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9章 第二参展画(下)
严肃画展是侦探猫以前从来未曾涉足过的陌生领域。
出版社的「写作与艺术奖」和新加坡的双年展看上去都是从一堆候选作品中,选择出评委看的最顺眼的作品,给它发个奖啥的。
外表似乎差不多,实际内核却完全不同。
就好像三人制足球世界杯和卡塔尔世界杯都是足球,都叫“世界杯”。从战术到规则,再到买票的观众群体,都是完全分开的两套体系。
两个奖项遵循着完全不一样的审美理念,有着截然不同的评奖哲学。
插画家。
无论多么知名的插画家,第一次尝试登陆艺术双年展的时候,都会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
诺曼·洛克威尔、谢泼德、简·阿诺,甚至是斯坦·李……这些人在商业插画、政治宣传画、儿童漫画领域赢得了泼天的声望,却几乎在严肃艺术奖项上颗粒无收。
要知道。
诺曼·洛克威尔可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被当做是美国精神的某种象征,是罗斯福总统的秘友,也是整个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拥有以自己的名字冠名的大型艺术馆的画家,比侦探猫如今的地位可高了太多。
他都没有在双年展上取得过什么出众的成绩。
除非骨子里无可争议的最佳。
艺术双年展的评委们主观上,也不是很喜欢给这些“商业画家”颁奖。
就好比小李子明明演技不差,但奥斯卡的评委连续很多年都不太乐意把票投给他这样的“当红花旦”。
学会的成员会觉得票房太好,粉丝太多的电影,“艺术”属性就会被削弱。
而奥斯卡已经是所有的知名电影艺术奖项里最商业化的那个了。
在戛纳、在柏林、尤其是在威尼斯艺术节这样的地方,大卫·林奇、伍迪·艾伦、罗曼·波兰斯基这种“艺术小帮派教父”类型的导演,才是位于鄙视链最上层,真正能称王称霸的存在……虽然经常有些观众讥讽的评价,这些人的电影全都跟大麻嗑嗨了拍出来的一样。
所有的视觉艺术类奖项评奖原则都差不多。
一副作品在被创作时,既然已经选择了向商业领域倾斜,去获得更多的流量与曝光,那么在艺术高度上,想要获奖,获得挑剔的评委们的认可,就会变得更加困难一些。
评奖时有主观倾向看上去很不公平。
但从画家们的整体生存状态来看,这个原则又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公平”的体现。
商业插画家只要别心气太高,整天抱着什么一画成名的念头,老老实实的工作,甭管获不获奖,混个小中产大多没什么问题。
而严肃画家们则往往一个赛着一个的穷。
如果谁把高古轩、pace、里森画廊这样的超级画廊的头部签约画家,坐着私人飞机,开着法拉利、一开心了去太平洋上买个岛的生活,当成了严肃艺术家们的普遍生存画像,那是典型的只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
这些人全都是从几万个在大街上啃救济面包,交不起医保,一件风衣白天当衣服,晚上当被子的同行里卷出来的。
他们要不然拥有万里挑一的优秀创造力,要不然拥有万里挑一的好运气。
酒井一成如今是烧鸟啃的满嘴是油,圆滚滚肉乎乎的快乐的中年胖子。
当年,他还是那个饿的吃不起饭的忧郁的东方拜伦的年代,可一点都快乐不起来,是全靠老婆放弃梦想在广告公司辛苦当文员,努力打工投喂他,才没有崩溃掉的。
商业画家们没获奖也饿不死。
而那些穿着破洞毛衣,开着五手丰田普锐斯的艺术生们,一辈子都在红着眼睛等待着有机会去双年展,逆天改正命呢。
大多数的老牌艺术奖项在创立的时候,其实多多少少都带着专门补偿“那些在商业上不受重视,找不到买主的落魄艺术家”的色彩在其中。
它们开始时所附带的几百刀,几千磅的奖金也往往有着“亲,快拿去买点东西去吃吧,千万别饿死了嗷!”的辛酸意味。
今天这种获奖本身便意味着创作者即将迎来商业上的巨大成功,参与到奖项角逐的全是头部画家,与奖项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力和身价提升相比,几百几千磅的奖金已经变得完完全全不值一提的现状,反而是后来发展中才出现的创建者史料未及的变化。
