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二节 手持斧钺,口衔仁义
直到战车驶过全部阵列,完成检阅。
刘进依然沉醉于自己的野望之中,不可自拔。
而周围民众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也从四面八方涌来。
“殿下千秋!”
“侍中公侯万代!”
质朴的人民,用着他们所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话语,抒发内心的感恩。
刘进兴奋的手舞足蹈,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皇祖父那么喜欢巡幸天下了。
这种感觉……
简直胜过人间一切滋味。
不过……
与乃祖不同的是,这位长孙殿下,只是享受和喜欢这种感觉,却不愿意付诸实际。
他的三观和本心,不愿如此。
“殿下……”耳畔传来了张子重的声音:“请殿下训示!”
刘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提着绶带,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孤闻之,暴强有乡,仁义有时,所以孔子作《春秋》,有内外之别,亲疏之间;故王者欲行仁义,必执干戚而舞……”
这些话,当然不是刘进想出来的。
是张越带着胡建、龚遂、解延年等幕僚,穷尽了古文、今文的无数经典,寻找到最大公约数后,进行加工得来的。
刘进只是背熟了稿子而已。
不过,效果却是极佳的。
特别是,当张越安排的三十名期门郎,齐声高颂,复述着刘进的话,将之传遍方圆十余里的士民官吏耳中时。
很多人都安静了下来,静静的听着。
虽然很少有人能听懂,但听懂的人,却都是竖起了耳朵。
因为,大汉帝国的长孙殿下,正在阐述他的政治理念。
这是这位长孙殿下,未来的太孙、太子、天子,第一次公开阐明自己的立场、三观与态度。
但凡机灵点的,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贡禹就是这样做的。
他在心里默念着期门郎们高声吟诵的长孙训示,立刻就抓到了重点。
“暴强有乡,仁义有时……”他心中喃喃自语着,眼中露出了精芒。
毋庸置疑,这八个字才是重点。
后面的只是粉饰和解释。
而这八个字,贡禹暂时还没有找到出处和来历。
但这并不妨碍他理解。
所谓暴强有乡,当是暴力使用当有确凿的目标和任务,而所谓仁义有时,则是施行仁义,需要时机和环境。
这很契合当代汉室的舆论和思想环境。
毕竟,这年头,连国家杀人,都要放到冬天行刑。
四季轮替,各有意义,五行轮转,各有不同。
特别是董仲舒后,这种迹象越发明显。
谶讳派,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得以风生水起。
但……
贡禹却是微微翘起了嘴角,作为张越所看重和重用的心腹,坐镇枌榆社的年轻俊杰。
他自然和张越接触良多。
“这不就是张侍中曾与吾等说过的‘手持斧钺,口衔仁义’?”贡禹轻声呢喃着。
“手持斧钺,口衔仁义……”贡禹猛然睁大了眼睛。
这八个字,在过去只是侍中张子重的玩笑之语,撑死了算是一个政见和主张。
但,当从帝国的长孙殿下,准太孙,社稷未来的主宰嘴里蹦出来,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它变成了国策!
至少是准国策!
未来,长孙登基,不懂这一点,不认清这个事实的,不仔细践行这一理论的。
统统都会被打入另册,说不定得去朝鲜、詹耳、日南,与野人为伴……
而这就是政治!
自古以来,概莫如是!
不跟朕走,朕就只好让卿与先帝走喽……
青史之上,无数血的教训,早已经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贡禹忍不住站直了身体,昂起了头颅。
神色肃穆,眼角隐有泪花闪现,一副仿佛听到仙音,如蒙圣训一般的神色。
而长孙的训示,继续传来。
“上行仁义,下则替罪诛暴,春秋之教,孔子之义也……”
“昔汤武用兵不为逆,并国不为贪,故为圣王,治隆数十世……”
“今孤观兵新丰,君子豪杰,并于左右,诚不敢有违先王之教!”
