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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1章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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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宋风烟路 作者:林阡

    第1351章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开禧二年四月初五,宋廷以邓友龙为两淮宣抚使,从长江下游不宣而战发起北伐。

    金廷因边关守将遭掀天匿地阵牵制,即使设防、应急,也一时难以抵挡。

    寿春急,河南乱,天下震颤。

    未几,身兼陕西、河东招抚使两职的吴曦,亦派遣麾下官军分批进驻秦州,于四月十三日,与嘉泰年便已跨境的义军会师。

    陇右一带,刘铎、术虎高琪等金将坚守的最后阵地,四面楚歌,危如累卵。

    尽管宋廷尚未宣战,开禧北伐已成定局,是以在四月十五日,金章宗完颜璟正式下诏,令仆散揆领行省于开封,河南诸路皆听仆散揆节制;关陇方面,则以完颜纲为蜀汉路安抚使,征调羌兵;以完颜昱、蒲察秉铉分守凤翔诸隘;以完颜承裕屯静宁、术虎高琪备定西、石抹仲温驻临洮……

    “皇上终究是采取了王爷的建议,反击南宋的重心本就该在关陇。”陈铸在山路上边走边自言自语,“是否能挫败林阡,成败也在此一举。”

    陈铸尚不知完颜永琏和仆散揆是故意示虚,却也明白只要能把吴曦打得一败涂地,便可拖垮原先率领盟军战无不胜的林阡。唯有挫败林阡,才能改善眼下局面,让术虎高琪在陇右站稳脚跟,让完颜承裕、完颜纲、石抹仲温不再是虚职、挂名。

    没错林阡近来如虎添翼、对阵取胜后更是火乘风势,不过人不可能幸运一辈子,这不,添乱的人很快就就位了——吴曦的那帮手下,才到陇陕打第一仗,就被刘铎在东柯谷击败,吴曦原想露个脸,没想到丢尽了丑。

    当然了,南宋官军战力低下,本也就是意料中事。

    然而令陈铸意料之外的,是环庆战区在同一天内,也发生了一场同样羞耻的溃不成军——只不过主角从吴曦换成了完颜纲,赢家从刘铎换成了完颜君隐。

    皇上诏书里本该威风八面的安抚使完颜纲,居然正要接旨却被完颜君隐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完颜君隐此举伤害了陈铸共事的战友、麾下不说,更过分的是他伤害了王爷,他完颜君隐是谁啊,长久以来王爷最器重的儿子,如此明目张胆地反金,岂非害得王爷被皇上猜忌?完颜君隐你吃屎长大的,这般的不知好歹不识大体!陈铸不止一次怒骂,早不是当初的爱之深责之切;又因为完颜君隐几次三番逃避甚至连王爷亲自求见都拒绝,陈铸对其早已是恨高于爱、满怀怨念。

    金宋对阵的那一晚,作为双方都最顾忌的敌人,完颜君隐确实遵守约定不曾趁人之危,但在后续的这几日他还是尝到了渔翁甜头。什么秦狮、陈铸?就算祝孟尝、百里飘云,也全都被他势如破竹各个击破。原因太简单,阵法在反噬。

    短短十天,金宋双方的战斗力形同湮灭,没有一个能与他完颜君隐的部下争锋,于是诸如闫幼麟、王冢虎甚至他们的副将,也一个个有了响当当的名号,谁都可独当一面,谁都能威名赫赫。

    完颜君隐的匪帮叫什么名字,曾经金宋双方一概懒得过问,如今随着他势力滚雪如日中天,帮派之名不请自来如雷贯耳,“盛世”,盛世?!陈铸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陪着王爷一起,亲眼看见王爷的眼角湿润——“父王,待我长大了,会帮您实现一个盛世。”

    然后你完颜君隐如何实现的?平凉你帮林阡反抗你父王,铁堂峡你险些将我们这些旧部生擒,到环庆你变本加厉不止一次俘虏过我同袍兄弟,我一次次低声下气求和求情,你麾下继续我行我素仗势欺人,我此番又再前来谈判,你竟避而不见让这林思雪来!

