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杀头的买卖
第48章 杀头的买卖
两日后,休假归来的士兵们陆续回到营地,面带微笑。
尽管尚未发放征战的奖赏,年关将至,军中还是提前分发了饷银。
此番休沐他们将一部分钱财寄回家中,
另一部分则吃喝玩乐以缓解战场厮杀带来的心理创伤。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军卒,尚不习惯斥候战阵,
以往他们为步卒时,看到的只是前方寸之地,
没有多少尸体,也没有多少残肢断臂。
但如今他们身为骑卒,
战马稍稍迈动马蹄就能横穿整个战场,所见识的惨状远比做步卒时更为骇人
所以陆云逸发现有些军卒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
他们在这两日没有出去吃喝玩乐,只是呆呆地呆坐在军营里,双目无神,
甚至在夜晚时还能听到他们的低声嘶吼。
对此陆云逸心中早有预料,所以他这两日并没有返家,
而是游离于一个个军帐之间,开导那些留守军卒。
此刻他就坐在军帐中,对面坐着一名二十余岁的军卒,神情恍惚,眼神中带着惊魂未定。
陆云逸面带温和,没有了平日训练时的激昂,声音反而平和:
“徐奇,昨日我巡营时,见你辗转难眠久久不曾入睡,这是为何?”
徐奇听到声音打了个哆嗦,这才缓缓抬起头,面露忐忑一时不敢说话。
陆云逸再次开口:“放轻松,这里只有你我,
所以你不必遮掩,你说的话只有我能听到。
还记得上次在操练时,我与你们说过的心理问题吗?
这是每一个军卒都要经历的过程,
我在第一次上阵厮杀时,凭借武力斩杀了两名草原人,
不怕你笑话,当时因为怕砍不死,所以我用的力气很大,
甚至将他们的脑袋都砍了下来,那等场面差点将我吓死。”
徐奇就这么怔怔听,脸上有些不可思议,
此时的小陆大人与平日里的严酷截然相反,倒是显得倍感亲切。
“大人.也会如此吗?”
陆云逸坦然一笑,给他倒了杯热茶,放在他面前:
“自然,首次冲锋陷阵,首次手刃敌人,
首次目睹尸横遍野,首次处理战后遗体,
首次面对骑兵冲锋后的惨状,每一次都令我心惊胆战,
就这么一路惊一路吓,慢慢地也走过来了,
说说你,为何无法入睡,也是惊吓?”
徐奇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杯,嘴唇紧抿,想了想说道:
“大人,我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倒下的弟兄,元人,耳边回响着战场上的惨叫,
尤其是骑兵冲锋之后,战马踩踏敌军,那场面让属下记忆犹新,
不敢欺瞒大人,以往属下也见过厮杀阵仗,但没有一次像骑兵冲阵般惨烈,
长刀砍杀过后,最多就是留一道伤口,但战马蹄子踩踏后我.我睡不着。”
陆云逸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理解你的感受,战阵总是残酷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经历这些的军卒。”
徐奇忽然变得哽咽:
“大人.我害怕,我害怕下一次厮杀时也会变成那种模样,
害怕再也见不到家乡的亲人,我.我给大人丢人了。”
陆云逸微微一笑,温和说道:
“恐惧乃人之常情,徐奇,你的感受并无不妥,
一个勇敢的军卒,不是感觉不到恐惧,而是即便面对恐惧也依旧有挺身而出的勇气,”
徐奇怔怔地看着手中茶杯,声音空洞:
“那我该怎么办?我这样.还算是勇敢吗?”
“若我现在命令你冲锋陷阵,你可愿前往?”陆云逸神色严肃。
“当然.”
陆云逸脸色随之缓和,认真道:
“徐奇,你当然是勇敢的,你在恐惧中找到了勇气。
你不必忐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保护了同袍,保护了大明,赚取了银钱,养活了家人,还砍死了敌人。”
徐奇脸上出现一丝动容,低下的头缓缓抬起:“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陆云逸站起身在书堆中拿出一本旧书递了过去:
“在我刚刚从军时,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感受。
那时,父亲给了我这本书,上面记载的是淮阴侯韩信的故事,
每当我感到迷茫和恐惧时,我就会读一读,即便是兵仙也曾蹉跎岁月,面对你我一般的困难。”
“真的吗?”徐奇的瞳孔微微放大,脸上出现一丝好奇。
陆云逸点了点头:
“当然,喜、怒、忧、思、悲、恐、惊都是我们生来便有的情绪,
忘不掉,甩不掉,
我知道你识字不多,但也无妨,
今日便将这本书赠予你,闲来无事时,可以翻看一二,
顺便再多认识一些字,你有孩子了吧?”
