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49卷)280
妖刀记(49卷)全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9卷)280
妖刀记(49卷)全 作者:默默猴
妖刀记(49卷)280
第二八十折
岂怨憎会爱别离苦
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灰袍老者,悄立于清渠侧,连映着月华的粼粼波
光都无法将他稍稍照亮,毫无特征的平凡身形半溶在夜色里。
有那么瞬,阿傻以为这不过是另个难以摆脱的残魇,如破庙中老者的
拳脚,抑或岳宸风由他身上夺取、而后又加诸的切,肆无忌惮地解裂他对现实
的认知,直到少年能与之共处为止。
疼痛从未消褪过。对阿傻来说,活着本身就带着痛。
毋须与灰袍客的冷蔑眸光相对,少年也知危在旦夕,无奈身体不听使唤,非
是脱力,而是动弹不得,彷彿空气瞬间化成实体,牢牢箝着五体百骸,连吸入
肺里的都益形稀薄,胸中腹底空荡荡的,遑论提运内力。
少年单薄如钢片般的纤瘦身形,就这么被「凝」在渠畔,殷横野单手负后,
饶富况味的眸光中依稀有着几分不舍惋惜莫可名状,持续收紧锁限,似正欣赏着
株被残忍揉碎的、柔弱美好的宵待草。
岳宸海无疑是绝佳的刀尸,心性沉静、坚毅卓绝,便于屈咸亨的巧手造作中,
亦是数数二的优秀;光凭他能从《十二花神令》的插花图「读」出精妙的刀式
古谱,已是惊人的资赋。论刀法上的悟性,伊黄粱远不如此子,当年他能练成
「花爵九锡刀」的无形刀炁,靠的还是殷横野的指点。
从花册析出九锡刀的儒门前贤,死了百年不止,九锡刀心诀被三槐本家收
藏起来,却任由成摞的孤本图籍流落在外,并非买椟还珠,不知稀贵,而是认为
图中所蕴,已尽在《花爵九锡刀》的心诀中。若无前贤之大智慧大修为,机缘巧
合勘破迷障,花册也就是小道古遗罢了,有《九锡刀》入奉阁藏,何苦再收这
几本不伦不类的物事,瞧得后人尴尬?
殷横野几乎不费什么气力,便以试金为名,从司空家府库取得成摞的花册—
—在他们看来或许此非赏赐,而是这殷姓的门客,替本家解决了桩麻烦也说不
定。至于区区九通圣,竟能从册里推衍出刀诀,自己没练,却私下授与他人,则
应是三槐世家始料未及。
——若教那帮龟缩不出的衰腐朽物,知晓有阿傻这么个人,还不炸了锅!
但他们会透过这名少年,析出失传的古籍之秘,抑或将他当作道统的
部份,直接封存起来?殷横野不无恶意地猜想,忍不住嘴角微扬,无声地哼出
丝蔑冷。
三槐非是守旧,而是腐朽不堪。
真正的亘古不易之物,不是这般拖沓颟顸、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它们如
山川河流令人敬畏,无论兴盛或衰颓皆蕴藏力量,淼小如人,以为看懂了河山起
落,甚至妄加议论,旦它们真正发怒,天地倒转,洪涛灭世,不过转瞬间耳…
…人世切,有何意义?