    思绪到尽头,前路也走完,他看到不远处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直接捏死她。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还得先请求他们放过他的麾下,无论是割地献款赔礼道歉。

    却说林思雪这一日也与往常不同,连续几次下药都勾引小王爷未果的她,心里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又看见陈铸藏不住那一脸的不满,于是在交涉的半途忽而生气冷笑:“陈将军,不想谈就别谈,这般傲慢做给谁看。”

    “呵。”陈铸顿时被激怒,“蠢成你这样还能谈判?若非我们对阵辛苦虎落平阳,此刻哪容得了你这捡便宜的嚣张!”

    “你……!”林思雪气急,拍案而起,“早知你如此不敬,当初在稻香村里,就该一股脑儿将你们都灭了!”

    “哈哈哈。”陈铸狠狠地笑,破罐子破摔,“作威作福个什么劲,又不是你林思雪灭的。当初的我们,还不是你夫君给林阡的陪葬?”

    “……什么?”林思雪陡然平静,语气倏忽变轻。

    陈铸脑子转得比谁都快,意识到自己的随口一句竟峰回路转:“难道你夫君竟没有告诉你,他当时留你一个来杀我们,是因为他自己要去收拾你的好师父么?”

    好机会,可以离间完颜君隐和林思雪,让这个蠢女人接受不了、啼哭吵闹,再让小王爷受不了她,回到当初为她舍弃的理想来……陈铸心里小算盘顷刻打响,谈判虽崩,回到金营却带着笑。

    不出陈铸所料,控弦庄在匪帮里安插的眼线回报,远远就听到小王爷和林思雪的住处传来争执和哭喊,最清晰的一句便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让我对师父作出那样的事!还一直瞒着我!?”

    林思雪对完颜君隐的计划并不完全清楚,由于凤箫吟险遭毒手而她正是帮凶,完颜君隐和林思雪的误会自然又深了一分,林思雪摔门而去,负气出走。

    听到这样的消息,陈铸副将中有小王爷旧部自作主张: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做掉这个女人,弃尸荒野神不知鬼不觉,甚至还能栽赃给林阡!

    主意是很好,就是不切实,林思雪虽然被众金军盯上,却到底还是在小王爷的庇护下、盛世的地盘里。

    

    当思雪摔门而去,小王爷没有去追,

    推开窗,看着远方战火无声无息地燃烧,烈火,总有烧尽的一天……

    “幼麟,帮我去留意夫人的安危。”表面不在乎,内心却宠溺。

    无人依偎的夜晚,夏雨落满乾坤,

    长久以来,他和思雪一样是孤苦。

    “阎将军回来了么?”

    他不习惯少了思雪依存,半刻都不习惯,

    千辛万苦,千言万语,千山万水,

    他们的心竟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轻叹:“思雪,我该不该告诉你。”

    

    横亘万里的大雨,从环庆一直下到短刀谷。

    约莫过去了七天,宋恒又虚度了七日光阴,

    态度不再恶劣,身心却仍疲惫,

    于是一蹶不振,背靠衣冠冢喝酒,静看着雨落坟路,

    面无表情,内心充满对世界的厌弃,

    精神恍惚,偶尔却会两行热泪滚落。

    如果没记错,这七日他一直努力没合眼,可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一闭上就睁不开,根本不受控,拼了命也不行。

    原来他还是会睡,也终究还是会醒,

    一枕黄梁,彻底醒觉,门外雨还在落,但已渐渐小了,

    耳边传来陈采奕忙碌的声音,好像她又在给他洗衣,然后会责令把他的酒坛子砸了。

    他遥望窗外湿濛的夕阳出神,忽然回忆起某一天的傍晚,陪他走了一段泥泞后停下脚步,那个转过脸来嫣然一笑的女子。

    兰山,一切还和当时一样,

    只是少了你,

    可是少了你。

    那些日子,风里雨里,欢笑泪水,一幕幕都是你,原来我一向很幸运。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

    “堡主,时光不能倒流……”陈采奕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在他床前站定,略带担忧地望着他。