“有了.已经五岁了。”
一说到孩子,徐奇脸上出现了一丝久违的笑容,有些拘谨。
“那正是识字的好时候,待到战事结束,
你返回家乡,便可以将你在书上看到的故事讲给你的孩子听,还可以将你认识的字教与他,
到时你便可以与孩子说。”
陆云逸顿了顿将声音放粗,面露指点江山的气魄,沉声说道:
“韩信乃大汉的豪杰,而你父亲我亦是大明的勇士,皆为勇者。”
对面的徐奇顿时笑了起来,屋内的阴沉气氛似乎一扫而空,他身上的沉闷也消散了许多。
“大人,真能这样?”徐奇问。
陆云逸微笑着点头,
“自然,家中,你是孩儿之父;军中,你是大明之英。”
害怕恐惧,人皆有之,
但这并不妨碍你身具勇敢,也不妨碍大明记住你的功勋,
待你归家时,一手捧赏银,一手携功勋,你亦将成为家中豪杰。
好了,书你拿着,还有什么疑问吗,尽可说来。”
徐奇似乎已摆脱心中阴霾,含笑摇头:
“没有了大人,多谢大人。”
陆云逸微笑颔首,“饮完这杯茶,再劳烦你唤下一位军卒。”
徐奇笑了笑,端起热茶一饮而尽,朝着陆云逸躬身一拜,比任何时候都要诚恳。
而后他捧着书籍,如获至宝,慢慢走了出去
目送徐奇离去,陆云逸的笑容渐隐,轻叹一声,饮尽杯中茶。
近日来,累积的负面情绪令他备感疲惫,心头沉重。
片刻后,军帐的帘布被掀开,
一道高大肥硕的身影挤了进来,步伐快速地冲到他面前,嘴里还一个劲儿扎呼着:
“云儿哥,云儿哥”陆云逸眉头一皱,看了看时辰问道:
“还未到归营时辰,你来作甚?”
刘黑鹰面带异色,眼中满是惊异,急切道:
“事情有进展了!那郭铨不愧是勋贵之后啊,
平日里看着不起眼,但他的路子也太广了,
昨日我才吩咐他调查此事,今日他就将这庆州中卫翻了个底儿朝天,还真查出一些东西。”
陆云逸脸上随之面露怪异,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说道:
“此事一会儿再说,你先出去把后面的军卒叫进来,我现在没时间。”
“啊?”刘黑鹰顿时陷入震惊,连忙说道:
“云儿哥,还是先查案吧,这可是大案,查完了就能立功。”
陆云逸瞥了他一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军伍之人要立功也是在战场之上,
军卒的心理健康关乎整体战力,也关乎我等日后前程,此事最为重要,查案的事先放一放,
快出去把人叫进来,剩下的人不多了。”
话已至此,刘黑鹰才满脸狐疑地站起身,一边嘟囔一边挪动步子,走出军帐。
不多时,一名与徐奇差不多年纪的军卒又走了进来,满脸忐忑。
陆云逸依旧是露出和煦微笑,拿出杯子,倒了杯热茶:
“坐”
两个时辰转瞬即逝,夜色宛如浓墨,悄无声息地笼罩军营。
在这大明朝的冬日里,天空挂着一轮朦胧弯月,洒下微弱银光,
却被厚重的云层时不时遮蔽。
营帐排列有序,夜风中旗帜轻摆,沙沙作响。
陆云逸帐前,积雪未完全踏实,印下一串串脚印。
这些脚印在烛火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偶尔寒风掠过,卷起雪在空中飘扬,再轻轻覆盖于脚印之上,逐渐模糊其痕迹。
看着这些脚印,结束了一日心理辅导的陆云逸站在营帐之前,长长地出了口气,并用力伸了个懒腰,虽然疲惫,但心里却极为满足。
虽非心理医生,他仅能依靠自身地位给予些许慰藉。
但即便如此,对于一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军卒来说,也受宠若惊。
他在军帐入口站了片刻,迈动步子走向一旁的军帐,推开帘布径直进入,
顿时看到了刘黑鹰趴在桌案上奋笔疾书的身影。
察觉到有人前来,刘黑鹰抬起脑袋见识陆云逸,脸上顿时露出惊喜:
“云儿哥,你可算完事儿了,我等的儿都谢了。”
陆云逸没有兴趣与他打趣,步伐沉重地走到桌旁,轻轻坐了下来问道:
“有什么收获?”
