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黎生草堂·等闲山人
这日天气晴朗无风,暖意融融,山间林木已开始抽出新绿,一片生机盎然。
文斐一早便带着苏攸攸下了山,行至清江镇,上船直奔洛县县城,这次是在北码头下的船。
北码头距离烟雨楼也并不很远,站在此处,可隐约瞧见那座烟雨迷蒙的水中楼阁。
这是一条南北向的商业街,北起北码头,南至烟雨楼,名曰永丰街。此时正是店铺开业不多时,小摊贩刚刚摆开架势中气十足开始叫卖,一派生机繁荣景象。
二人行至一家铺子门前,匾额上书“徐记布行”,文斐牵着苏攸攸迈步进去。
店家一边招呼一边打量着二人,见文斐一身天青色锦衣,气度不凡,身旁的小姑娘则是一身白衣素服,便道:
“客官可是要为这位小姐选衣料?小店一楼都是各色粗细麻棉布料,花色一应俱全,二楼是丝织布料,有烟花罗,凌云缎,还有上好的苏锦。”
“去二楼瞧瞧。”
“好嘞!客官这边请~”
店家热情地引着二人上了楼。
苏攸攸心中感念:这是师父在替老爹为她尽父母之责啊,自从娘亲走后,家中原有衣物就那么几身,能穿的没几件,要么色彩鲜亮不适合,要么是显小了,毕竟自己一天天长大。这阵子除了披麻戴孝,就是日日穿那方氏给制的两身素白布衣,眼看冬去春来,天气渐暖,也确是到了置办新衣的时候了。
文斐让店家一一介绍了哪些料子适合做什么,将内外衣裙让苏攸攸根据自己的喜好每样都选几款料子。
最终苏攸攸选了素白与玉粉两色薄丝绸各一匹,用做里衣,又选了烟花罗、凌云缎用做裙子、中衣与外衫,颜色选的都是月白、浅水蓝、浅杏等素色,纹样也是简单的单色织花。而店家口中上好的苏锦,苏攸攸认为过于华丽,不适合守孝期的她,便没有选,之后文斐又为苏一笑挑了两身衣料,置办妥当,二人下了楼,苏攸攸看着楼下各色棉布,道:
“师父,咱们在一楼也瞧瞧,给丰伯和周妈妈选两身衣料可好?”
文菲闻言爽朗笑道:
“就听小攸攸的!”
最终给周妈妈和丰伯选了淡紫、烟青两色,搭米黄与浅灰细棉布中衣,另又选了两匹白色细棉布料内搭备用,还配了辅料,针线,及刺绣工具与各色绣线。
店家一边让伙计楼上楼下点货,一边道:“本店也可制成衣,客官选的这些衣料可要一并在本店裁制了?”
文斐正待答话,苏攸攸扯了扯他的衣袖,文斐附身听她悄声道:“我回去想好了样子,让周妈妈缝制就好。”
文斐微笑点头,起身对店家道:“不必了,只买了布料回去便是。”
“好嘞,这便给您结账!”店家也是爽快,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共计六两三钱银子。
文斐付了银子,店家还送了两卦常用的制衣线,又问打包好的布料是否送到府上。
那些布料有的是一整匹的,有的是半匹或零散尺寸,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十匹左右,文斐道:“暂且放在此处,午时来取。”于是店家给了一块木牌,凭牌取货即可。
文斐收了牌子,二人出了徐记布行,一路向南逛去,街上的车马行人及各种叫卖的小摊贩陆续多了起来,愈发热闹,师徒俩这瞧瞧那看看,苏攸攸觉得很是新奇。
走至一家叫“臻宝斋”的铺子,苏攸攸一看,原来是卖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文具店。
文斐带她进去转了一圈,买了些纸笔并二个砚台和几块墨,文斐直接拎着东西出门,领着她就往斜对面一家铺子走去。
走近几步,苏攸攸定睛看向那家铺子,门口贴着一幅对联:
上联:但愿人间常无病
下联:何妨架上药生尘
横批:童叟无欺
门头匾额四个大字:
黎生草堂
心道:这想必就是黎安家的铺子了,没想到还颇有些气派。
进了门,黎掌柜一眼认出二人,远远打了招呼。
这位黎掌柜,苏攸攸前些日子是见过的,苏见尘下葬那日,他也在,一个干瘦精干的小老头,略微有些驼背,黎安同他长得并不十分相像,苏攸攸一度怀疑,他们是否亲生父子。
此时药铺内还有不少顾客,黎掌柜正在为一位顾客开药单子,两个伙计也分别忙着抓药。
文斐对黎掌柜点头示意,便带着苏攸攸直接从一个小门进了铺子后方,穿过一个屋子,便是一个小院。
苏攸攸竟在这小院里见到了那日文先生的那匹马儿。文斐过去拍了拍马儿,道:“看来老兄你近来日子过得不错啊!”
“文先生,攸攸姑娘,你们来了!”