    “兰山说,浮云总会散去,星辉永世长存。她说过的,我是星辉,是星辉……”他红着眼睛,泣不成声,脆弱的举止却配着坚强的句子。

    “去吧,去陇陕,见主公。”陈采奕看见一线希望,尽量放轻力度抬高他的枕头,柔声劝。

    

    清晨,海上升明月向林阡禀报,就在昨天深夜,陈铸麾下伙同控弦庄奸细潜入小王爷驻地,意图将落单的林思雪暗杀,不料被阎幼麟撞破,极力护主,方才不曾使林思雪遇害。闻讯赶到的完颜君隐眼看林思雪昏迷、阎幼麟受伤,毫不留情将控弦庄奸细斩杀、陈铸麾下则尽数下狱,先前已想过要释放的金将亦再次收监。

    “陈铸,我已决定放你的人,你却居然搞暗杀,是活得不耐烦了!”盛怒之下,完颜君隐就算杀鸡儆猴也要处死金将一二,更连夜调遣骁将王冢虎连克三座金营。

    “楚将军连夜调兵御敌,现今正与王冢虎僵持。”林阡将战报告知吟儿。

    “思雪怎样了?”吟儿一脸担忧,林阡按住她肩抚慰:“莫担忧,没有消息便是无碍。”

    “嗯……”吟儿这才有心来问战事,“那位王冢虎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居然连罗洌也能轻松击败,还能正面叫板楚姑娘。”

    “吟儿。”林阡忽而将她拉到沙盘旁,意味深长,“真觉得罗洌毫无还手之力?”

    “怎么?难道不是因为阵法太强、反噬我们双方的缘故吗?”吟儿一愣。

    林阡摇头:“罗洌惜败还说得过去,惨败不可思议。一晚连失三营,实则为了让王冢虎有胆去对楚将军叫阵。”

    “故意的?和仆散揆在淮水的实而虚之一个道理。”吟儿点头领悟。

    林阡移动沙盘上的小旗:“王冢虎意气风发朝着楚将军的驻地去,于是离小王爷的本营就越来越远。”

    “孤军深入,会被围歼?”吟儿问的是王冢虎,同时忧虑邓友龙所领南宋官军。

    “王冢虎与邓友龙不一样,有勇有谋,环庆难出其右的将才,他不会那么容易被围歼。”林阡褒扬道。

    “那楚姑娘这一计是个什么道理……”吟儿蹙眉想不通。

    “王冢虎越绕越远,一旦此时小王爷寨中发生异变,王冢虎远水难救近火。”林阡对沙盘上的一处山河作出倾覆之势。

    吟儿一惊:“什么异变?”

    “闫幼麟的夫人,经思雪之手,骗她对小王爷下毒。从对阵之前至今,应当很快便见效,见效之日便是闫幼麟夫妇图穷匕见之时。”林阡低声说,“楚风流在闫夫人身边安插眼线无数,一旦察觉异动,立即黄雀在后,企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吟儿一惊,疑惑:“你怎知……”顿然醒悟,“你更在楚姑娘的后面。”

    闫夫人借刀杀人,楚风流顺水推舟,林阡则一石二鸟。

    看林阡点头,她噙泪问:“是什么药?不会致命吧?要不要提醒小王爷?”

    “不会致命,不必提醒。”林阡摇头,“闫夫人为求稳妥,用的只是寻常软骨散,楚将军不可能害他,我也会暗中保他。”

    “那便好。他毕竟是思雪的丈夫,也是我的亲兄长……”吟儿放下心来。

    “楚将军需要闫幼麟和小王爷互耗,所以非得将王冢虎趁早调开,一旦她被克三座营寨,我便知陈铸的暗杀不过是她借的东风,也知道盟军打破这三足鼎立的时机到了。”林阡一笑,续说战事。

    “海上升明月,想必金营中的他们,也已及时向你送信,证实了你的猜测。”吟儿说到这关键。

    吟儿提到海上升明月只是顺口,却不知此事有楚风雪穿针引线。

    当化名赵昆的楚风雪发现了闫氏的野心,由于她必须回到陈铸身边继续潜伏,所以势必要对金军全体说真话、不能有半丝隐瞒。在金宋双方都得知小王爷天衣有缝的情况下,她只能代林阡在楚风流已有计策的基础上,完善出一条计中计。