刘黑鹰顿时面露,振奋将脑袋压低,沉声说道:
“收获大了,云儿哥,我估计你都想不到郭铨这小子怎么办事儿的?”
“他干什么了?”陆云逸也有些诧异。
刘黑鹰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
“这小子直接去了中央军帐,拿了侯爷的腰牌到处查,
他先是去到庆州中卫,把这些年的往来账目以及名册都翻了个遍,
然后又去了庆州府衙,让刘知州配合查案,
现在刘知州带着吏员正在翻账目呢。”
陆云逸瞳孔微微放大,面露震惊,他猜到郭铨查案可能会比他们查案更加简单,
但没有想到居然如此.如此轻而易举。
刘黑鹰还在一旁感慨:
“这权贵子弟就是与我们不一样啊,做事肆无忌惮,也不怕得罪人,
我听军卒说,你不知道那丁先智当时吓成了什么模样,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查出什么了吗?”陆云逸问道。
刘黑鹰看向自己身前的纸张,整理了一番,递了过去:
“云儿哥你看,这是我罗列的往年失踪军卒与被杀军卒。”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愤怒,用手用力拍向桌案,压低声音喝道:
“这些人太过分了,虽然庆州身处边疆经常有厮杀,但这死的人也太多了,
这些年每年几乎都有几十个军卒莫名其妙死了,
不少百姓去报官,可军营给出的答案,要么是战死,要么是失踪,
这样也就算了,军卒战死要给抚恤,可这些王八蛋连抚恤都不给,一拖再拖。
有个军卒是洪武十六年死的,抚恤到如今也没有给全,人家的老爹老娘都死了一个,
我看他们是想把人都活活拖死,不了了之。”
刘黑鹰越说越愤怒,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眼中都出现了一些血丝。
军营中的苟且不少,刘黑鹰知道一些,也参与一些,
但他还没见过如此过分的上官,这还是庆州中卫,乃指挥使亲自统领的千户所。
现在想想,他们兄弟二人在这后千户所摊上了阎三这个上官,非但不是倒霉,反而是幸运。
与那些人干的肮脏事儿相比,阎三倒是冰清玉洁。
陆云逸脸色凝重,拳头不由得握紧,若不是大军来此,这事儿还不知道要瞒多久。
深吸了一口气,陆云逸压低心中情绪颤声问道:
“有什么结果了吗?丁先智现在如何?”
刘黑鹰缓缓摇头:“事情还没有结果,但在查,想来没几日就会水落石出,
出了这档子事儿,那丁先智就算不被杀头至少也要丢官,现在被长兴侯也给关起来了,
郭铨曾经去审问,但因为不能动刑,丁先智又抵死不说,所以没问出什么。”
陆云逸轻轻点了点头,丁先智是三品指挥使,
他如今被关押,想来军中的两位侯爷都已经知晓此事。
这样一来事情便简单许多,只需要找出关键罪证,弄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事,便一切水落石出。
“他们所做的事儿,有什么端倪吗?”陆云逸问道。
刘黑鹰长叹一声,心情沉重:
“无外乎钱财,虽然账目现在没查出什么问题,
但四处打探,已经有军卒说近些年的粮草有些陈旧,吃起来难以下咽。”
陆云逸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陈粮换新粮?”
但陆云逸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庆州的陈粮与新粮相差价格不过两成,
为了这两成差价去做这杀头的买卖,不值。
但刘黑鹰却重重点了点头,眼神中精光闪烁:
“应当就是如此。”
“嗯?为了两成的银钱做杀头的买卖?”
刘黑鹰缓缓摇头:
“云儿哥,庆州是苦寒之地,百姓们手里没有多少银钱,
宁愿去买便宜一些的陈粮,也不会买价格昂贵的新粮。
但在北平却完全不同,北平是元大都,城内权贵富甲之人不知多少,
这新粮和陈粮在北平,其中差距至少五成,若是在冬日春日,说不定能贵七八成。
而且这新粮若是卖给草原权贵,那就不止七八成了。”
刘黑鹰炖了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眼中凶光大盛:
“而是十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