他曾唆使吕坟羊,冀以司空家当主身份,促使三槐现世,掘出儒门深藏的中
枢势力,但吕坟羊只想要他的友谊,以及与其妹司空杏的私情而已;亦曾试图推
动司空氏,以吕坟羊兄妹的存废抉择,促使它们到其余二槐的对反侧,但司空
家只想着掩盖丑闻,息事宁人;他还试图挑拨三槐背后的势力,以丑态百出难以
收尾的司空家为饵,诱使它们出手处置,却没有丝毫回应……
儒门若有中枢,便只余团虚无,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不管你扔什么进去,
都再不起丝毫涟漪。
天观七水尘那「不使人」的羁誓,看似耗费老人最的心力,但殷横野心
知肚明,以当年声势之盛,他所能影响的,不过儒门外围罢了,面对那团深不见
底的虚无,始终缺了关键的那击;僭夺「权舆」、妖刀祸起,乃至异族斩关,
天下大乱……这些通通没能让三槐「动」起来,反在吕坟羊兄妹之后,连原本唯
在台面上的司空家,亦被洪流吞没,顺势无踪。
在萧谏纸或屈咸亨看来,灰袍老者的所作所为,兴许是罄竹难书;但对其真
正的锋指而言,殷横野其实收获有限。而世上,没有比这可恼的事了。
水渠边上的少年双脚离地,像被条看不见的丝线吊着,浑身抽搐;足尖离
地只两寸,却怎么也搆不着地面,瞠大秀气的双眼,血丝密布,甚至开始迸出红
点,青紫的面色十分骇人,彷彿将被幽魂扼毙。
身为九通圣之首,殷横野学富五车,兼通各种奇门杂艺,目读唇语便是其中
门。屈咸亨死前,仅说了「耿照」二字,即遭阿傻断首;少年此举的动机还有
待探究,或被残疾老者打昏了头,也可能是遭秘穹炮制时的恐怖记忆复甦……迳
行认定阿傻反骨既生,其实过于武断。殷横野很清楚,或许伊黄粱才是对的。
但他需要发泄怒气的对象。
况且伊黄粱对这名少年投注的情感,也逼近殷横野能忍受的底线。
相对于出色的医术和武功,伊黄粱的心性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坚强。
他缺乏为恶的坦然与率性,时时摇摆于正常与非常之间,殷横野需要他直
是那个在破晓时分惶惶然走出医庐、心中所依俱已崩塌的无助少年,才能成为堪
用的棋子。制造「雪贞」所使的手段,能深植伊黄粱心底的晦暗扭曲,符合殷横
野的需要,所以他容许、乃至鼓励他这样做。培养个真正的衣钵传人?这就太
过了。伊黄粱的心上,不能有这样的温情寄托。
阿傻必须死。老人对自己如是说。能死于意外的话,就好了。
「寒潭雁迹」屈咸亨武技强悍,堪称他那代人的绝壁巅顶,亲炙其威的伊
黄粱谅必异议不。岳宸海身子骨本就羸弱,战斗中奋不顾身拼搏,伤及根本,
又疏于培固,在这样的月夜偶然走在清水渠畔,忽地口气接不上来,失神瘫倒,
头面浸入水中,截脉断息丢了性命,似也合理——
老人凝着悬于锁限当中、宛若离水之鱼的少年,像欣赏件巧夺天工的孤赏
奇石,眯起的灰暗眸子从悚栗感动不能自己,到微露出丝诧异、迷惘,最终大
大瞠开,混合了惊喜与难以置信的面孔在月下看来,竟有几分扭曲。
按理肺中再吸不到丝毫气息的少年,看似痛苦到了极处,却始终未死。
通过那薄膜也似、将他里里外外包覆起来的凝锁之力,殷横野察觉少年体内
有股异气横生,自不知名处冒将出来,接替了原本的空气、内息之用,继续维持
着生命。
这股异气虽弱,却自成循环,生生不息,既不知来处,亦似无耗逸散失,周
天而行,且有越来越强的迹象……
殷横野在三奇谷的古卷中,读过部失传的儒门镇教神功、名唤「楚雨四时」
者,符合少年身上不可思议的变化。阿傻既未去过三奇谷,耿家小子也没携出这
门神功,唯的可能,便是他自花册悟出的不止刀法,包含远古儒脉的无上瑰
宝!
老人胸中气涌,直欲冲出天灵,狂躁之余,几欲放声豪笑:
这下子,五行殿那帮老东西还坐得住么?这可是数百年……不,兴许是千年
以来,儒门道统再次现世;面对这条野路子,你们究竟是要杀要迎,还是继续
装聋作哑,隐于世所不知处么?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在投身阵营前,殷横野直觉得自己是人中之龙。
正想着,蓦听水风里数声铮錝,满是兵马杀伐之气,虽未蕴内息,激越的弦
响却令老人心头震,顺势撤去锁限,少年「扑通!」跌落渠中,顺流而去。
便只这么霎眼,抹乌影飕地掠出院篱,落地时微踉跄,月光照出张
略显苍白的大圆脸,却不是伊黄粱是谁?
