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莫以当代论古人
今天的偃月堂议事,卢奂没有去,因为他出城送行了。
给谁送行呢?就是那些即将去西海郡上任的内政官员,卢奂做为铨选大佬之一,是需要走这个流程的。
一个两个,没有必要,但三十一个,那就不得不送了,这些人当中有两个进士。
三省六部的设立,将权力都集中在了中央朝廷,县一级官员的任命,也是朝廷说了算,但即使如此,仍有大批的候补官员在等待守选。
这不是好事情,因为候补官员当中,河北占了一半有余。
大唐的人口分布,非常分明,一共也就六个大区,关中地区,山西大同至运城一线地区,河南沿黄河地区,河北地区,巴蜀以成都为中心地区,江浙地区。
这六个地方,人口高度集中,除此之外的地区,就比较零散了。
京畿道人口共有54万户,河南道人口159万户,河北道人口148万户。
河南的人口高过河北,但为什么总是河北吃亏呢?
因为当下的大唐,是由两京走廊贵族集团操控的,这些集团子弟门荫的额度过高,占据了太多的职位,留下的空缺已经不多了。
而河北做为华夏文化发祥地之一,底蕴深厚,有真才实学的士子可谓层出不穷,是大唐人才输出大区。
但问题来了,科举规定,举人的数量是有限制的,上州每年贡献3人,中州每年贡献2人,下州每年贡献1人。
户满三万以上为上州,二万以上为中州,不满二万户为下州。
而河北道24个州,其中九州为上州,八州为中州,六州为下州,也就是说,河北每年供应给朝廷的举人数量,是最庞大的。
举人数量最多,中举的也不少,但却安排不了,这问题可就大了去了。
卢奂做为河北出身的官员,虽然已经尽力在挽回这个局面,但几乎没有效果,河北士子依然遭受冷遇。
返回长安城之后,卢奂去了平康坊,本想着继续参加偃月堂议事,却在李林甫的大门口被李琩给拉走了。
李琩呢,也是临时起意,因为他打算去一趟达奚盈盈那里,正好撞见卢奂回来,干脆便拉着一起。
“今天议的都是财赋,你去了也插不上嘴,跟我走吧,”李琩笑呵呵的将不情不愿的卢奂推上自己的马车。
他们俩上次见面之后,卢奂已经派人找到过颜令宾,透露了纳妾的念头。
但是当下的颜令宾,有了身后的家族庇佑,就算给人做妾,也是要走流程的,那么当下在长安做主的,便是右领军府录事参军颜允南了。
李琩以请教书法的名义见过颜允南,并且毫不避讳的说了,看不上颜允南的字,他要学颜真卿的,于是从颜允南那里借出了一些颜真卿平日里的练习草稿,直接交给了杨洄,让杨洄自己请高手临摹。
杨洄要帮着他从军器监更换兵械,需要颜真卿亲笔手书的公文,虽然不好临摹,有个七八分神似也就差不多了。
见到卢奂的那一刻,达奚盈盈都惊呆了,她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对方,以为卢奂只会偷偷摸摸的将颜令宾纳入府中,没曾想大大方方的来了。
于是她赶忙令人去喊颜令宾过来。
“自从得到消息后,颜娘像跟变了人个似的,不吃逗弄了,经常都会脸红呢,我从前可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达奚盈盈热情的将卢奂请入内室,唤人煮茶。
卢奂闻言,完全没有搭茬的意思,就这么坐下,也不说话。
李琩笑呵呵的朝达奚盈盈眨了眨眼,道:
“才子风流,颜楼主此番入住卢府,必然会成为京师的一桩美谈”
面对李琩的调侃,卢奂毫无感觉,也不会觉得窘迫尴尬,人家的那份定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今天带我来这里,没有正事?”卢奂皱眉道。
李琩笑道:“什么才算正事呢?”
卢奂不接这句话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管怎么接,李琩都能给他顶回来。
不一会,颜令宾来了,仍是一身朴素的襦裙,不施粉黛,就这么素面朝天的出现在卢奂面前。
她进门之后一句话不说,第一时间跪坐在卢奂身边,为卢奂斟茶之后,便垂首不语了。
李琩故意逗弄道:
“为什么不给我这个媒人倒茶呢?”
