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我焦急不安地坐在学校对面的咖啡馆里,细数门前落叶,倾听窗外雨声。我一次又一次地伸长脖子向外望,可是我不认识宁律师,再望也是徒劳无益。我焦急地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勺子,碰到杯壁发出“当当”的微响。雨的伤感弥漫了整个城市,淋过雨的空气,疲倦了的伤心,我好累呀,我现在只希望宁律师可以早一点来。
“您好,请问您就是安芷汀老师吗?”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我的身边,礼貌地微微欠身问我。我辨认出刚才在电话里听过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跟他握手:“我是,您好,宁律师。”宁律师坐在了我的对面,表情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很抱歉告诉您这个消息,您未婚夫的主治医师刚刚告诉我,您的未婚夫尹子谦老师过世了,终年三十八岁。”我的头顶上突然响了一个惊雷一般:“您……您再说一遍?”宁律师的表情格外镇定:“我知道您很伤心,安老师,可是,您的未婚夫真的刚刚已经过世了。我找您来,是来交接他的遗产的。”我扶住沙发的扶手,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掏去了一般疼痛。我的一只手扶着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从他开始讲话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宁律师从他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递到我面前:“您看一下,这是尹老师的遗嘱。”我低垂下眼睑看时,一张白纸上只有一句话:“我身后所有遗产,均由未婚妻安芷汀继承。”“这是一个星期以前,尹老师来北京签署的。他说您工作忙,回一趟家不方便。”宁律师补充。听完这句话的我,早已泣不成声。宁律师又从公文包里一件一件地拿东西,他先摸出一把银白色的圆形钥匙摆在我面前:“这是尹老师在市区的房子。”又拿出一把车钥匙:“这是他那辆帕萨特汽车。”又拿出两张银行卡:“这是他的存款。一张上面有七十万,他说有五十万是你给的,其他二十万是他攒的。另一张上面有一百万,他说是他的父母留下的。密码都是您的生日。”他又摸出一个白色的信封:“这是他留给您的一封信。”我对前面的财产并没有任何兴趣,当宁律师拿出这封信的时候,我从他的手中夺过来,双手颤抖着撕开信封,展开信纸——我想看看,他到底要跟我说些什么。
汀:
原谅老师的不辞而别,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你不要伤心,老师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
首先,老师感到很抱歉。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你那么细心地照顾我,我还总是对你发脾气,是我的不对。可是,老师也有老师的苦衷。不瞒你说,你对老师的一片深情,老师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我很感谢,能让我在有生之年遇到你。有你陪我的那些日子,是我最开心最幸福的日子。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也那样用心地爱过你。而且,我很幸运地看到了自己爱的人长大的过程。
高一刚入校的时候,我出于一位老师对学生的责任感选你当了我的课代表。那个时候,我对你还没有半分私心,真的只是出于老师对学生的负责。可是,第二天,当你趴在我的茶几上罚抄的时候,我看着你认真的侧脸,深深地沦陷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心。我觉得自己一定只是老师对学生的好感,而不是爱。可是后来,你告诉我你的父亲去世了。你扑在我怀里哭的时候,我也心如刀绞。从那以后,我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只好面对自己的心。我从来不觉得年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当时唯一的顾虑就是,你还是个学生,而且你会不会也喜欢我。后来在文理分科的时候,你的表现让我欣慰。我终于明白,原来在你的心里,我也举足轻重。可我必须为了你的未来考虑,所以我还是干涉了你的选择让你选了理科。为了不耽误你的学习,我决定等你高中毕业后,当着全班乃至全校同学的面向你表白——我知道女孩子都喜欢浪漫。我想给你一次浪漫的表白,给你一场浪漫的婚礼,给你一个浪漫的未来。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你们上高三的那一年,学校体检的时候查出我患有白血病同时患有糖尿病。医生说,我的这两种病不过是推天度日,不可能根治。当时我是那么的绝望,虽然那时候我已经活了三十岁,可是从遇见你开始,我才真正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我没有要求任何治疗,我上已送终,下已成人,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你。我没有想到,毕业后你还跟我那么亲密。为了不让你发觉,我连胰岛素都没有用,每次你给我吃甜食我都以牙疼推脱。我想不过是推天度日,我不想变成整日依靠药品维持的傀儡。你能陪我多久就算多久,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算是只剩一天的生命也甘之如饴。