「先……先生!」
他只瞥眼阿傻,便即止步,殷横野注意到他手里提了柄单刀,有意无意挡
在自己和身后水渠里的少年之间。另抹娇小的身影,则从无殭水阁的方向奔至,
未及开口,拎起裙幅赤足涉水,奋力将阿傻拉出水面,迭掌按压少年单薄的胸膛,
手法俐落,毫不留力,直到他「恶」的声呕出酸水,抽搐着呛咳起来。
殷横野没理会满头大汗欲言又止的伊黄粱,怪有趣的看雪贞施救,总觉这具
肉娃娃的运作之理委实是谜,瞧着少妇晕红双颊、唇黏湿发的动人模样,岂能想
像她其实并无喜怒知觉,所有的反应都是按谱奏琴,只消偏得些许,没咬上弦,
就会怪诞如自说自话般?
伊黄粱对这只肉娃娃的喜爱是毫不掺水的,院里遍设迭高的亭台,几上摆着
雪贞喜爱的琴具,亭中抚琴视野绝佳。适才想是雪贞远远眺见有异,拨弦示警;
但伊黄粱来得忒快,谅必有备。
老人含笑回眸,从他面上睇到了手里的单刀。
伊黄粱无地自容,汗出如瀑,唯恐稍让,阿傻便要断送性命,再开口时隐
带呜咽,听来软弱不堪,宛若哀鸣:「先生……先生……」
「我就是来看看你。」殷横野神色自若,温言和笑。「伤得重不重?」
「不……不重。」伊黄粱胖大的身躯微颤着,终于下定决心,双手抱着刀鞘
拱,涩声道:「先生,他……他实不是有意的,求先生看在他资赋甚高,足堪
大用的份上,饶他回罢。」
「我要饶他什么?」殷横野疏眉微挑,兴致盎然。「你且说说。」
伊黄粱不敢不答,原本白馒头似的圆脸几胀成了猪腰模样,抹额汗,畏畏
缩缩道:「高……高柳蝉拳脚太狠,他……他在庙里给打懵了,又见……又见冒
替权舆之人惨死,惊怖交加,这才失手……失手铸成大错。先生,他若知晓高柳
蝉的紧要,断然是不敢杀的。这孩子心思单纯……不、不是,他根本没心思,像
张白纸似的。我料他近不了高柳蝉的身,才未事前叮嘱,这实……实怪不得他。」
老人点了点头,像与孙儿辈话家常,瞧不出半分烟火气。
「只有这样么?」
伊黄粱犹豫片刻,这才下定决心,坦白吐露。「不……不敢欺瞒先生,我为
加强刀尸与妖刀之联系,让他日常即以那柄新铸的幽凝刀为兵,绝不离身,收效
甚是显着,颇有人刀合之感。料得沉沙谷外必有恶战,亦教他携此刀傍身,不
幸遗落在战场,失了刀柄中所藏刀魄……此亦我之过错,请先生责备。」
殷横野微微眯眼,澹然道:「那另枚刀魄呢?现在何处?」
伊黄粱横捧单刀,不敢直视老人的目光,嚅嗫道:「在……在此刀之中。」
那刀是当日他脱出龙皇祭殿时,乘乱带将出来,虽是柄利器,远远称不上神兵。
以伊黄粱的修为,纵使伤势未复,也没有用实刀的习惯,殷横野料此刀必是交付
阿傻使用,只不知何故阿傻并未携行,伊黄粱听闻琴声赶至,顺手带了出来,不
禁含笑点头:
「老牛还舐犊,凡鸟亦将雏!你也是很上心了。这般听来,果然是你的错。」
「愿……愿领受先生责罚。」
「那好。」殷横野并起右手食、中二指,遥遥点去,怡然道:「沉沙谷此行
虽废了萧谏纸,但南宫损亦不幸罹难,折去高柳蝉是难以估量的损失。两枚刀
魄暂寄汝手,不是教你拿来玩儿的,已在战场失去枚,仅剩的枚还任由黄口
小儿随意携行,你的荒唐怠惰,实令人难以忍受。我本该断你臂,教你记住教
训,念在你尚有用处,可以他们其中之替代。」
指尖所向,岂有旁人?无非阿傻雪贞而已。
伊黄粱如遭雷殛,见老人凤目微眯,显是起了杀心,终于明白此非虚言恫吓,
自己若不能明快决断,再拖延下去,怕就不是相权取,而是个也留不住了…
…虽说如此,又有哪个能够轻易舍去?张嘴欲言,竟吐不出半个字。