“《猫》的插画稿,就是评委们所不喜欢的那种纯商业属性,纯流量导向的作品。”
安娜很清楚这个答案。
不需要多么复杂的计算。
把这件事摆在任何一位油画杂志的编辑,任何一位做双年展相关领域分析的艺术评论家面前,他们都能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得到同样的答案。
它就像白衬衫上的红口红一样的显而易见。
由插画家出身的艺术家;与宣发公司共同合作的商业插画;源于儿童音乐剧的附属产物……这些东西样样都不是双年展的评委团们所喜欢的东西。
如果有两年、一年,甚至有三个月的筹备时间。安娜都会给侦探猫提出别的参展建议,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既符合本届新加坡双年展的展览风格,契合评委团的审美偏爱,又能完全凸显出侦探猫最拿手的画刀画的创作方向。
但这一次的准备的时间只有一个半月。
所以安娜必须要在营销资源和讨好评委之间,做出选择。
一个半月的时间。
几乎不可能搞出什么高概念的画法思路,与其交出一幅四不像的答卷,还不如直接选择有音乐剧《猫》在其后,做为背书的插画稿。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偏偏要求的是纯粹的写实风格……哪怕换成是《小王子》那种画刀画,没准都会更占一些便宜。”
双年展领域一直有一种观点——
在绘画领域里搞写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绘画作品通过纯粹的客观视角描绘世界,记录光影的属性,在1839年照相机被发明的那一刻,就宣告了终结。现代艺术里一切有关写实的画派,都是艺术发展的歧路,只有以抓住画家主观的、感性的情感表达为核心的画法,才是当代艺术唯一的康庄大道。
这种观点当然有点极端。
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如今双年展、艺术节参展的作品要不然是印象派、新古典主义这些古典形式的传统画法,要不然一幅比一幅抽象,纯粹的以“写实”、“真实”为卖点的绘画作品变得非常罕见。
它们游离于主流的绘画流派之外,有一点自成一体的意思。
写实风格的画法对技法上的要求又极高。
就拿水彩举例。
写实主义的水彩,重点在于对客观物体的绝对还原,
一根自然弯曲的纤细草叶,可能就需要考虑叶脉、叶茎、叶片上不同的笔法表现方式,考虑不同的光泽,不同的色彩的搭配,还要考虑颜料在湿润的纸页上扩散融合的问题,它的难度是不言而喻的。
每个艺术生学画时,最开始接触到的东西就是写实。
反正只要是注重是对物体客观形体的表达的画法,都可以叫做写实。能表达成什么样子,会不会美人画成张飞,张飞画的像柳树,就是另外一码子事情了。
想要将这个画法走到极限,真正做到在平面的纸张上画出真实的空间,画出真实的灵魂,那么它也许会是所有画法中对用笔熟练度要求最高、笔法最复杂的。
伊莲娜小姐自己就是那种画画没灵气的人,也不至于说让人分不清画面上的是林黛玉还是猛张飞的地步,但安娜自己明白——
不管多么的努力,她画的画永远都像是“画”。
在作品上捕捉不到任何灵动的特质,这就是问题所在,注定了她只是一位平庸的画家。
对商业插画稿来说,画的像也许就合格了。
但画面上那些灵动的特质,才是真正能打动双年展评委的东西。
所以。
安娜也最是能明白把《猫》的写实插画,当做新加坡双年展的参展画,这其中的难度。
「缪斯计划基金会公布第一篇入围该项目的a级津贴清单的21位画家,这些画家都在过去一年的时间内,在艺术节或者重大艺术展上做出了突出的成绩,他们将共同瓜分总计200万美元的创作津贴,布朗爵士宣称——」
「……」
想到画展的事情,安娜有些心烦。
她简单的扫了剩下的版块,见到全部都是些某些著名画家要举办个展,或者某些学术向的美术研究成果。
安娜就没有继续看下去,随手把《油画》杂志放回到了小茶几上。
她没有注意到。
在艺术版块的最后一页,一周“研究要闻”的版块上,有那么豆腐块大小的地方,杂志上正刊登着一条来自亚洲的学术研究新闻。