我不能不为你考虑,我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你不能为了我浪费青春。所以,我看中了同样爱你的沈琛毅。你总是抱怨我把你推给沈琛毅,可是你哪里知道,每次我说那些劝你的话,我的心都如刀割一样疼。毕竟,你是我爱的女人啊!我就算再无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爱人推给别人。我每一次跟你生气,表面上都是为了你的前途。其实,我虽然为你的前途着想,但是我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你不听我的话就跟你大发雷霆。我每次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就会故意讲一些你不爱听的话。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赌气离开,这样你就不至于看到我的病态。我不是刻意要隐瞒你,我是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体状况后,会难过伤心。我尽我所能为你铺好将来的路,可是,我只是个穷书生,我没有办法为你铺出一条康庄大道。所以,我只能看着你去闯。然而为了我,你却总是一次又一次放弃更好的机会。我突然明白,我的存在是你最大的障碍。我曾一次又一次想要在你的生活中消失,可是最后看你难受,我还是会舍不得。
孩子,我知道,看到这里你一定又要哭了。你从小就爱哭,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如果我真的要死了,你该怎么办。幸好,我死的时候你不在我的身边。否则,我再也没有力气伸手为你擦眼泪了。你别哭,好孩子,老师告诉你这些,就是希望你可以好过一点。我没有刻意要瞒你,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你没有知道的必要。我以这种方式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明白,你对我的一往情深没有空付,我们是真的情投意合,我爱你甚至比你爱我更多。可是,我们的爱有运气的时差。如果不是我的病,我们一定会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你的真情作威作福。我知道你害怕失去我才愿意包容我,所以我唯一能利用的,只有你的害怕。你要知道,有的时候,远离不是因为讨厌,反而是因为爱之深情之切。我想要你留在我的身边,可是我更想,你能有一个好的前途,找一个比我更年轻更健康的男朋友。至少,是一个比我健康的男朋友。我疾病缠身不过是推天度日,你那么年轻,怎么可以陪着我浪费时间。如果你真的嫁给了我,那我到时候撒手人寰,剩下你一个人,万一再有个孩子,你该怎么办?
你知道我最感谢你什么吗?就是这么多年以来,你都始终叫我老师。这一点是你特别打动我的,这是对我的尊重,也是对我的在乎。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你的老师。你这样叫我,似乎就是告诉我,你始终以我为重,只要我不愿意,你就会始终让我停留在一个老师的位置上。不僭越,不要求。
我亲爱的孩子,你能不能不要哭了。虽然我看不到,可是我知道,你只要一看到这封信就会泣不成声。你一定要记住,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过得更好。你高三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选择把生留给你,你就应该替我活得漂漂亮亮。现在,我唯一的遗愿,就是我只活了三十八岁,觉得人生苦短。剩下的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你一定要替我活得漂漂亮亮。从今天开始,你不只是为了你自己而活,你更是为了我而活,知道吗?你看,我为了你的前途可以说是殚精竭虑费尽心机。所以,你一定不可以让我失望。你要记住,你的前途是我帮你成就的,你没有资格随意放弃或者自毁前程。你要相信在天有灵,不管什么时候,我都默默地看着你,走好将来的每一步。
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保护自己爱的女人,而且当我爱的女人向我表白的时候,我居然拒绝了。孩子,你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我现在在这里告诉你——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从一开始,我对你的都是爱。
有你陪伴的九年,是我狠狠地幸福过的九年。可能是因为太幸福了,所以才让我早早地离开。我只能感叹,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