    她预想、也窥探出了楚风流的顺水推舟:被软骨散削弱后的完颜君隐,在对抗闫夫人叛军时陷入胶着,两败俱伤之际,楚风流教罗洌从斜路杀出,趁乱将匪帮一举吞没。

    她却在楚风流亲自引开王冢虎时,令掩日暗中传匿名信给王冢虎,那未曾署名的信件随着飞镖一起扎在王冢虎的小腿肚,却让王冢虎第一时间接到了大哥和二哥可能撕破脸的举报。无论是真是假,攻城拔寨都不如兄弟和睦重要。

    好一个王冢虎,一边下令退兵,一边暗留伏兵,有条不紊,没教楚风流捞到半点便宜。此乃后话。

    所以在林阡这里,轻而易举一石二鸟:就在罗洌大军压境剿匪之时,原还在前线的王冢虎突然拼死杀了个回马枪,及时出现救下小王爷,联手平叛并且反击金军;得知楚风流居心叵测调开王冢虎的小王爷,自然意识到她和闫夫人的毒杀脱不开干系,会在此事之后与金军势不两立,矛盾升级。

    与此事毫不沾边、对此事却了如指掌的林阡,最有可能得到完颜君隐及其麾下的进一步靠拢。

    “那么诡绝将军对思雪的暗杀,与楚姑娘还有你的计谋都没有关系?只是横生的枝节?”吟儿多嘴问了一句。

    “是,可能连陈将军自己都没想到,麾下们会比他还激进。”林阡叹了一声。

    

    林阡这计策再妥善,也明知枝节而忽略,更加忘记对另一个人的计算。

    完颜永琏。

    任谁都不曾想到,就在这天清晨,他竟孤身一人,潜入了盛世!

    崎岖的路上充盈着山雾,他静若止水坐在崖边,微笑欣赏花石,呼吸苍莽树海,

    等候在他观察已久、完颜君隐的必经之道旁。

    乍见父亲那深刻难忘的侧脸,完颜君隐一阵晕眩,险些没能站稳。

    强敌环伺,作为唯一主帅,父亲竟孤军深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动之以情、要他妥协?

    而他,屏退左右,怔怔望着,心乱如麻,竟吐不出父王二字。

    “你不肯见我,便只能这般。”完颜永琏开口坦然。

    完颜君隐迅速调整情绪,语气坚硬,立场明确:“战场无父子,王爷请回。”

    “若非林匪手段狠辣,你决计不会被拖下水。”完颜永琏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杀机。

    “就算他当初不来找我,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父王了解,君隐自幼便见不得欺凌、掠夺、不公允。”完颜君隐坚定述说理想。

    “我比他强得多。”完颜永琏一言尽显王气,“所以三足鼎立不会太久,你是注定要同他联合、反抗我了?”

    “血浓于水,亦不坠吾志。”完颜君隐狠心,绝情。

    “从前你答应过我会努力磨练你的征伐欲,亦接受我所说的‘南征北战,方能创造太平盛世’,何以你从川东之战以后就凭空消失?”完颜永琏叹了一声,不解地问。这一刻,他不仅是流失将才的王爷,更是失去儿子的父亲。

    “勉强接受,辛苦磨练,发现那样不对,自然另辟蹊径。父王想要将南宋平定,君隐却觉得,宁可停在那里、两国和平共处、永结盟好。”完颜君隐嘴角一抹微笑。

    “那只是假和平。”完颜永琏痛心打断。

    “父王心中,只有武力统一才是真和平吗?”完颜君隐反问。

    “林阡和他麾下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服输认命的性子,他们无一不想着抗金北伐夺回中原。我女真铁骑,自然不能高枕无忧,做着毫无战伐的梦。”完颜永琏恨不能直接将他说服。