殷横野肩臂未动,蓦地弹出缕指风,撞他肘后天井穴,啷的声单刀脱鞘,
伊黄粱几乎拿捏不住;余势所及,大夫的胖大身躯转了半圈,刀尖所指,正是浑
身湿透的两人,阿傻惨白的头面半偎在雪贞高高耸起的沃乳间,剧烈呛咳的脸孔
除了生理的不适,却无太波澜,对比满面错愕的艳丽少妇,反而像人偶。
岳宸海并不怕死。
他对「活着」毫无念想,随时可以闭目断息,撒手离去。死亡之于少年,从
来就不是中断了某种汲汲营营、难以割舍的连续,没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会留
下什么遗憾,甚至算不上解脱。他整个人就是「苍白」二字的具现,空荡荡的,
连虚无都异常冷冽纯净。
这令伊黄粱莫名感到心痛。他觉得这样的心痛是美的。须得心痛若此,才能
产生美,如雪贞的存在。
阿傻的虚无很纯粹,痛苦很纯粹,从花册里悟出刀式的资赋很纯粹,连应对
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是。这甚至让大夫有点点嫉妒。
伊黄粱用了很方法,在不经意间测试过他,试图揭破这种虚无的假象。然
而无论他的态度么恶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终不以为意,专心贯
彻他的意志,不掺半点杂质。
在破庙里对抗高柳蝉时也是。休说换成任名同龄人,哪怕是与南宫损之流
的成名人物联手,伊黄粱亦不觉能得到好的战果,事实上,代替先生佩戴权舆
面具的那人,便远远不及阿傻管用。少年并没有与这些高手抗衡的实力修为,尽
管他确实拥有天赋;鏖战若此,盖因
心念专、舍生忘死,全心全意为大夫着想,
没有丝自己。
这样的纯粹深深震撼了伊黄粱。
阿傻就像枚剔莹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质固是悦目赏心,能于其上施展匠艺,
令人打从灵魂深处欢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栗的程度。这不是什么师徒
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凿每錾,每次的切削与打磨,能在这块原石
上留下痕迹,甚至渴望能融入这份纯粹,成为这完美之作的部份。
他曾以为雪贞能完成他的这份心愿。
将个活生生的、无比刚烈的,自以为独无二的高傲灵魂彻底揉碎,然后
再将碎片瓣瓣地黏合重组,形塑成另个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仅窃夺了
造化之主的权位,凭空造出了「雪贞」,还能随兴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尽
她所有的销魂蚀骨,紧密地与她合而为,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
伊黄粱并未厌腻雪贞。相反的,尽管漱玉节为了拉拢自己,不时献上绝色少
艾乃至她黑岛的嫡系血裔,却只是益发让伊黄粱离不开雪贞罢了。
但创造雪贞的过程无法满足伊黄粱,那些扭曲的部分本身就是杂质,占有雪
贞也不曾使他感觉真正融入了造物;雪贞真是空荡荡地只余副皮囊架子,尽管
无限美好,怎么也比不上阿傻的虚无和纯粹。
(而先生……竟要我亲手毁了他!)
