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号，德国斯图加特附近一小城。

    “咔哒咔哒……”

    丁茗铭下了公交车，迈着急匆匆的小碎步往对面公司大门冲。

    这天阴沉沉的，冷风凉飕飕。

    单从公交车站到公司门口这么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丁茗铭那头原本梳得很顺的披肩发，就被吹成了半个爆炸头。

    她刷证件卡过了公司旋转栏杆，冲进了大门登记室。

    顶着一头希特勒式短发的德国老大爷，笑眯眯地跟她道：“早上好。”

    她抚了抚还在不安份乱飘的头发，迅速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早上好，我能用一下卫生间吗？”

    “当然可以。”

    丁茗铭道过谢，又冲老大爷笑了下，这才匆忙走进卫生间，掏出随身携带的谭木匠木梳，对着纤尘不染的镜子，着实倒饬了一番。

    梳顺了头发，她又补了口红，拿出香奈儿粉饼，仔仔细细遮了黑眼圈，扯了扯嘴角，对自己说：“丁茗铭，笑……对，就是这样，弧度再大一点儿。”

    明明脸上正在硬挤出笑容，她心里却郁闷得直想骂脏话。

    直到今天，丁茗铭满打满算，才刚刚上班一个月。

    刚进公司时，顶头上司倒是给她安排了一张满满的培训表，还配了一位一对一负责带她的师傅。

    可师傅他老人家，生了场无人知道原因的大病，请假三个星期。

    另外还有两个同事休年假，一个同事也在休病假。

    整个部门就那么十来个人，一下子将近一半不在岗位，剩下每个人的肩上都抗了双份的工作。

    她的培训内容，只能一天天往后推。

    原本这也无妨，丁茗铭想，那我就没事儿上上公司内部网站，多熟悉熟悉公司的情况呗。

    可当老板昨天问起的时候，同事们反而纷纷说：“丁博士的培训内容已经基本结束，剩下的，就是learningbydoing了。”

    “丁博士完全有能力开始负责自己的工作内容。当然，如果她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一直都在，她随时可以找我们。”

    “对，丁博士学得非常快。我已经把所有相关资料发给她，当然也随时乐意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

    擦！

    你们一个个就跟我开了一个来小时的会，具体事务如何操作一点儿都没提！

    你们哪里看到本博士的能力了？！

    丁茗铭别提多郁闷了。

    可这些高帽子盖了她满头满脸，她被堵得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毕竟，难道要她跟老板承认：“对不起，我能力还不行……您当初从那么多竞争者中选我出来，其实选错了？！”

    德国人不兴国人谦虚那一套。

    如果你说自己不行，老板就认为你能力真的不行。

    于是，丁茗铭只能面上带着微笑，内里几乎咬碎满口牙，按捺住心里那股发不出来的火，给全体同事群发了一封邮件：

    “各位亲爱的同事，

    非常感谢各位的培训，我学到了很多，也非常乐意从今天起完全承担我的工作内容。当然，假如我有任何问题，希望各位能不吝赐教。我再次提前表示感谢。

    致以最好的祝福

    昕.丁”

    万万没想到，她的邮件刚发出去不到五分钟，老板单独给她发了一封邮件。

    “丁博士，明天jonasstein(乔纳斯.斯坦)先生要加入我们团队。他会写一篇关于leanprodu（精益生产）的硕士毕业论文，麻烦您负责带一下他。”

    丁茗铭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又读了一遍这封邮件。

    没错，就是这个内容……

    瞬间，她眼前几乎要冒金星儿，只觉无数的任务无数待回的邮件无数待开的会议，就像阿凡达里悬空而立的倒挂山峰，一座座向她扑面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张着嘴巴，像极了炎炎夏日里被热得苟延残喘的拉布拉多。