“愿行仁义,替罪诛暴,匡扶社稷……”
贡禹听着,整个身子都不由得战栗起来。
若一开始,长孙殿下还只是遮遮掩掩,那么,现在几乎就是明着告诉士民百姓,他的志向和打算了。
哪怕,披上了仁义的外套,纵然拿着春秋与汤武当挡箭牌。
但,其中的杀气,却已是呼之欲出。
四夷不服、作乱、叛逆。
便要替罪诛暴,便要匡扶社稷,便要为民做主……
我杀汝,与汝无关!
只因汝挡了我行仁义,布教化之道!
贡禹能想象的到,长孙的这些话,一旦传回长安,将会掀起怎样的惊天风浪!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看到了眼前风浪卷起,波涛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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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进却是四平八稳的将稿子念完。
这些话自然是经过他同意和首肯的。
也是符合他三观的。
内诸夏外夷狄,这一点毋庸置疑。
先王们行仁义布教化,更是正确无比。
就如张卿所言……
纨子不孝,父笞之,天经地义。
更何况行仁义,必须有力量!
没有力量的仁义,就是宋襄公,是妇人之仁,是亡国之仁,是弃天下,是弃百姓,更是弃自己。
而有力量的仁义,便是王者之师,王者无敌。
汤武以之伐夏桀,周武王用之伐商纣。
所过之处,箪食浆壶,恩泽四海!
欲为银河大帝,岂能无干戚之威?
所以,念完稿子,刘进拔剑向前。
张越与胡建,带着上百名期门郎,簇拥着在他左右。
刘进走到军阵面前,看着上千名已经因为他的行为而狂热起来的臣民与将士、官吏们,沉声问道:“二三子,可愿为孤践此仁义之道?”
“二三子!可愿为殿下大道效死?”上百名期门郎,齐声发问。
“愿!”回答他的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
这呐喊声,宛如雷霆,炸响在九天之上,又如暮鼓响于山谷之间。
于是声闻数十里,震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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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丰的事情,甚至都没有等到第二天,便已经传到了长安。
一骑疾驰,直入宫阙。
背插羽翼的骑士,高高举着手里的令牌,一路横冲直撞。
北军的禁军,一路为其开道。
很快,骑士疾驰到了兰台之下。
“新丰急报!”骑士翻身下马,将手里密封的竹筒,送到了兰台值班的尚书令张安世手中:“请令君立刻报与陛下!”
张安世拿到竹筒,不敢怠慢,立刻持着他,驱车前往建章宫温室殿。
因为,这是汉室最高等级的情报传递。
意味着发生了大事,至少是天子下令要求不惜代价传递的事情。
所以,张安世连看也不敢看竹筒里的内容,亲自持着它,一步不息,穿过层层宫闱,直抵天子寝殿之前。
“张令君,有何事?”在门口,却被值班的宦官,新上任的建章宫监万安给拦了下来。
张安世看了看他,不动声色的道:“新丰急报……”
万安闻言,立刻道:“令君稍候,容奴婢通禀……”
张安世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是如同翻江倒海般的狂想。
因为这位新扎建章宫监,完全就是受自己那个小兄弟的福泽,才能有的今天。
当初李禹一案,导致宫廷洗牌。
一下子就空出了很多位置,引得无数人争夺。
特别是这建章宫监的位置,不知多少有背景和后台的人觊觎。
但最后,却被这个小小的宦官给抢了下来。
而他能够被天子看重,原因却是让人可笑,但又深感震怖的——天子看了十几个备选宦官,选来选去,都不满意。
于是,便派人去问郭穰:“旧者张子重在建章宫,何人服侍最为忠肯?”
郭穰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那位侍中官在建章宫的时候,有跟哪个宦官(除了他之外)接触的比较多的。
便是安排给这位侍中‘享用’的宫女,他都没有碰。
至于左右宦官,更是除了吩咐打扫卫生外,便没有了别的表示。
这就让天子奇了。
往年,历代侍中,谁不是拼命在宫廷营造声势,建立人脉?
而张子重倒好?
不仅仅没有去这么做,反而,得罪了一票仇人。
而且,事实证明,这些得罪的宦官,都是奸贼、逆奴!
天子当时就表示:“真忠臣也!”
让当时侍奉在一旁的大臣们,都是羞愧的低下头,但人人都在心里吐槽——他们要有张子重的娇宠,也不需要巴结宦官,以打探宫廷动静啊,但问题是没有呀!
