，轻轻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反应。

    托马斯的笑容让人看不出情绪，他先肯定道：“茗铭，首先，试用期你肯定是顺利通过的。你这半年多的努力和成绩，我也看在眼里。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一点小小的失误……”

    丁茗铭悄悄挺直脊背，提高警惕……来了！

    “比如最开始时，一千米优先订单……”

    丁茗铭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她打断老板的话：“嗯，那个失误很不应该。不过我觉得，我们更应该从错误中学习，寻找出工作流程的漏洞并加以改善。比如这里，我建议在sap系统里加一个block。假如生产订单超过了某个量，比如每月或者每星期的总生产量，系统会自动添加一个block，这样就会防止再次产生过量生产占用库存的问题……”

    托马斯听得出神，上身渐渐前倾，若有所思。

    “……这个建议……我们首先还是要进行一下分析，看看作用多大，如何制定每个物料block的数值，以及添加这个block需要使用到的系统资源……”

    丁茗铭立刻点头：“当然，你说的很对，肯定要事先分析和模拟……”

    这个问题就此揭过，丁茗铭在桌子底下悄悄抹掉手心的汗。

    托马斯把评分标准和他给丁茗铭的评分一一讲解了一遍，末了指着查询奖金额度：“……按照这个评分，你以后每月会多两百多欧奖金。扣掉税，大概还有一百五十多欧……你有什么异议吗？”

    又是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丁茗铭摇头：“没有。多谢，我会继续努力的。”

    “另外，关于中国新厂的问题……”

    正事终于来了！

    丁茗铭唇线紧抿，唇角上扬，上身微微前倾，做足了认真倾听的姿势。

    “天津的贾先生，再次表示希望你尽快过去。我和穆勒先生商议了一下，决定提前派你过去。原先计划明年三月，现在改为明年二月。你在天津工作期间，拿外派合同，时间暂定为两年。你觉得怎么样？”

    天津那边项目进展速度远超计划。

    这件事，她也听贾明轩提过。

    自然，□□的速度，是干啥事儿都慢悠悠分析来分析去的德国拍马难及的。

    此刻她很意外托马斯能这么快就做了决定，面上神色不动，自然地接口：“没问题，看公司安排。只是……我手里的工作，还有，原本订好了圣诞节的时候休假，还有很多ueberstunden(超过工作合同的工作时间)……”

    “这个你不用担心。上次开会时说过，我在寻找leasingkraft（人力资源公司暂时借调的人员，无正式合同）。等找到以后，你手里工作会暂时交给他。假期我已经批了，你剩下的ueberstunden，都折合成假期。你回去后就申请，然后我立刻批复。你休完假直接去中国上任。手里的事情麻烦你在休假前都交接好。”

    托马斯既然都一一考虑过，丁茗铭也没了后顾之忧，点头应声：“好。”

    回家路上，她坐在公交车上，目光穿过窗外高低起伏的广阔田野，一棵一棵傲然挺立的树，一栋一栋或孤独或温暖的房子。

    透过这些熟悉的景色，她好像看到了逝去的青春时光。

    在德国几年了？七年还是八年？

    乍然要离开，她心里面，突然一点一点地涌起澎湃的潮水，拍打着她的躯体，泛起汹涌的不舍。

    不舍的是什么？

    是逝去的流年？

    看过的风景？

    还是什么人……

    上班，下班，周末休息，和老妈百度想看的风景。

    时间波澜不惊的过去。

    乔纳斯的硕士论文顺利结束，在公司内部和学校里都进行了答辩，丁茗铭自然都有去参加。

    答辩时的乔纳斯，穿上了正式的西装，好像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大男孩，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可以扛起责任的男人。

    已经进入十二月，到处都是圣诞气氛。

    公司各个部门，在圣诞时候都会进行聚餐和年终总结。

    而丁茗铭他们部门的聚会，被鲍尔老板大手笔地安排在一个幽静宜人的小镇，给全体职员包括乔纳斯，一起安排了两天一夜之旅的workshop。

    小镇偏僻交通不便，丁茗铭拒绝了乔纳斯的搭车邀请，跟其他同事搭了芭芭拉的四人座奥迪，一起驱车过来。

    这个小镇群山环抱，山顶上坐落着几百年历史的古老城堡。

    莉莉娅极尽赞美之词，感谢托马斯的安排：“这里简直太美了！这家旅馆，也简直太棒了！听说餐厅居然是米其林二星，尤其是鱼相当鲜美。”

    “而且，”她转而巧笑嫣然地看向乔纳斯，“听说后面还有滑雪场，乔纳斯，以后有机会一起来滑雪好不好？”

    乔纳斯面无表情，答：“我不会滑雪。”

    开几百万软妹币的德国富二代不会滑雪？

    这借口，简直了！

    丁茗铭忍不住扑哧一笑，连忙转过头看外面风景掩饰。

    大家简单收拾好，一人端了杯咖啡，气氛融洽地听托马斯开始总结。

    “这一年大家都辛苦了，首先，我要给团队里每个人都献上掌声。大家这一年，一起渡过了人手不足的难关，做成了好几个大项目，我为你们的成就感到骄傲……”

    这德国人说起场面话来，比□□的官员也不遑多让。

    托马斯一一细数部门内的项目和成就，丁茗铭微笑倾听。

    慢慢的，老板说到了韩国的项目：

    “韩国新生产线的运行，安德烈进行了具体的模拟分析，这一次改动，我们为公司节省了一百二十万欧元！让我们大家一起恭喜安德烈……”

    仿佛晴天突然打了个霹雳，丁茗铭脑袋里嗡的一声轰鸣，不可置信地看向托马斯。

    这怎么转了个圈，韩国项目就成了安德烈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