    有没有搞错！

    我才刚来一个月，自己这里千头万绪还没搞清楚……

    她紧抿嘴唇，起身去了趟厕所，对着镜子深呼吸，再深呼吸……

    深呼吸，再次深呼吸……

    终于调整好了面部表情，丁茗铭又去泡了杯咖啡，一路微笑着回办公室。

    她不经意对上老板视线，老板鲍尔（bauer）先生还冲她眨了眨左眼，似在放电，又似委以重任的调侃。

    鲍尔这个姓氏，德语意思是农民。

    一般四十多岁的德国农民，都已经开始挺着啤酒肚顶着地中海，可丁茗铭的老板，却是个身高约一米九身材颀长的帅气“农民”。

    最开始，丁茗铭感觉自己的农民老板还真是好相处，总是彬彬有礼像个绅士，说话轻声细语。

    可现在，她却逐渐察觉，老板温和话语的背后，向来是不容回绝的命令。

    于是，她冲老板微微一笑，回到座位，迅速回了邮件：“乐意至极。”

    而今天，四月一号愚人节，就是这个乔纳斯.斯坦先生到来的日子。

    “咔哒，咔哒……”

    丁茗铭踩着坡跟鞋，穿过光亮洁净的大理石大厅，走到打卡机前，把工作证对准机器。

    “滴……”

    机器上信息一闪而过。

    见四下无人，丁茗铭明目张胆地忽视楼道里张贴的宣传画——每天走楼梯有助于身心健康，还为世界节约一分能源——木着一张脸按了电梯。

    stein，在德语里是石头的意思。

    丁茗铭在电梯里对着镜子调整表情，心想，这个石头乔纳斯，是不是专门来给我胸口送大石的？

    本姑娘这d罩杯的胸，还能被你压扁了不成！

    到了三楼，电梯开门，丁茗铭脸上立刻带上标准的办公室微笑，一路说着“早上好”走到自己座位。

    坐她对面的施密特女士已经在电脑前忙碌，见她进来，笑着打了个招呼。

    施密特女士名叫芭芭拉，五十来岁，有一头张牙舞爪的金发，堪比金毛狮王谢逊。

    她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好比刚当上了张无忌义父时期的狮王先生，十分的和蔼可亲。

    她瞧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今天天气不太好，你路上还顺利吧。”

    丁茗铭点头：“路上还行。天气的确不好，听说下午要下雨。”

    “明天温度不错，下午出太阳。”

    “是吗？我也希望呢……”

    来德国这么多年，虽然大多数宅在家，可丁茗铭也知道德国工作场所上的寒暄，首选题目除了天气，还是天气。

    所以，这开始工作的一个月，她养成了每天提前看天气预报的好习惯。

    丁茗铭开电脑，双击outlook，从最上面一封邮件开始往下处理。

    一旦沉浸在工作中，她总是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丁博士，打扰一下……”

    丁茗铭猛地回头，这才发现，农民老板领着石头先生走了过来。

    呦！

    好一个鲜嫩可口的石头小伙儿！

    只见这乔纳斯.石头眉目清俊，皮肤白皙细腻，连一贯被夸皮肤好的丁茗铭都自愧弗如。

    他腼腆一笑，居然还有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

    那笑容暖的，把这阴沉沉的天都照亮了几分。

    丁茗铭原本憋着一肚子火，打算也学学公司的前辈们，好好“锻炼”一下乔纳斯的独立工作能力和学习能力。

    可乔纳斯的羞涩笑容，还有那清澈透亮的眼睛，足以打动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丁茗铭在心里叹了口气，罢了……

    她不由得加深了脸上的笑意：“您好，我叫昕.丁。”伸出手跟他相握。

    “我是乔纳斯.斯坦，叫我乔纳斯。”

    他的手心微微冒汗，触手还有点微颤，触手轻柔，一握即收。

    丁茗铭了然地抿嘴一笑，第一天上班嘛！

    肯定跟我当时一样紧张得不行。

    鲍尔先生简单跟乔纳斯介绍了部门同事，随后跟丁茗铭第一天一样，带着他开始到隔壁部门挨个转悠，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介绍与被介绍。