颜令宾一愣,看了一眼李琩面前已经斟有茶水的杯子,重新站起来稳稳当当的又给点了几下。
李琩趁机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然后另一只手抚弄着颜令宾的五指:
“颜楼主这双纤纤玉手,与少女无异,国宝郎好福气啊。”
颜令宾一瞬间俏脸通红,由白转红速度之快,惹得李琩和达奚盈盈一阵大笑,但是颜令宾却没有抽回手掌。
卢奂看在眼中,没好气的摇了摇头。
李琩故作依依不舍的放开她,朝卢奂笑道:
“颜楼主通晓文史,工于诗画,今后不失为国宝郎知音,还望善待。”
听到这句话,达奚盈盈也赶忙看向卢奂:
“能被国宝郎收留,是她的福气。”
卢奂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一动作便算是认可了颜令宾。
颜令宾看在眼里,头垂的更低了,她的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这辈子基本上安稳了。
进了卢奂府,除非卢奂被抄家,否则没人再敢打她的主意了。
虽然她听达奚盈盈说,自己上门之后,很可能被主母当作婢女使唤,但这算的了什么呢?我本就是个伺候人的。
卢奂发现李琩今天还真就一点话题都没有,于是干咳一声,道:
“今年的河北士子不出预料,还是最多的,我找右相商量过,希望今年的授官,能偏向河北一些,右相同意了,但我信不过他。”
能当着颜令宾探讨这个问题,说明卢奂已经将对方当作自己人了,而且也信任她,知道她不会乱说。
被绑了两次都没出卖卢奂,颜令宾的品德已经得到了验证。
“难啊,”李琩叹息道:
“年年有门荫,这类人又是优先录用,占了太多的名额,而朝廷也必须优待,剩下的缺额那么多人去争,就是各凭本事了,右相有时候也难做啊。”
这里面的各凭本事,拼的是家族人脉关系,而河北往两京迁徙的那些家族,都已经收获了果实,没有迁徙过来的,只能待在河北玩命的卷,但他们又卷不过两京集团。
李林甫这个宰相,也是要拉拢人心的,别人求他办事,他不办,也得罪人,河北那边大多够不着他,也就求不到他头上,所以一直以来,河北士子在官场非常吃亏,因为朝中无人。
“所以啊,今年的大考必须再严厉一些,希望能多空出一些缺额,”卢奂淡淡道。
眼下的大考,都快成反腐了,逮住那些不干净的又没后台的,直接就会撸官,硬生生的开坑,让守选官员往里面补,以解决当下严重的就业压力。
开坑,还不能乱开,处在关中至江南一线,洛阳至幽州一线的官员,就不能动,因为这些人的职位太重要,动了影响太大。
今年的考生又创了新高,单是参加道举的,就特么有一千三百多人。
前几天的偃月堂甚至都有人提出,将明经一科改为三年,每年考一项,全考过了才算及第,目的是延长明经科考生的就业时间。
为什么针对明经呢?因为明经的考生数量太庞大,而且大多还年轻,拖一拖无所谓。
进士就不能拖了,因为考进士的很多年纪大的,你拖的话容易将人家拖死。
“说到底还是财政问题,财政不足以供养官员,才会有眼下的窘迫,”李唱淡淡道:
“还是要来一次清查户籍,将那些偷税漏税的给揪出来。”
当下全国人口共有八百九十一万户,而这其中,不需要缴纳赋税的竟然高达三百五十六万户,如果能从这三百五十六万户当中揪出五十万户让他们缴税,那么士子无法就业的问题就会得到解决。
因为朝廷是根据赋税来控制编制的,赋税越高,就可以新增编制。
卢奂笑道:“这可就不好办了,每年都查,但也没见查出什么结果出来,圣人也不会同意加强清查力度。”
因为李隆基认为,当下是承平盛世,那么在平稳的时候,人们往往最难做出改变,等问题全都暴露出来再改,就为时已晚了。
当然了,李琩也认为这一点确实不好改,不缴税的大多都是贵族集团,自己查自己,可能吗?