伊黄粱无法反抗老人。他习惯了以他为八荒六合的轴心,同日月星辰道,
绕着老人运行;走在先生的意志下,连未知都无比心安,夷然无惧。伊黄粱以为,
这就是圣贤书里的「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然万物皆在其中。
「……你若舍不得,就只能选雪贞姑娘了,是不?」
老人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怎的,彷彿自有股催眠般的魔力,伊黄
粱不由自主踏前步,刀尖应声而动,遥指着少妇姣美的容颜。
雪贞倒抽口凉气,神情既惶恐又困惑,全不知平日温厚和蔼、令人敬爱有
加的「先生」,怎么吐出这等骇人的言语,颤声哀唤:
「大……大夫!这……这是怎么回事?先生……」隐带呜咽,浓睫瞬颤,梨
花带雨,薄薄的大袖衫被冰冷的渠水浸透、依稀透出雪腻肌色的模样楚楚可怜,
直可唤起男人心中最深沉的兽欲。
伊黄粱对她迷恋已极,怎下得了手?颤着身臂,又将刀尖转回阿傻身上。
而少年只回以空洞之眸,无悲无喜,无有怨恨,静待刀刃贯胸的刻。伊黄
粱举步维艰,殷横野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凉滑干燥如故纸般的指触按上他汗湿
的手背,幽魂似的推着他次第向前,和声道:
「你不能被自己的造物支配。你是天,是主宰,是他据以为生的切;你创
造或毁灭他的理由,毋须对他交代。初进轮犹暗,终辞影渐明,幸陪宾主位,取
舍任亏盈。是你的执妄杀他,而不是刀械,明白不?」
「先生……先生……」伊黄粱浑身僵冷,却如傀儡般难以止步,挺刀前行,
直到霜冷的刀尖抵住阿傻的咽喉。
少年昂首,抵刃的喉头渗出抹红。
「……杀了罢。」殷横野动听的声音徐徐传至。
「是……先生。」伊黄粱手背青筋浮凸,切齿咬牙,正欲横里掠枭断首级,
掌里「飕」的声,单刀勐向身后飞去,落入丈开外的殷横野手中。老人看似
不曾离开原地,随手旋开刀柄,倾出其中所藏刀魄,收入怀中,旋紧柄锷之后
把掷回,却是阿傻伸手接住。
伊黄粱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几乎双膝软;勉强撑住,对老人
长揖到地,半晌无言。殷横野缓步行前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笑道:「这
是个教训,你须牢牢记住。赏玩风雅是好,却不能玩物丧志。」
伊黄粱喜不自胜,此际便教他倒立鸡行,怕也应了,连声称是。殷横野又嘱
咐道:「今夜那肉娃娃的记忆,尽可并除却,毋须留存。」雪贞脸茫然,全
不知说的是自己。
伊黄粱本想让阿傻过来叩谢,听老人如是说,心头凛,改口道:「你先带
雪贞姑娘下去衣,莫教感染风寒。」阿傻拄刀而起,与雪贞相扶而去,莫说犹
豫停留,连眼也没看,彷彿刚从阎罗殿前踅圈回来的是别人。
「果然是心硬如铁啊,呵呵。」殷横野捋须轻笑,口气难知褒贬。
伊黄粱不无惭愧,低声嚅嗫:「我……我失态了,先生勿恼。夜寒露重,还
是里头聊罢?我给先生沏茶。」
老人摆了摆手。
「我另处有约,不克久留。来梦谷就是瞧瞧你的身子而已。」
伊黄粱益发无地自容,陪他缓步行于渠畔,两人慢慢往谷外行去。「先生经
历连场恶战,还是让我为先生把把脉,配制几味补益的丹方吧?」
「这倒不急。」显然急的是别个。殷横野澹澹笑,字斟句酌着,伊黄粱不
敢打扰,片刻才听老人道:「关于天佛血,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鬼先生那枚么?」伊黄粱下没忍住,几欲失笑,正色道:
「总能卖个几万两罢?」
殷横野也笑了。
总算气氛不再尴尬,又似往日温煦。
论法大会的采头——若选出三乘法王的话——据称是平望大报国寺所藏的
枚佛门奇珍「天佛血」。但谁都知道大报国寺压根没什么佛血,否则也毋须责令
慕容柔,教他上天入地翻遍东海的找了。
鬼先生约莫是揣测皇上的心思,想藉此敲打镇东将军,与驱役流民是样的
手段,萧谏纸估计也没认真。按计画,毕竟是鬼先生要做法王,不能太寒碜,这
厮不从哪里搞来前朝白玉京祇物寺所藏的「天佛血」——块价值连城的血玉髓,
稀世罕见,只非天佛所遗,在白玉京大火中不知所之。拿出这等行货,果昧也算