二人转头便见黎安与叶鸣两人都在,文斐点头向二人打了招呼,黎安瞧见文斐手中之物,道:“文先生今日是专程带攸攸姑娘来买东西的吗?”
“正是,适才还在徐记布行买了些衣料布匹,怕是要劳烦黎少掌柜得空儿去取了送回山上。”
黎安恭敬拱手道:
“文先生吩咐便是,黎安自当从命。”又道:“先生可还有别的东西要黎安一并带回山上的?”
文斐道:“此时尚早,也不急,待会儿我带你们去望江楼吃饭,饭后再各处逛逛,看有无要买的东西,到时你同我们一道回去便可。”
黎安应是,一直在一旁沉默的叶鸣突然道:
“文先生,那日叶鸣把东西交与烟雨楼的莫愁姑娘,莫愁姑娘看了甚为惊喜,说:这回可巧了,二月十五日烟雨楼就有一次拍卖盛会,刚巧赶上。”
黎安道:
“二月十五日,那不就是今日吗,难怪今日这永丰街与以往不同,愈发热闹。”
文斐心念一动:
“可知盛会具体在什么时辰?”
叶鸣道:
“正是今日午后,未时一刻开始。”
文斐一笑,对苏攸攸道:
“小攸攸,今日为师带你看热闹去。”
随即又对叶鸣道:
“今日望江楼必定人多,眼下刚到午时,叶少侠脚程快,先去定个雅座,我们随后便到。”
叶鸣应声,一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文斐取出徐记布行的牌子对黎安道:“既如此,劳烦黎少掌柜先去那徐记布行取了布匹,暂放此处,待吃了饭,看了热闹,下午回来再一同上山。”
黎安应声接了牌子出去,大约一刻钟的功夫,便取了布匹回来,随后又去前台叫了黎掌柜,黎掌柜推说已让伙计在小厨房做了午饭,便不同他们去了,三人这才出发前往望江楼。
望江楼就在烟雨楼不远处,也是临江而立,不过没有烟雨楼高大宏伟,但论酒楼,望江楼的规模却是这县城内数一数二的了。
此时的望江楼内果然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堂内伙计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三人正踌躇间,叶鸣不知从何处闪现,带着三人去了二楼订好的雅间,叶鸣解释道,临江的雅间已没了,只有这边临街尚有两间。文斐倒也不在意,几人落座,唤了小二点菜,点的大多都是素菜,外加一些点心。
文斐道:“这望江楼的菜品一般般,点心倒是一绝。”
黎安笑道:“先生是吃惯了丰伯做的美味,才会如此说,此间不知有多少人,都是为了望江楼的几道名菜一饱口福而来。”
苏攸攸好奇道:“是哪几道名菜呢?”
文斐道:“这望江楼千年不变的头号招牌,便是蟹粉狮子头和清蒸鲈鱼,只是这两道菜都是大荤,小攸攸如今吃不得,为师点了另两道,也算招牌菜,什锦豆腐羹和上汤蒲菜,算一素半荤,尝尝倒也无妨。”
苏攸攸心道,原来是淮阳菜苏菜系。
说话间,陆续有菜端上来,每道菜都颇为精致,文斐将每道菜都夹了一点在苏攸攸面前的碟子里,又给她盛了一小碗豆腐羹,大家方才一起开动。
从窗户放眼瞧去,楼下街道车水马龙,烟雨楼门口更是挤满了各色马车行人,黎安道:
“看情形,今日来的也不只是洛县本地的高门大户。”
话音刚落,便听隔壁雅间一阵响动,似刚入座两人,点了菜后,便开始聊了起来。
“周兄可知这次烟雨楼拍卖盛会何以如此盛况空前?”
“李兄可有内幕消息?愿闻其详!”
“一则,听闻这烟雨楼的东家今日要来。”
“烟雨楼的东家,不是玉夫人吗?”
“周兄有所不知,明面上玉夫人是烟雨楼的东家,实则,幕后另有其人。”
“……即便那幕后的真正东家要来,又如何呢?”
隔壁四人同有此问。
“听闻这烟雨楼的东家,是个极为神秘之人,行踪不定,极少为外人见,因此能睹其真容者寥寥。
有传言其是年方二八之绝色女子,又有说其是玉树临风的俊美公子,还有人说,不论其是男是女,其美貌必是位列大瑞之首。”
“竟有如此人物!”
“故此,得知这位东家会亲临此次拍卖盛会,多少好事者纷纷赶来,只为一睹其风采。”
“如此看来,这拍卖会本身,倒是虚张声势了。”
“哎~周兄此言差矣!前面所说只是其一,这另一则……”
说到此处,那位李兄竟是先喝了口茶,顿了顿,才道:
“周兄可曾听过等闲山人?”
“李兄说得可是那位书画大家,字画千金难求,无论写意还是工笔都堪称世间一绝,就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的那位等闲山人?”
“正是!此次拍卖会据说有一幅等闲山人的新作首次亮相!”
