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方静开车把他们接到皇冠宾馆。下了车,洪卫不禁感到一阵眩晕:皇冠宾馆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霓虹串成一条条色彩斑斓的珍珠项链,把宫殿点缀得晶莹剔透,高雅华贵。五只五角星整齐排列,熠熠夺目,在夜空闪耀摄魂摄魄的魅力。一名威武的保安站在门口,昂首,挺胸,双手垂直,两腿并拢,目光炯炯注视前方。洪卫觉得皇冠宾馆就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艘高级游艇,自己也成了一名身份高贵的顾客。身临其境,他受到感染,理了理t恤衫,又伸出右手梳了梳头发。走近大门,美妙音乐骤响,自动琉璃门轰然岔开,悠悠闪向两边。“先生,欢迎光临!”两名光彩照人的迎宾小姐笑容可掬,双手按在腹部,低头鞠躬。洪卫有些惶恐,悄悄瞥了瞥裴鹏。裴鹏右手握着精致公文包,甩着左手,昂首阔步迈进去。洪卫挺了挺腰,放松情绪,璀璨的灯光和考究的装潢照射着眼睛,令他满目生辉。
“先生,欢迎光临!”
“先生,欢迎光临!”
一排排服饰统一的小姐布满宾馆各个角落,不断鞠躬致敬。洪卫倒有些拘束,不知该不该回礼。他们乘电梯升至八楼,进了聚仙厅包厢。包厢内除方静和两个小朋友,还有两名三十多岁模样的男女,一见洪卫,他们立即起身迎接,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
“老师,你还认识他们吗?”裴鹏笑盈盈问洪卫。
“洪老师!”男士迫不及待,激动地招呼。
洪卫紧紧盯着男士,看他身材高大,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努力在记忆中搜肠刮肚,却意识模糊,愧疚地摇头。
“洪老师,我是严程远,那个离家出走,闹得满城风雨的调皮鬼啊!”男士一把握住他的双手,“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我们居然在南京见面!”
“严程远,当年你可是大名鼎鼎啊!”洪卫终于在他脸上依稀辨别出若隐若现的熟悉表情,两眼发光,“好小子,这么高,这么壮了,简直大了两号!从你身上哪看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影子?分明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当年我们都是苗(苗条)族,现在变成满(丰满)族,正在向壮(强壮)族发展,我们对社会主义充满了信心!”
两人互相拽住对方的胳膊,亲热地说笑。方静走过来,不满地拍拍洪卫的肩:“喂喂喂,女士优先,怎么倒冷落了我姐姐。”
洪卫连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把目光移到女士的脸上,似曾相识。女士个子不高,秀发烫卷,面部皮肤光洁,轻描淡黛,端庄淡笑,身穿一套白色连衣裙,脚登一双白色皮鞋,气质高雅,华贵大方。
“洪老师。”女士轻启朱唇,悦音爽耳,如啁啾啭鸣。
洪卫记忆的闸门訇然冲开,激流奔泻,浪花飞溅。他吃惊地半张嘴巴,眼里放射出热烈的光芒:“毕……嫣?毕嫣!”