费尽心思了。
在世人眼中,天佛血就是这么回事。
古往今来,宣称其是的宝物了去,循环争斗、你抢我夺是有的,却无具
备什么神佛圣质,能济世救民,普渡众生。伊黄梁是随先生往啸扬堡抢夺何家密
藏之时——当时他戴的是「下鸿鹄」的面具——才亲身体会那物事的厉害,知晓
传说绝非无的放矢。李蔓狂划破袋子的瞬间,那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体衰力竭,
直似硬生生自体内抽去生命精元,连刻也无法待。
先生示意他速速退去,其后再没提过佛血,直至今日。
伊黄梁只有在医道上,自信是经得先生谘询的,此问自是着眼于此。啸扬堡
之后,他翻遍医典,大胆做出几种假设,还抽空试验二,欲推断出那恐怖的魔
渗何来、有无解法等,以备先生问起。正因有这份心,伊黄梁才能绕过那「不使
人」的誓言,始终为老人所用。
他对只能摇头的自己感到懊恼,笑容飞快自面上褪去,肃然道:「没有
的线报了。既不是病邪,也非是药毒,我查遍医书,未见相类的描述,这天佛血
此前只怕是从未现世过,简直无从下手。」
殷横野也不意外,澹然道:「就算是有,怕是杀光了所遇之人,以致无有记
录留下,亦是合情合理。」
伊黄梁见老人不欲说,终究按捺不住,追问道:「先生,莫非那李……有
动静了?」殷横野摆了摆手,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顺口问罢了。此际事
繁,还怕少这桩?」伊黄梁失笑道:「先生所言极是。」
行至出谷的大道边上,殷横野示意他留步,突然问道:「那鹿别驾的义子,
你打算何时施救?」伊黄梁知他问的是苏彦升事,虽觉有异,仍是恭敬回答:
「我本想待古木鸢事毕,再来动手,以免天门众人在谷中进出,耽误了正事。」
殷横野道:「你边养伤,正好以天门众人为掩护,谷外诸事,牵扯不到你
身上来。观海天门中伏得有人,不日便能用上,可再斟酌二。」
「我理会得,谢先生指点。」
目送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身后的草丛里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阿傻
手按刀柄,现出身形。「白痴!」伊黄梁冷笑:「连我都能察觉你的存在,以先
生的修为,你这跟大街上光着屁股敲锣打鼓有甚两样?」眸中却无责备之意,反
露出丝宽慰。
阿傻毕竟听懂了他的暗示。
雪贞乃大夫私人所有,享有谷中至高的私隐,她平素在阿傻面前连脚都不露,
岂能教少年扶去衣?而伊黄梁日常骂人的习癖,「风寒非症,专杀愚夫」云云
出现的频次极高,天没听十回也有八九回了;两相对照,可知大夫说的是反话。
他明着让阿傻退下,其实真意是「切莫走远」。
以先生之能,随时能毙阿傻于不可见处,但他既已说过饶了少年,自不能再
当着伊黄梁的面杀。医者整肃形容,以确定少年能清楚看见的速度开歙嘴唇,无
声地说着:「从今儿起,无论做什么你都跟着我,睡在我房里,上茅厕我同你去,
雪贞与我双修疗伤之际,你也无须避忌。决计不能离开我的眼皮子下,听明白不?」
阿傻静静点头,彷彿大夫只是同他道了声晚安。
即以殷横野的能为,沉沙谷当日的折腾也够瞧了,名高龄七十六岁的老人,
不可能毫发无伤。伊黄梁并非头回为老人的身子把关调养,他很确定先生此行
应是为此而来,但殷横野始终没开口,连让他把把脉的意思也无。
还有天佛血。
李蔓狂那厢必有什么动静……说不定,他已离开了藏身之处,甚至来到越浦
左近,但先生什么也没对他说,别提天门之事。旦伊黄梁动手「治疗」鹿彦
清,短则数月,长则大半年间,鹿别驾势必率众于谷中盘桓,如此祭血魔君形同
闭关,行动将极其受限,乃至无从出现也未可知。
虽说古木鸢阵营败涂地,只余收尾,但鸟尽弓藏毕竟不是先生的作风。合
理的解释只有个。
「阿傻,先生他……」背对少年踽踽独行,神情落寞的医者像在对随从发着
牢骚,实则是说给自己听。「……已不信我了啊。」
妖刀记(49卷)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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