    “如若消除了不公、矛盾、差异,我认为林阡和他麾下那些人,不会再想着抗金北伐夺回中原,因为到了那个时候,什么金什么宋,都是一体,没有区别。既然没有输赢,何来服输认命?”完颜君隐说。

    完颜永琏因他这句心念一动,居然无话可说,天真吗,好笑吗,梦想在没实现的时候不都是那样吗,何况完颜永琏在完颜君隐那个年纪也是这样想的,当初他握着柳月的手作画写字落款的时候,真的想过金宋有什么区别?要打破它首先他们就生个完颜暮烟给世人看,可二十五年连暮烟都成了镜花水月。

    不再回忆,完颜永琏又问:“那又为何不告而别、非要辗转到环庆?这些年来,为父百思不得其解。”

    “一开始只是迷惘、隐居、四处漂泊,后来见环庆龙蛇混杂,便留下整治、消除民间疾苦,最后,你们和林阡便接二连三来了。”完颜君隐只觉手脚有些许乏力,需要倚着石桌站稳。

    “不,以你的先见,早知我和他会在环庆僵持,你正是等在这里阻止我和他的征伐。我也是到今天方才知道,你竟比我想象得还要固执。”完颜永琏冷冷注视着他,“你给自己选了一条几乎不能走的路。”

    “那就爬过去。”完颜君隐倔强回应。

    正自僵持,原已屏退的属下忽然上前,匆匆来报:“帮主,不知何故,有金兵从南门杀上山来!”

    “幼麟呢,南门是他把守。”完颜君隐不得不抛下完颜永琏,急忙向事发地去,边行边问。

    “恐怕是昨日受伤,还没好吧?”副将边随他去,边回看完颜永琏,“那个老者,是何人物?”

    “……”他心里闪过一些念头,却不愿怀疑自己的父亲,“与他无关,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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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当他步入闫幼麟驻地的第一刻,便知道所谓金兵犯境根本子虚乌有——

    原是自己的麾下出了问题?内部的瓦解才最可怕,一瞬而已,他与几个随行副将毫不设防地,被闫夫人及其党羽提刀携枪层层围住。

    剑拔弩张,气氛压抑,他真是一时失察,忽略了这个再渺小不过的女人:“这是何意?”厉声喝,“幼麟何在?!”

    “暂时醒不了。”她冷笑,“我真是不懂,他凭何奉你为神,将我父亲辛苦多年的基业拱手相让!”

    “既然不懂,何苦盲从,放下武器,我不怪责。”他和林阡同一类人,临危不惧还能轻取敌方一半人心。

    “寨子里的兄弟们,有几个愿意与那王冢虎共事?他从前与我们争夺地盘,害了我们几多兄弟?!”闫夫人的亲弟弟高呼一声,端的是挑拨离间的好手,原已倾斜的人心忽然又再偏移。

    “从前?已快十年了!这些年的同甘共苦,势如破竹,笑傲沙场,难道不足以盖过过去的不快?”他却也能在三言两语之间凝聚军心。

    “好一个笑傲沙场。你一个大金王爷,莫名其妙揭竿反金,硬要拖我们这些山大王也反,到时候若是兵败,我们全都是杀头大罪,你恐怕就回去挨一顿板子。”闫夫人身后一直站着个大块头,是闫幼麟的二把手,此番也被闫夫人整合,原是见过陈铸对他声泪俱下的样子。

    “莫名其妙?看不懂的都说莫名其妙,能理解的才是知己良朋。”完颜君隐轻笑一声,“我若怕死,你丈夫、你们的当家也瞧不上我。”

    闫幼麟的二把手一愣,似乎被他说动,闫夫人亲弟弟略带焦急:“废话少说,将他拿下!”

    一声锐响,长剑出鞘,直朝完颜君隐心窝,闫夫人退后一步:“不用怕他!”