    丁茗铭坐下继续工作，内心的郁闷被小鲜肉的羞涩笑容赶走了大半。

    她心下琢磨，按照面相来看，这个乔纳斯有点像混血。

    他鼻梁笔挺，五官深邃，可发色和眉毛却漆黑如夜，皮肤也不像欧洲人那么粗糙。

    她想，中午吃饭时打听一下吧！

    没成想，中午吃饭时，丁茗铭那颗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上下翻腾。

    德国正式场合里，大多彼此称呼xx先生，xx女士，一般都只用得到姓。

    丁茗铭努力了一个月，每天笑靥如花地跟同事好好相处，这才基本都开始用名字称呼对方，讲话也开始用比较随意的du形式。

    可这个乔纳斯，才刚刚到来这么短短几个小时，居然跟每个同事，甚至老板都开始用du了？！

    瞧他跟隔壁部门的克莱女士，居然也用du？

    这位女士，跟丁茗铭讲话总是带着淡淡的疏离感，丁茗铭到现在为止还跟她尊称sie。

    克莱女士所在的部门，同事们中午基本不去食堂吃饭，所以她经常跟着丁茗铭部门同事一起吃午餐。

    上班第一天午餐时，丁茗铭以为从没见过她，还特意在饭桌上跟她又做了一次自我介绍。

    结果引来大家一片哄笑声。

    最后还是施密特女士解围：“这是我们隔壁部门的克莱女士，你们上午介绍过的……”

    丁茗铭大囧，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可能有点脸盲症，挺难记住别人的脸……”

    然后，同部门的俄罗斯美女还发表了一通如何记住别人脸的长篇大论：“就我个人而言，我挺擅长辨认别人的脸，不管是亚洲还是欧洲。比如您，丁博士，脸型有点圆有点平，眼睛也圆，跟一般亚洲人的细长眼睛不一样……我觉得辨认人，就要抓住人的主要特点。就像芭芭拉，她的头发很与众不同，特别有个性……”

    整得丁茗铭当时心里火冒三丈。

    老娘脸怎么圆了？怎么平了！

    什么亚洲人都细长眼睛……

    一整套的夸夸奇谈……

    我就不信，把你扔中国人堆里，让你一下子记住七八十张脸，你还真能记得住！

    ……

    可现在，这个新人乔纳斯，虽然讲话彬彬有礼，也不会特意表现自己，可的的确确，跟每个人都用比较熟稔的非正式称呼。

    这让丁茗铭心里有了那么点不可告人的小小嫉妒心。

    唉，还是人家德国人更晓得如何跟德国人相处……

    亦或，德国也是个看脸的世界？

    怀着这样郁闷忐忑的心情，丁茗铭下班回到了家，咣地一声，把自己扔在床上，趴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打开微信，给远在国内的爸爸妈妈发了条语音，声音甜腻腻：“老爸老妈，今天上班挺顺利哒，新同事是个帅哥，很好相处。周末再好好聊哇！”

    她又把头在枕头里埋了好一会儿，才趿拉着拖鞋去窄小阴暗的厨房煮了热水，端着一大碗泡面回自己房间。

    丁茗铭打开电脑，加载好古剑奇谭二，指挥着乐无异一伙人骑着小黄飞入星罗岩。

    这里古老的建筑坍塌，墙面斑驳，青苔遍布丛生。

    丁茗铭把队长换成闻人妹子，扛着那把名叫唯我独尊的□□，气势汹汹地杀了进去。

    她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啪啪连击，一口气杀了好几波小怪，郁结的胸口闷气这才出了不少。

    她吐出一口长气，端过旁边那碗泡面，趁着面还劲道，唏哩呼噜吃了个精光，把剩下的半碗汤放一边儿，又开始聚精会神地杀怪。

    每次郁闷的时候，丁茗铭都习惯打开游戏大杀四方。

    每每把小怪们杀得屁滚尿流哇哇直叫，她的心情总会舒畅不少。

    正杀得精神振奋，手机嗡嗡一震。

    她抬眼一瞧，居然是萝卜特(robert)这厮！

    丁茗铭淡定地继续杀怪，任手机在那儿自震。

    震完了，又开始新一波的震动。

    震了又震……

    丁茗铭烦了，按下键盘esc暂停游戏，点了接通：“干嘛！”

    萝卜特状若关切地问：“你最近怎样啊？”

    “很好，不劳挂心。”丁茗铭翻了个白眼。

    那边声音貌似挺开心：“我今天恰好路过斯图，想来看看你。我们好歹相爱一场，要不要来个goodbyese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