「被遗忘的女画家,是噱头还是真相,美术历史将会就此改写?著名学术期刊《亚洲艺术》的官网上在上周六“news and views”新闻导览模块上更新了一条重磅的研究简讯——
在本周发行的半年期刊中,来自亚洲的年轻学者“顾为经”&“酒井胜子”共同通迅(顾为经和酒井胜子皆为本论文的第一作者)发表的“《the female artists carol forgotten by time: the color entanglement and visual dimension of dark tone impressionist works》”文章登上了期刊……」
——
房间的门轻轻被敲响。
“艾略特小姐已经在路上了,随行的还有布朗爵士。他们将会在20分钟后到达庄园。”
安娜坐在镜子前抬起脚,方便贴身女仆把丝袜穿在她的腿上。
仆役长走出房间和门外等待的管家交谈了片刻之后,又折返过来,弯腰在她的耳边耳语。
“我明白,带他们去草坪吧,我会在那里见他们。”
安娜平静的说道。
之前吃早饭的时候,管家放在茶几上的那张日程备忘录上,已经注明了布朗爵士上午预约的见面时间。
她知道对方的来意。
《油画》总部大楼门前,杂志创始人老伯爵的雕塑移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成年人的世界上充满了无奈和互相妥协。
布朗爵士一边身段柔软的邀请安娜重返杂志社,在报纸上发表道歉声明,另一边,仍然在拼命的在杂志社中淡化伊莲娜家族的痕迹,推行他的“缪斯计划”。
前者是他的妥协。
后者是他的态度。
世界上不能有两个教皇。
曾经逼迫欧陆雄主亨利四世在雪地里站了三天三夜以表恭敬和赔罪的教皇格里高利七世自负的说,教皇的权力来自于信众,来自于无所不能的上帝,而非来自于国王。
艺术教皇的权力也应该来自于伟大的缪斯女神,而非一姓之家族。
布朗爵士不在乎将决定杂志社艺术风向的权力暂时的交给安娜。
他相信安娜只会是一个过渡性质的角色。
所以用安娜小姐的个人印记,去取代替换伊莲娜家族在杂志社留下的传统烙印,这是布朗爵士的策略,也是布朗爵士所做出的让步里,不容更改的最后底线。
顺带一提。
从这一点上来说,安娜现在很需要每一次正式场合的曝光来刷“存在感”,所以去纽约的艺博会,也是更加理性的选择。
布朗爵士今天来,就是来商讨雕塑的搬迁事宜的。
安娜没有拒绝。
艾略特秘书不可能永远组织些居民去布朗爵士的面前散步抗议,她同样也必须要做出相应的让步。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安娜并不害怕,她只是有点烦。
“小姐,您是想戴这顶蓝色的头花,还是这只小纱冠?”女仆固定好安娜的头发,将手里的两顶头饰展示给她看。
“都放在桌子上吧,一会儿在说。你们现在都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安娜摇摇头。
女仆把头饰放在一边,就和仆役长一起离开了。
按照伊莲娜家族的家训。
当她烦躁不定,或者面临不知应该做和决定的选择的时候,就去梅尔克修道院《雅典娜驾驭狮子战车》的壁画下默默的祈祷。
沐浴到上帝的目光之下,等待着无所不能的天父带给你勇气和信念。
诚实的说。
伊莲娜小姐并非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
欧洲老派贵族家族往往都喜欢以“虔诚的侍奉上帝”来彰显出自己相比平民的道德优越性。
而安娜甚至很少去教堂参与做礼拜。
她去教堂唯一的理由,往往是去看望那位卡拉祖奶奶。
如今。
安娜心烦的时候,也不太愿意在驱车拜访梅尔克修道院了,她有着比《雅典娜驾驭狮子战车》更能带给她勇气和力量的作品。
那幅侦探猫大姐姐的《女皇》。
她希望自己能真正成为对方笔下那么勇敢而强大的人。
安娜拿出床头柜里所放着的一个专门的手机,她本想打开相册,却注意到了手机上有几小时前发来的新消息——
“画展上的插画集我已经快要画完了,电子版发到了您的邮箱,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