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进入4月,国内疫情基本得到控制,各地陆续复工复产。美国的确诊人数却是不断刷新纪录,纽约更是成了震中。
有一天,甘扬突然问:“童童,你说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丁之童看看他,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神经,怎么冒出一句这么文艺的话。
甘扬给她看他的手机,上面正播放一段无人机航拍的视频,画面中是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囚犯在纽约的哈特岛上挖一个几百米长的大坑,掩埋从车上卸下来的木板棺材。据说里面都是无人认领的尸体,医院停尸房已经装不下了。
唏嘘之后,她才知道他何来这样的感叹。原来他悄咪|咪给他们俩报了当年11月纽马的直通车,包括3晚的住宿和参赛名额,钱都已经交了。但看现在这个情况,估计得黄。
跟07,08年的时候不一样,最近几年跑马拉松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人就是热衷于集齐全球六大马拉松的完赛奖牌,号称“六大满贯”,于是便有了这种“直通车套餐”服务。
甘扬是通过一个第三方跑步平台报的名,app里一整排直通车产品列表,其中“2020年纽马”的广告词看着尤其让人激动:
世界马拉松大满贯(worldmarathonmajors)创始成员之一,全世界最受欢迎和最具包容性的马拉松赛事——纽约马拉松将于2020年迎来50周年大庆!
柏林马拉松50周年要等到2023年,芝加哥马拉松50周年要等到2026年,伦敦马拉松50周年要等到2030年,东京马拉松50周年要等到2056年!想想那时候你已经几岁了?
而且你肯定已经错过了波士顿马拉松50周年,因为那已经是73年前的事了哈哈哈!
所以纽马50周年可能是和你最有缘分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错过,不能拥有!
丁之童看了之后却说:“你不知道吗?去年好像就有人投诉过这家报名不成功还不退费,估计那个时候现金流就出问题了。”
没想到甘扬也对她说:“你知道吗?我从前还考虑过投他们的pre-a,后来聊了聊觉得他们太激进了,用这个态度去做跑步社区不太对,就放弃了。”
丁之童职业病发,顺手查了查,发现果然如此。
这个跑步运动社区成立于2014年,15年做了天使轮,16年pre-a,17年a轮,18年b轮,一直保持着一年一轮的速度,大概是为了达到投资协议里签的业绩目标,还不能免俗地搞了“商城”和“钱包”,规模扩张得巨大,而原本的核心服务——赛事资讯、组织和报名,反而做不好了。
又过了几天,甘扬收到该平台发来的公开信,说因为疫情的影响,公司暂时没有能力以现金形式退还赛事报名费,只能暂时退至钱包余额,可以在平台上消费,至于什么时候能提现,尚无确定的日期。
那一阵,宣布延期或者取消的跑步赛事的确很多。但实际上除了东京马拉松耍流氓,专业赛如期举行,只是取消了大众跑者的比赛资格,然后又单方面宣布不退报名费,让大家理解一下他们的难处。其他赛事的主办方还是比较地道的,都是官宣取消之后,立刻公布退费的时间和方式。
该平台没钱退费,显然不仅仅是因为疫情的影响,只是这几个月让一些原本就存在的问题更快地暴露了出来。跑友圈子里还有人在传,说他们已经在准备申请破产,让大家赶紧集中起来打官司维权。
丁之童笑甘扬,说:“你看,又是一个被资本玩儿坏的。结果你这个资本家交了钱退不了,真是苍天饶过谁?”
甘扬不理她,心里还在暗暗期盼纽马能够如期举行。
哪怕美国那边的确诊人数一天一个新高,哪怕严爱华从一个旅游工作者的专业角度出发,话说得更加干脆:“纽约国际车展都已经延到明年了,马拉松要是搞得起来就见鬼了。”
的确,马拉松哪有车展有钱啊?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因为钱。
严导说完这话之后,还去长岛前夫的朋友圈看了看,却见这人还在po照片,阳光正好,天空正蓝,春花烂漫。而皇后区老板娘却又在po超市里抢购面粉、罐头、厕纸的大场面,以及街上好多人连口罩都不戴。大家好像都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世界有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丁之童便由着甘扬去做梦,只觉他工作的时候和私底下完全就是两个人,竟有种反差萌。
但她当然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去纽约。
她不会忘记毕业典礼之后,他们离开伊萨卡的那一天——阳光下抛向空中的方帽子,入夜之后狂欢的小镇,初夏的月色,夜空中清晰可见的银河,草场的馨香,卡尤佳湖的水汽。
她记得自己拉着他的手,很是留恋地感叹:“最后一次了……”
而甘扬笑着对她说:“怎么会呢?我们以后可以再来的。”
世事无常,这一句“再来”,以及2008年的那一场纽马之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12年之后,春末的上海。
这一次,轮到她凑到他跟前说:“哎,上马升级成白金标了耶。”
“啊?哦。”甘扬正对着电脑回邮件,抬头看看她,没懂她什么意思。
直到她问:“赞助商名额还有没有?”
他才笑起来。
“阿甘,”她开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跑步?”
他看着她点头,电脑放到一边,把她拥进怀中。
截止当时,国内的马拉松比赛和越野赛已经有一百多场官宣取消或者延期,11月的上马其实也不一定能够如期举行。就好像那一场正在进行的收购,以及撕裂中的世界,没有人能够预知最后的结果。
但在那一刻,丁之童和甘扬却有一种无比确定的感觉,无关金钱,无关世界。
收购正在按照计划推进着。先由m行牵线,组成了买方财团,再对目标公司发出要约函件。收购的价格也已经拟定了,计划以港元每股3.3元的价格购入当时市价2.98元的股票,溢价10%。一年多以前港股市场上曾有一笔相似的交易,溢价30%,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他们都知道这是在冒险,但也是时不再来的机会。
5月,目标公司通过了收购协议,公告发出。与一般的收购差不多,股价应声涨上去。
丁之童时刻关注着数字的变化,以及小股东接纳的比例,好似正观看着一场微妙的心理博弈。
你可以选择在二级市场用同样的价格卖掉手上的股票,但如果量太大,没有接盘,那么成交均价会在3.3港元以下,而且市价也随时有可能回落。
你也可以接纳要约,以3.3元的价格把所有的股票卖给收购方,此后市价的波动就完全跟自己没有关系了。
一切都取决于你如何看待未来。
那段时间,虽然国内的疫情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控制,但上游的资源国和下游的消费国都深陷泥潭,卡在中间的制造业大国似乎也难以独善其身。而且正被普遍看好的是“宅经济”的概念,实体店虽然开门营业,但门可罗雀。
要约期限从5月底一直到6月中旬,越南那边倒是传来好消息,往来中国的航班复飞了。lt旗下的工厂也都差不多实现了复工,虽然整个供应链还没有恢复通畅,部分原材料需要用更高的价格获取,防疫的成本也要加上去,但事情真的在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而在太平洋的另一边,纽马的主办方官宣这一年的比赛取消。
更神奇的是,丁之童还在新闻里看到一个熟悉名字——xp能源。因为油价暴跌,难以偿还债务,她经手的第一宗交易,那个不可一世的土豪公司正式申请了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