    完颜君隐剑如其人,英气勃郁,激昂排宕,虽然软骨散在此时已然发作、将他掣肘,却仍然远远强过这闫夫人的弟弟,那宵小在剑光中岂止惊诧和震撼,短短五招便步步后退。

    二把手虽然犹豫,还是被怂恿来救人,拔刀而出,从另一个方向扑上补救,转眼之间,便与闫夫人弟弟形成夹击之势,却看小王爷剑芒锋锐,神采飞扬,轻易穿梭于两者缝隙,十五招后便再度将胜负游刃。

    君子温润如玉,剑势壮盛如虹。

    尽管如此,那时他也察觉到自身有异,只是不知中毒,还以为不曾睡好,所以强打精神速战速决,不得不伪装成游刃有余。

    一旁人群之中,控弦庄和海上升明月细作紧张相护——金宋谁都知道闫夫人的诡计,但谁都不想要小王爷命,谁却也都不提醒他反而想借机牟利,谁教他小王爷哪边都不站,哪边都顾忌他为最大劲敌?可是出于身世、情谊,抑或惺惺相惜,哪边又都不愿他真出事。

    当是时,完颜君隐一剑便锁了两个人的喉:“以下犯上,我不处置,等幼麟醒来听他发落。”

    二把手满头大汗,如梦初醒,这句等幼麟醒来,表面说着处置方式,内涵却指你是因幼麟不在才失去指引、误上贼船。

    缓得一缓,二把手跪倒在地:“帮主,末将……一时糊涂!”

    “姐姐!”闫夫人弟弟胸怀大志又胆小如鼠,这般情景涕泗横流唯能看向姐姐。

    “还不弃械投降?!”适才孤掌难鸣还拔剑守在完颜君隐身边的忠臣良将,经一番浴血奋战,杀退叛军并劝降,言行举止,无不是堂堂之道,正正之师。

    “完颜君隐,该降的是你!”闫夫人冷笑一声,猛然从后拖出一个人来劫持在手。

    林思雪。

    “放了她!”完颜君隐一惊,不想这一夜的冷战竟给了敌人可乘之机。换往常,他从来都把她藏在刀锋最远处。

    “我看得不错,她一直是你的弱点。”闫夫人疯笑,彼时思雪还半昏不醒。

    “你待如何?”他看思雪脖颈已有血痕,怒喝。

    “将王冢虎处死谢罪,将权力交还于我。”闫夫人看完颜君隐走神,当即眼神示意,其弟一跃而起,一剑直袭完颜君隐背后,却看二把手眼疾手快,一刀追前将其砍翻,闫夫人惨呼一声,哪还顾得上人质,当即前去察看弟弟死活,不消片刻便被援军拿下。

    树倒猢狲散,不过弹指间。

    完颜永琏在人群至深,欣慰又苦涩地一笑:君隐,终究给为父看到了,你平叛的本事;你这“盛世”实则团结、毫无裂痕,不过是个别宵小别有用心,虽然险诈,根本不成气候,因为大部分人都对你心服口服……经此一战,大乱大治,从今往后至少十年,你都是我和林阡最大的绊脚石。风流终究小觑了你。赞同这场阴谋的人,包括我在内,全都小觑了你。

    此刻罗洌的人,应是杀不上山来了……

    完颜永琏与绝大部分细作都已放松了戒备、接受了失败,谁料,罗洌杀不上山的此时,却有另一人趁乱闯进,怒气冲冲地追到寨中讨伐。

    陈铸匹夫,永远都是那么重感情,那么控制不住情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他,一手提酒一手举剑直奔完颜君隐面前:“完颜君隐,你杀了天长,杀了阿戍?你可知他们都是你曾经的战友啊,战友!”

    “‘曾经的’战友罢了。他们暗杀幼麟和思雪,此债必须偿还。”完颜君隐被他揪住衣领,却是噙泪而不敢动容。

    “那我兄弟们的债谁还?完颜君隐你住嘴!别说话!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回是不回?”陈铸亦虎目噙泪。

    “你已问我多次,再问仍旧不变,这里才是我的位置,你就不用再执念。”完颜君隐毫不犹豫地回答,紧紧揽住即将醒转的林思雪,“告诉父王,恕孩儿不孝。”

    “就是她,就是她的缘故,才丢了轮回剑,才和王爷背道而驰,才放弃一切宁可到这贼窝来,才逼着自己和所有朋友对着干!”陈铸怒气冲天,当即拔剑向思雪,“今天我一定要杀了这个迷你心窍的妖孽!”