干这种事情,需要一帮不怕死的寒门子弟才能完成,就像武则天以寒门斗豪门一样,那是皇帝才能做的事情,而且是皇帝轻易不会去做的事情。
后世的人们阅读历史的时候,经常会认为古人做的一些事情太过幼稚,但事实上,站在当时的社会角度考虑,那已经是最优选了。
李琩一个穿越过来的人,也照样解决不了大唐当下的社会问题,莫以当代论古人。
“听说李泌今年参加道举了?”李琩问道。
卢奂点了点头:“严公举荐的,他终于还是耐不住寂寞了。”
“将这个人留给我,”李琩正色道。
卢奂笑了笑:“我尽力。”
李琩对李泌有兴趣嘛?没有的。
但是李琩从历史上知道,这小子入仕,起家是太子属官,李琩不需要这个人,但也不绝对不能便宜了太子。
这个人太重要了,是历史上唐肃宗李亨收服两京的第一谋士。
因为名气太大,所以眼下长安很多人都知道李泌来参加考试了。
李琩认为,自己若是拿不到这个人,就得杀掉。
他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班底,没功夫去培养一个还未起步的年轻人,因为感情需要时间,李琩没时间跟对方培养感情。
李琩已经收到消息,明日的兴庆宫,比武较技就要开始了。
所以他今晚在右金吾安排了一场宴会,算是给自己的这帮河西兵打气。
“一人半斤,多了不要喝,莫要误了正事,”盖擎今晚自然也受邀参加。
没有外人的大堂内,这帮河西兵没有了拘束,互相之间也是纷纷调侃,声音洪亮,听起来跟吵架似的。
李琩、盖擎坐在一起,王人杰与李晟此刻就在他们对面,中间桌子上放着的,便是明日要考核的科目。
马射、马枪、步射、步击、翘关、负重、穿扎、摔角,共八项。
没有军谋,因为这些人都是兵,不考脑子。
李琩指着考试内容,道:“与武举基本无异,就是增加了步击和摔角,这两项你们平日也有操练,不受影响。”
之所以武举没有这两项,是因为武举出来的要做将领,步击和摔角不常用到,因为即使你只是一个旅帅,也不应该轻易冲锋陷阵,否则你死的太快,队伍就乱了。
盖擎继续道:
“有一点与武举一样,每一个人都要考量这八项,最后以胜筹论输赢,有些项目,弟兄们是吃亏的,比如马枪马射。”
一个人考八项,胜一场得一筹,筹就是一根小木棍,最后与对手比较胜筹数量,多的赢,大唐没有记分牌,就是靠这个计算。
五十名河西兵因为出身兵种不同,所以长项自然也不一样,大多的短板就是马枪马射,因为五十人当中,一半以上是步兵出身。
但是飞龙军就不一样了,李隆基一共才给了太子五百禁军,马匹肯定是要给人家配备的,但也不是人手一匹,总数只有三百,但是飞龙军人人都会骑射,这一点是肯定的。
但是在河西,擅骑射的主要出身于赤水军,其它军镇都以步军为主,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坐上过马背。
“好在隋王早有预感,让弟兄们习练骑射,否则这一次真就吃大亏了,”王人杰脸色凝重道。
河西不是这个样子,骑军和步军的界线非常明显,平日的操练内容完全就不一样,没有这种混搭的。
而这次比武,直到今天早上,兵部才送来了考试内容,竟然是参照武举考试来作为标准。
裴耀卿也派人通知了李琩,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中枢大部分人不希望河西赢,所以故意设置这样的标准,否则飞龙军输了,面上无光的人多了去了。
就连李林甫,也倾向于李琩不要赢的太过火,最好是营造一种侥幸胜出一筹的局面。
不然高力士、吴怀实、陈玄礼、章令信四个,首先脸上就要挂不住了。
禁军丢人,十六卫脸上也无光,所以这场比试,其实就是藩镇与内府的较量。
盖擎沉声道:“这么短的时间,就算儿郎们日夜习练,这两项也肯定是短板,只能尽量不要输的太难看。”
不会骑马的人,你指望他一两个月精通骑术那是不可能的,更别提马上射箭和马上作战。
所以李琩和盖擎刚才已经商量了,不擅长这两项的,要尽量保护好自己,该认输认输,不丢人,受了伤,可就没办法考接下来的那几项了。
没错,八项的顺序,马射第一,马枪第二,这简直就是为不擅骑马的河西兵量身定制的必败局面。
中枢那帮人这一次错会了李隆基的意思,他们不敢让圣人丢人,所以只能在这些方面卡一卡河西兵。
“咱们的人里,擅骑的有多少?”李琩问道。
王人杰道;“算上卑职,二十三个。”
“这么少?”李琩沉吟片刻后,冷冷道:
“这前两项,飞龙军必然不会留手,咱们也是一样,像老黄狗这样精通骑射的,一上去就给我杀人,虽然兵部没有说是生死局,但飞龙军必然是要下死手的,否则他们赢不了,若无这样的想法,咱们上去了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王人杰一脸凶狠的点了点头:
“隋王放心,咱们的人玩的就是条命,打的就是生死局。”
到底分不分生死,中枢和兵部这一次给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因为他们做不了主,做主的是李隆基。
如果基哥有交代,不分生死,点到为止,那么就按照人家的意思来办,如果人家什么都没说,那你绝对要做好分出生死的打算。
盖擎猛的拍了一下桌子,堂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听他道:
“谈正事,别哄闹了,明天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你们心里都有点数。”
坐在下方的老黄狗咧嘴一笑,露出那口獠牙,道:
“禀隋王,可否容卑职今晚去趟南曲?若是能去成,死了也没什么后悔的。”
盖擎一愣,朝着老黄狗勾了勾手指道:
“你给我过来。”
“我不过去,”老黄狗赶忙低头,嘿嘿傻笑着。
两人这番对话,顿时引来满堂哄笑,大家纷纷开始挖苦老黄狗。
严肃场合,老黄狗不敢这么说,但今天的气氛,是非常温馨的,有一种情意在里面,所以大家都很轻松随意。
李琩就是要惯着这帮人,宠着这帮人,捧着这帮人,将他们打造成绝对忠心于自己的亲军。
还是那句话,忠心的前提,是你可以从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河西兵的需求,李琩一直都会尽量满足。
盖擎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却是冷哼一声,环顾众人道:
“隋王待你们太厚了,规矩都不懂了,想死的现在就去死,别等到明天”
“欸~~~”李琩笑呵呵打断盖擎,道:
“明天不会死人,我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归来,老黄狗不是想要女人嘛,活着回来,南曲的名妓,本王任你挑选。”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调侃,老黄狗直接跪地给李琩磕了三个头。
王人杰也感觉到,隋王对待他们这些人真的非常好,没有主子的架子,愿意跟大家打闹玩笑,这样的主子去哪寻呢?
“儿郎们切勿轻敌,”接着,李琩面色一改,凝重道:
“飞龙军从前如何,你们都知道,但当下如何,连我也不知道,一个李嗣业,一个王难得,这都是有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将,他们已经操练飞龙军三个多月了,人家可是憋着一股劲要干咱们,输了,我的面子事小,你们的性命事大,活着回来的便是富贵荣华,死了的一口棺材,怎么选,不用我教你们。”
盖擎赶忙补充道:“遇到自己的短项,以保命为主,隋王不希望大家有任何损伤,输赢论的是最后的总筹,你们要认清自己,切勿莽撞。”
众人纷纷应喏。
王人杰开始下去一个个的吩咐,比如老黄狗,八项之中有四个短板,步击、翘关、负重、摔角。
他完全是因为年纪大了,身上的伤又太多,所以步战是吃亏的,翘关是举重,他能比过人家年轻人?
所有他若是想赢,四项当中要在三项留力,主争一项,才能总筹占优,而王人杰给的建议,是步击。
因为步击是八项当中的第四个考试项目,前三项如果对手都能挺过来,那么在这一关如果能憋着劲弄死或弄伤对方,直接便是赢了。
而斥候的步战杀人术,是最强的,老黄狗只是吃亏在体力上面。
那么像徐少华、马敦这样的全能选手,就没必要嘱咐什么,基本是稳赢局。
而那些赤水军出身的,自然就是要在前两项当中,全力给对手造成最大的伤害,步军出身的,在前两项就需要保命了。
骑射这一项在武举当中,是骑马射靶,但是在日常比试当中,是骑马射人,在双方人和马都没有受伤的情况下,是以射中对手人身部位的次数以及盾牌格挡次数论输赢。
盾牌格挡的多,说明你有效的抵御了箭矢,射中人身部位因有甲胄而无伤,也算扣分项。
李琩今晚是不打算回去了,他明天就要从这里出发,直接去兴庆宫。
他离开座位,挨个的敬酒嘱咐,给大家加油鼓劲,他是不打算输的,而且还要赢的漂漂亮亮。
在公开场合与太子撕破脸,大概就是明天了。
基哥不是要利用他制衡太子吗?那他就要做出一副高压姿态,不断的羞辱对方,将李绍往绝路上逼。
必须让李绍觉得,基哥会将他换掉,才能逼迫这个懦弱的太子主动开团。
但是李琩知道,难度不小,因为李绍太软弱了,胆子太小了,逼一个胆小的人去做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