“你好,洪卫。”毕嫣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洪卫惴惴不安地接过她的手,她的手柔嫩光滑,软若无骨。洪卫惊诧于她的保养,岁月的风霜似乎特别偏袒她,在她身上不露痕迹。他感慨于命运的造化弄人,对裴鹏的安排啧啧称奇,自己从没向他透露过与毕嫣的关系,再说怎么轻而易举请到毕嫣也让他疑惑不解。
“老师,向你隆重推介:这位就是省电视台红遍大江南北的品牌栏目《男男女女》的毕主持!我们都是她的追星族,简称‘笔筒’。”方静突然惟妙惟肖地模仿《男男女女》主题词,“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走过风风雨雨,我们是一群快乐的男男女女,耶——”
裴鹏、灿灿同时围到方静两旁,向她歪着头,异口同声地喊。一家三口向前伸出双手,做出六个“v”形手势。众人忍俊不禁,开怀大笑。
大家落座,裴鹏拆了熊猫香烟,递一支给严程远。服务员在桌上摆上不同类型的酒和饮料,大家各取所需。方静给两个小朋友倒了诺丽果汁,给毕嫣和自己倒了法国卡斯特波尔多干红。严程远喜欢洋酒,自斟一杯法国人头马。裴鹏和洪卫习惯国酒,两人拆了一瓶雄鸡装五粮液紫光液。大家把酒言欢,心情难以平静。
“本人荣幸之至,居然有幸与我们的英雄同餐共酒。”毕嫣起身敬了洪卫一杯,“为了增加《男男女女》的人气,今天我郑重邀请你,一定要到我们栏目做一期嘉宾哦,千万给我这个面子啊。”
“大主持,首先祝贺你事业有成!只是别拿我们普通老百姓开涮,万一我到你们节目现场丢人现眼,砸了你的场子,可就后悔莫及。《男男女女》栏目演绎的是什么内容啊?”洪卫听了大家刚才一番谈话,才知道此栏目影响广泛,深受观众喜爱,不禁充满好奇。
“叔叔,你真孤陋寡闻!”灿灿闪着明亮的眼,对洪卫一字一板地说。
“众怒难犯啊,罚酒!”大家闹将起来。
“我罚,我罚。”洪卫窘迫地躲避着众人目光,知道问了一个贻笑大方的问题,连忙喝酒认罪。在野川,他倒是听薛青和同事谈到《男男女女》,只是平常自己与电视绝缘,加上工作繁忙,家庭变故,根本无暇顾及。何况与毕嫣有过特殊的交往,他也不会观看,以免勾起痛苦的回忆。
“讲述百姓喜怒哀乐,叙说人生酸甜苦辣,探究男女甲乙丙丁,讨论婚姻赤橙黄绿。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毕嫣为他解围,“有时间欢迎收看本栏节目,请多多指教,多多捧场。”
“指教不敢,凑凑热闹胡说八道几句还可以。我觉得电视节目的成功,关键在于语言的成功。我喜欢看冯小宁导演的系列战争片,尤其喜欢《黄河绝恋》、《红河谷》、《紫日》等影片贯穿始终的同一段音乐,音节简洁,却节奏明快,旋律优美。虽然曲调不能说排山倒海,但音响效果却撼人魂魄,烘托了战争的残酷和悲壮。如果说影片是一团火,音乐就是一团风,火借风势,熊熊燃烧。电视节目与影片异曲同工,主持人的语言就是调动观众情愫的音乐。‘辞不可不修,说不可不善’,语言生动、精练、严谨、活泼,再赋予表演色彩的抑扬顿挫,就能提高观众兴趣,感染观众情绪,拨动观众心弦,增加节目收视率。”洪卫侃侃而谈,“本质上,你们主持人与我们教师吃的可是同一碗饭,靠的就是铜牙铁齿。”
“真人不露相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毕嫣由衷赞叹。
“洪老师,《男男女女》可是目前省内最火的娱乐节目,风头甚劲,其他省市电视台争相效仿呢。今天我们三生有幸,能邀请到闻名遐迩的毕主持。我建议:我们一同敬毕主持一杯,她是我们野川人的骄傲啊。”裴鹏举杯起立。
“对,为我们野川人的骄傲干杯!”严程远热烈响应。洪卫和方静端杯站立。
“甜不甜,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今天,我们野川人矫健的身影活跃在省城各行各业,我倍感自豪。来,为南京出类拔萃的野川人干杯!”毕嫣爽快地喝光,然后一指严程远,“今天非常感谢我们广告部的严经理,是他锲而不舍把我请来,让我有了这么一个温暖的聚会。”
“不,首先应该感谢洪老师,是他大驾光临成全了这次聚会。其次应该感谢裴总的策划,他白手起家,纵横商海,是我事业上的榜样,生活中的兄长,我对裴总唯马首是瞻,今天总算不辱使命。再次应该感谢毕主持,我大学毕业分配省电视台工作至今,一直得到毕姐庇护,今晚又给我面子,没让我丢脸。”严程远见缝插针,就坡上驴。
“其实,最应该感谢野川水乡的那条沧浪河,是乡情将我们联结在一起,乡情难忘啊!”毕嫣动情地说,“现在,不论何时何地,我都永远牢记一点:我是一名野川人,我是一名喝沧浪河水长大的野川人!”