于是,最后,这个本来和宫廷权力八竿子打不着的时任天梁宫监,不过是个小宦官的万安,提拔到了建章宫监、谒者丞令的位置上,成为建章宫中有数的大宦官。
而原因,不过是天子调查后,只找到了这个叫万安的宦官,曾经多次向张子重敬献奇花异草,却没有索取报酬,反而尽心尽力。
天子觉得这个小宦官,比其他人推荐的妖艳货色淳朴、忠诚、可靠。
最主要的是能忠君体国,敢于任事!
此事,在整个宫廷中都成为了传奇。
张安世知道,现在宫廷中,不知多少宦官在红着眼睛,跟小媳妇盼丈夫一般,期盼着那位侍中官回宫,然后跑去套近乎、献殷勤……
这是宫廷宦官们的生存法则。
而深知内情的贵族大臣,却都因此,深深忌惮那位侍中官。
便是张安世,其实也未尝没有产生过嫉妒和愤恨的情绪。
不过……
在他看到了工坊园里源源不断的利润,送到府邸的时候。
些许的嫉恨与愤恨,消失的无影无踪。
贤弟,依旧是贤弟。
而兄长自然是兄长。
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内心想着这些事情,万安已经回到了张安世面前:“令君,陛下有请……”
张安世收敛心神,跟着万安,步入寝殿之中。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刻。
寝殿中的气温,非常舒适,宛如暖春。
而大汉天子则披着一件外套,坐在一张塌上,端着一个小碗,在细细品味着什么。
张安世知道,那是从珠崖和詹耳朝贡来的燕窝。
这种南方的特产,如今在长安已是价比黄金。
因为它是张子重推荐给当今天子养生的专用贡品。
所以,一下子变在长安城走红。
特别是入冬之后,随着此物进入广大贵族富商视线,一下子就爆红起来。
现在,这种珠崖詹耳的特产,在长安城里,已经被吹的神乎其神。
无数贵族富豪,争相抢购。
更给这种詹耳珠崖的特产,冠以种种传说和言辞。
于是,作为目前唯一可以供货的大司农,瞬间多了一个畅销的奢侈品。
而且有价无市!
不到一定级别,有钱都买不到!
大司农数钱数到手筋疼。
由此产生了另外一个副产品——本来在朝堂中,还颇有声势的‘弃珠崖、詹耳’的议论,转瞬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数名臣文人,纷纷改口。
如今,在长安城里,谁敢提‘弃珠崖、詹耳’,几乎就和自杀没有区别。
没办法,就算是孔子复生,也无法说服那成百上千,想要益寿延年的贵族富商啊。
而这些人,在以孝治天下的汉室,是真正掌握一家大权的主宰。
哪个不孝子,敢让老父亲‘益寿延年’的美梦落空?
敢让老父亲吃不到燕窝?
再说,哪个不想益寿延年呢?
便是张安世,自己也跟着买了些燕窝,放在家里,每日早晚喝上一盅。
“卿深夜来见朕,因新丰急报?”天子却是慢悠悠的问了起来。
张安世闻言,赶忙回过神来,将贴身带着的竹筒,呈递上去:“臣半个时辰前,接到缇骑急报,不敢怠慢,立刻来面圣禀报……”
天子挥挥手,万安立刻上前接过竹筒,送到天子手里。
天子抬手,打开密封的竹筒,抖落出其中的纸条。
然后摊开来,借着灯光看了一遍。
张安世跪在地上,等候天子指示。
过了良久,他听到天子的笑声。
那是很少听到的笑声。
欣喜、欣慰、开怀,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
张安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天子如此开心了。
于是,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有何喜事?”
天子却是扬着手里的纸条,假作无谓的道:“无甚大事,不过是小儿辈开窍了……”
“缇骑大惊小怪,往后这等小事就不必上禀了!”
但……
张安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位陛下将那位建章宫监,叫到面前,吩咐着:“新丰缇骑,忠于王事,朕躬甚慰,赐金十金,布帛五匹,以兹勉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