    可林思雪恍恍惚惚,哪里有可能去抵挡?

    “你敢!陈铸你胡闹够……”一句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止在那一声强烈撞击,其后能清楚听见脏腑破裂的声音,尤其是离得最近的、才刚醒转的思雪。

    见只见小王爷才刚冲上挡在思雪面前,突然握剑的手一颤、兵器失控而飞,而与此同时陈铸愤怒的一剑刹不住,竟生生刺穿了旧主的胸膛。

    众人哪个预料到这一幕,全都目瞪口呆定在原地,悲剧来袭的时候任你是怎样精于谋算都无法掌控。

    天让他完颜永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天却让他亲眼看见最信任麾下的剑狠狠刺进最疼爱儿子的身体,天让他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将之抱起时、鲜血喷溅得他满脸都是:“君隐!”

    君隐脸色惨白,眼看已经失救,却还紧紧攥住他的衣袖:“父王,你还在……可否答应我,不要再穷兵黩武,您最初的心愿,不是那样……从小您和柳前辈就对我们说,要淡化……金宋之分。”

    他身上脸上到处都是君隐的血,可纵然如此还是无法答应君隐。

    “我早知道,父王不会答应。”君隐嘴角流出鲜血,瞳孔渐渐放大,“可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当四面八方全是战乱,我……也无能为力……没办法制止所有人……”

    林思雪悠悠醒转,震惧之时,颤抖战栗,哪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半刻之后才知不在梦里,当即抢过完颜君隐要给他止血,然而双手用上都捂不住,明明已经拼尽力气按,他胸口鲜血为何还在继续喷涌,她吓得面容惨白,哭得语无伦次:“君隐,君隐,别闭上眼,别闭,看看我,思雪……”

    “父王,别怪思雪,她,她没有改变我的信仰,信仰从来就是不要战争要安宁,她,还有他们,和我是一样……”他忽然有了神智,脸色也变得红润,紧紧握上完颜永琏和林思雪的手,竭尽全力说出一句令他俩都撕心裂肺的话,“照顾好她,她,她是暮烟……”

    支撑到这一刻,方才阖上双眼,林思雪尚未听懂,见他手无力垂下,惨呼一声苦苦哀求:“君隐,不要,不要丢下我……”

    完颜永琏又是悲恸又是震惊,看他死去只觉自己也送了半条命,一下就瘫坐在地眼前发黑,良久,依然呆滞地望着血泊中的幼子,喉咙发甜,只能忍痛咽下。

    “父王,来教教我这套剑法怎么练。”

    “奇怪,为何我总是下不赢父王?”

    “我答应父王,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此去南宋,必挫败敌人,夺得轮回剑,为父王贺寿。”

    可是,为什么,连余地都不留给父王?你若有别的理想,也可以与父王商量,怎能不告而别……

    他早就该知道,早就该明白,问题出在这个女人……原来不是红颜祸水,不是……

    陈铸自从一剑刺中君隐后便震惊当场,不知所措满面是泪,从始至终呆呆盯着小王爷看,待他死去了才悲吼一声跪倒在地,痛苦捶胸:“你这蠢蛋,为什么不躲?为什么!”

    “他中了软骨散,是我经手。”闫夫人冷眼望着这一幕生离死别,虽是俘虏,仍然开口。

    林思雪原已痛苦到麻木,听到这当头棒喝,就如被一道利刃穿心而过,蓦然醒悟,心都碎了,也不知拉住了谁的衣袖,歇斯底里地哭喊:“我不够爱他,是我不够爱他!那软骨散,是我给他下的啊!是我亲手给他下的……”

    痛彻心扉,失去神智,瞬然抓起那柄穿过君隐身体的剑便要自裁,然而手指随即剧痛,长剑即刻脱手,原是完颜永琏将剑夺下:“糊涂,他的身后事,谁来办!他的仇,你不报了吗!”

    第1351章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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