“毕嫣,世事沧桑,十多年转瞬即逝,想不到我们还能在省城见面。谢谢你还记得我……”洪卫抿了抿嘴唇,突然扭头问,“裴总,我从没在你们面前提过毕主持,你怎么会心血来潮,给我们安排这样一个惊喜的会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裴鹏得意地挤挤眼。
“哦,洪老师,你真的没在他们面前提过我?”毕嫣更加疑惑了,“裴总,别卖关子了,透露一下谁是‘二传嘴’,真的感谢他对我的关心。”
“毕主持,不用感谢别人,要谢就谢你自己,因为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裴鹏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哈哈,玩笑开大了。裴总,别忘了,今天才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毕嫣哑然失笑。
“准确地说,是你告诉我们大家的,我可是你的忠实笔筒啊!”裴鹏收敛笑容,娓娓道来,“三年前,《男男女女》栏目刚刚开播没几天,在一次与嘉宾互动中,你讲述了自己在野川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历史。那一刻,你泪流满面的镜头深深震撼了我!我知道了你和我是老乡,知道了你那段恋爱故事中的男主角是一个历史老师!我想,《男男女女》三年来之所以长盛不衰,作为主持你功不可没。你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容易拉近与嘉宾的距离,能够换位思考。最关键的是,别人在用语言主持,你在用心灵主持,纵论人生,洞察情感,成功自然顺理成章。”
“谢谢你,也谢谢广大观众对我的厚爱!节目,舟也,观众,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失去观众,节目就将失去生机和活力,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毕嫣话锋一转,穷追不舍,“当年节目初办,我毕竟初出茅庐,情不自禁显出了稚嫩。不过,那一次偶然激情的迸发并没露根露底啊。”
“很简单,你堂弟毕晟当年与我都是洪老师嫡系弟子啊,近年来他没少到我家做客,每次都炫耀你这个堂姐呢。因为你坦诚吐露了心迹,我略施小计,就从他口中获悉当年的洪老师居然就是你故事中的‘历史老师’,他还揭露了你们分手的内幕!”裴鹏惋惜不已,“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们分手的理由太微不足道,分道扬镳简直不可思议!”
“年轻时,我们误解了爱情。年轻,让我们付出沉重代价。”毕嫣落落大方地转向洪卫,“如果时光倒流,你还会与我寸土必争吗?我一定不会再像当初那么幼稚,为点小事也会针锋相对,结果因小失大。如果我们用现在的心态对待那时的分歧,早就生儿育女,享受幸福的婚姻了。”
“事物总是有得有失。如果那样,你也只能蜗居小城,埋没了才华,磨耗了青春,慢慢变成一个普通的瘪嘴老太太。”洪卫自我解嘲,“所以你要好好感谢我呢。”
众人会心大笑。
“年轻,意味着冲动,固执,狭隘。年轻时,每个人都干过傻事,蠢事,窝囊事。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思维也日渐成熟,可惜对过去已经难以改变。丁得平老师当年打了我,我满脑子都是报复他的念头,决定离家出走,出他的丑,丢他的脸,终于如愿以偿让他受了
处分。”严程远摇摇头,“现在做了父亲,我才深刻理解了‘打是亲,骂是爱’的丰富内涵,理解了丁老师的‘巴掌主义’源于他高度的教育责任感,理解了教师的良苦用心。工作后,我反思了自己离家出走的错误行为造成社会、学校、家庭的兴师动众,特别是对丁老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后来写了一封信向他真诚致歉。今年春节回家,我特地到丁老师家拜年,给他的三个儿子各买了一把漂亮的玩具冲锋枪。嗬,三个小家伙恰巧穿着鲜亮的红军军服,端着我送的冲锋枪,神气极了,威风极了,可爱极了。丁老师在一旁傻笑,本来就小的眼睛变成一条线,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没长眼睛呢。”
“一笑泯恩仇。人与人之间以和为贵,在这世界上,不需要打什么江山。”洪卫感慨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终于清醒啦。其实我也是教育自己,那次出走了一天,害得毕晟还被逮到派出所。”方静对洪卫瞟了瞟,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逮我弟弟干啥?”毕嫣吃惊地大喊。
洪卫便讲了方静离家出走,毕晟跟同桌吹嘘是自己杀的,结果被同学父亲告发的故事。大家笑得前俯后仰,毕嫣笑出了眼泪:“有趣,真有趣……”
方静扭头逗溜溜:“喂,帅哥,这位漂亮的阿姨差点成了你的妈呢,叫她一声亲爱的妈咪!”