原想与君共白首,
亲恩情重难连理。
不怨造化作弄人,
只叹红颜多命薄。
心伤心碎心已止,
缘浅缘深缘由天。
唯愿今世苦相守,
换得来生续鸳鸯。
子谦的行书那么极雅了畅,力透纸背。我看完之后,一张平平整整的纸上突然多了几处因为泪痕而凸起的地方。我把那封信攥在手里,桌子上的东西连一样都没有拿,直直地冲进了瓢泼般的大雨里。雨洗刷着这个世界的一切,也好像老天在为我而哭泣。我的脑子始终一片空白,连宁律师喊我的声音都是那样模糊不清。一出门就撞上一对打着伞的神仙眷侣,男子一手举着伞,另一手搂着女子的腰,女子双手垮住男子的手臂。他们离得那样近,吴侬软语说不尽的浓情蜜意。我像无头苍蝇一般闯入北大附中的校园,不像往日一样淡定地拾阶而上,而是发疯似的冲到四楼,并没有转身就冲进我平日里坐的那间屋子。我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步伐坚定地向我那次误闯的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走去。窗外潺潺的雨声伴着我孤零零的脚步声,是那样的孤凄,那样的绝望。
门是开着的,我镇定地推开门,里面没有人,只有整整齐齐的试剂瓶反射着雨无力的光泽。我从花花绿绿的试剂瓶中走过,挑了一瓶蓝色的溶液——只要是蓝色的,它就一定含有铜离子。我没有力气拔开试剂瓶的塞子,而是把瓶口在试剂架上一磕,“哗啦”一声,玻璃碴碎了一地。我仰起头,把那瓶蓝色的溶液慢慢地咽下去——刚开始没有什么味道,渐渐的有了淡淡的苦——没错,铜离子就是苦的——再喝多一点,舌头有了麻木的感觉。参差不齐的玻璃茬割破了我的嘴唇,这微弱的疼痛居然被我忽略了。我把试剂瓶顺手丢在地上,我顺着试剂架瘫坐到地上——我好累呀,真的好累呀。我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手背上有了血迹。我舔了一下嘴上的伤口,把目光透过窗户,我不知道死亡的时候,凝望苍穹竟然会那么凄凉,一声一声鸟的悲鸣,斜斜地掠天而去。我看到他的面容浮现在苍蓝色的天空之上,大雨淋湿了他的发。于是我笑了,因为我看到他,快乐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好累呀,真的好累呀,我闭上眼睛,我知道,这次我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我还是醒着吧,醒着吧,多看一眼我工作过的地方,多看一眼我曾寄身的世界。我已经没有心思再责怪任何人了,只有无限的愧疚——对不起,我的学生们,安老师不能陪你们到高考了。对不起,清诩,我不能等忘记我老师后再嫁给你了。对不起,容妈妈,我不能等结婚的时候拜您为高堂了。对不起,子谦,我没能完成你的遗愿好好替你活剩下的三四十年。对不起,芷汀,我就这么让你死了。可是,没有子谦,你真的还能活得下去吗?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烧,这说明我刚刚喝下去的液体已经在我体内开始作用了。我感觉周围全都是重金属的味道,伴随着湿润的空气,竟然那么好闻。不一会儿,我觉得头晕目眩,窗棂似乎都在摇晃,我连忙闭上了眼睛。刚刚一闭上眼睛,剧烈的胃痛和恶心向我袭来。我双手捂住肚子,疼痛让我在地上打滚。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汗水落在地上湿了一片,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切痛苦就在一瞬间销声匿迹,我来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这里是一片空旷的草原,星垂平野,月华似练。四下里寂静一片,没有人,连动物也没有。我一低头,发现自己赤脚站在草地上,小腿处的皮肤都被草划破了。草原的草都及我的腰,我穿着的短裙的下摆都被草上的露水打湿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我只是向前走,没有任何选择也没有任何目的地向前走。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周围还是一片草地。突然,我在前方看到了一条小溪,上面跨着一座桥。我鬼使神差地向那座桥走去,远远地,我似乎看到桥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我走近了几步,那人的脸庞越来越清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快步向前走,果然,站在桥上的子谦双手插在裤兜里,对着我微笑,姿态风流,气质儒雅。我飞奔过去,他也展开双臂迎过来。我撞到他的怀里,他用力地搂着我,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觉得踏实而温暖。我的双手环住他的腰,他的一只手在我的头上抚摸。忽然,他一个横抱把我抱起来:“你怎么不穿鞋子,会着凉的。”我没有任何犹豫,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清俊的脸庞,我把头幸福地靠在他的肩上:“老师……”“傻孩子,”子谦靠近我,气息呼在我的耳朵上,那么温暖细腻,“还要我当你老师到什么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