“不,她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妈!”溜溜郑重其事地说,“如果阿姨和我爸结婚,就会生下另外一个小朋友,这世上就没有我这个帅哥啦,我应该庆幸才对。”
众人皆笑,毕嫣笑弯了腰。好一会,她下了座位,从后面抱住溜溜,脸贴着他的脸:“帅哥,阿姨好喜欢你。虽然我不能成为你的亲妈,但还有一个让你喊妈的机会,如果你听话,将来阿姨把女儿嫁给你!”
又是笑声一片。溜溜的脸成了一只熟透的番茄。
“阿姨,难怪爸妈不让我看你的节目,原来是少儿不宜啊,你对我们小朋友净会精神污染。”灿灿噘起嘴,扭头安慰溜溜,“哥哥,别计较阿姨,她在开玩笑呢。”
“灿灿吃醋了!脸色像人家安倍晋三了。”毕嫣闹了个大红脸,突然瞥见电视正在播放安倍晋三严肃地准备竞选日本自民党总裁的新闻,顺嘴来了一句。
“安倍晋三我不认识,我只认识mp3。”灿灿喊了溜溜到一边玩去。
裴鹏轻轻叹息:“现在的孩子,思想实在复杂。小学,女生打男生;初中,男生打女生;高中,男生为女生打男生。”
大家深有同感,摇头嬉笑。毕嫣重新入座,聊起家常,叙说十来年的变化。通过交谈,洪卫了解了毕嫣的婚姻。当年毕嫣与洪卫进入冷战阶段,情绪相当低落。邻市电视台一位男同行因为工作关系,打了几个电话到野川电视台,碰巧都是她接的。两人一锤定“音”,擦出爱的火花,她迅速逃离般追随男朋友到了邻市。打拼五六年,夫妻双双调至省电视台,她做主持,老公做编辑。谈起岁月蹉跎,大家唏嘘不已,毕嫣一再追问洪卫的初恋故事。酒添情愁,倍感忧伤,洪卫幽幽讲了自己的初恋以及藕断丝连的伤感,大家为之动容。
“咦,毕嫣,你怎么对我的初恋这么感兴趣?”洪卫奇怪地问,突然急切地说,“有机会帮我找找寒雪啊,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洪卫,你当年的雪儿找过我。”毕嫣静静注视他的眼睛,语调平静。
“真的吗?”洪卫的心灵受到强烈震动,瞪大双眼,语气急促,“真的吗?”
大家全吃惊地瞪着毕嫣。
“其实都是沾了《男男女女》的光。去年春天,寒雪到电视台找我,说非常喜欢《男男女女》这个栏目,还说喜欢我的主持。尤其是她知道了我是野川人,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向我叙说了终生难忘的初恋,并且拜托我帮她寻找‘洪卫’。那语气,那神态就像你现在!我们两个同龄人一见如故,聊了一下午。我自然猜测到了那个‘洪卫’就是你,于是动员她过来做一期嘉宾。”
“后来她上节目了吗?”洪卫关切地问。
“没有,可能顾虑重重吧。”毕嫣遗憾地说,“我本想把你的地址告诉她,但权衡利弊,优柔寡断。当她第二次从我办公室回去后,我下定决心下次一定把你的情况告诉她,但她再也没有找过我!”
“一点线索都没有吗?”方静焦急地问。
“没有,也怪我太忙,电话号码都没让她留下!”毕嫣后悔地摇头,然后认真地对洪卫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寒雪三十二岁才结婚,老公是一名中学历史老师,生了一个儿子。她曾经满足地告诉我,现在她的家庭非常幸福!”
“哇,也是嫁给历史老师啊。洪老师,天下女人都为你痴迷,你真是情圣了。”方静语气调侃,只有洪卫听出其中的酸楚。
大家默默无语。洪卫觉得空调吹出的凉气侵袭了他的全身,透过毛孔,渗入心田。他觉得女人不可捉摸,自己似乎有女人缘,老婆却红杏出墙,极具讽刺意味。爱情令人真是琢磨不透。
晚宴结束,大家在宾馆门口握手告别。严程远开了车门,准备送毕嫣回去。毕嫣走上前来,与洪卫紧紧握手,她温暖柔嫩的小手还是与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保重!”毕嫣郑重地点点头。
“保重!”洪卫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