那位周兄闻言兴奋到:
“这等闲山人几年来鲜有新作问世,此番一出,确是万众瞩目,怪道不仅洛县本地,就连江州城的高门大户也都来了,甚至不乏姑苏金陵一带的达官显贵。”
那李兄也是一阵附和,又道:
“故此,听说烟雨楼今日设了门槛限了人数,周兄与我二人今日怕是进不得这烟雨楼喽~”
“那倒也无妨,能与李兄在此品佳肴美酒,看个热闹也不错,只是不能一睹等闲山人的真迹,倒是甚为遗憾!”
……
隔壁苏攸攸对这八卦先是听得极为畅快,后又听说不一定进得去,面有失望之色。
却听叶鸣低声道:“文先生与攸攸姑娘不必担忧,适才我已告知莫愁姑娘,她已有安排。”
黎安在一旁拱手笑道:“叶少侠英明!”
叶鸣一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丝毫不为所动,继续低头吃饭。
众人却是觉得有趣,文斐促狭道:“不知叶少侠觉得这望江楼的菜品,同丰伯的手艺比起来,如何?”
谁知叶鸣却是认真道:
“什锦豆腐羹,胜在刀工与表面功夫做得花哨,味道平平。”
“上汤蒲菜,尚可。”
“翡翠白菜,卖相极佳,口味略淡,不及丰伯的腊肉蒸白菜。”
“冬笋烩松蕈,食材本就鲜香,故此这道菜味美可口亦不足为奇,同丰伯比,仅略逊一筹。”
“点心的话,这水晶龙凤糕不错。”
叶鸣一番点评下来,众人莞尔的同时,又深以为然。苏攸攸心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冷面少年,原来还是个美食爱好者。
几人没了顾虑,便也吃得从容,直到午时末,望江楼内食客渐少。
从窗外看去,烟雨楼门前已是人声鼎沸,终是有大半人被拒之门外,没能进场,扫兴而归,别说等闲山人的大作,便是这传闻中大瑞第一美貌的烟雨楼东家,也是半个人影儿也没瞧见。
几人吃罢又略坐片刻,待烟雨楼那边该进场的都进了场,门前未能进场的人也散得差不多时,文斐方才结账起身,带着几人出了望江楼,闲庭信步地往烟雨楼走去。
“云先生,这边请。”
门口仍然是翠儿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从小门带着几人进去。
拍卖会场设在二楼,翠儿带着几人上了二楼,并未直入会场大堂,而是沿一侧走廊绕了大半圈,又上了楼梯,停至一间雅座门口。
“云先生里面请,莫愁姑娘说她得空便会过来。”
“有劳翠儿姑娘啦。”文斐向翠儿道谢,便迈步进了雅间。
从雅间向下看去,整个会场一览无余,大堂内座无虚席,约有百人上下,而同他们一样的雅间,共有七八间。
从半敞的帘门看去,可见雅间内高矮胖瘦老中青各色人等不一,但却无一不是锦衣华服,贵气十足。也有的雅间帘门紧闭,颇有神秘之感,不知内里何许人也。
此时场下已拍了第三件东西,是个精致的玉器摆件,起价白银二百两,竞价并不激烈,三下两下便一锤定音,被隔壁雅间一位中年夫妇以三百两银子拿下。
此时有小丫头送了茶水点心过来,场下又接连拍了几样东西后,唱官示意稍事休息,场下顿时人声嗡嗡,开始躁动,有耐不住性子的,竟脱口喊道:
“咱们都是大老远赶来,不如别耗费那无谓辰光,且直接上了那压轴物件,能入得了手最好,入不了手,让咱瞧瞧也不枉此行!”
此言一出,便炸开了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附和。
洛县毕竟是个小县城,能竞拍的宝贝本就不多,且这些宝物在本地人眼中,或可青睐有加,而此时堂内大多来自各大州城的达官显贵,对一般的宝物还真是瞧不上眼,于是便一呼百应。
大家心知肚明,哪个不是为了那等闲山人的大作才来此?
台上唱官倒也不慌,让大家稍安勿躁,他即刻去请示东家。
不多时,便见那唱官回到台上,高声道:
“应各位贵客要求,下一件拍品,便是本次盛会的压轴之宝——等闲山人新作《松鹤仙居图》……”
场下一片哗然,紧接着唱官又道:“待此件拍品拍卖结束后,为答谢各位对本楼的捧场,本楼特备几件精巧别致小物,低价竞拍,有意者不要错过!”
唱官说罢,抬手向侧方后台示意,只见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抬着一个长方木盒走上台,敞开的木盒内,躺着一轴画卷,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二小厮将木盒放于案上,一人踏上中央所设地台,平举画轴,另一人双手托起地杆两端,将画卷缓慢向下打开,一幅宽约二尺,高四尺的立轴画卷,呈现于众人眼前:
苍松下一双仙鹤伫立,顾盼有致,神情高傲,一只回眸凝视,另一只仰天而啸,姿态优雅灵动,呼之欲出,远处青山隐隐,云雾缭绕,观之如身临仙幻之境,不愿离去。整幅画设色浓淡有致,清新流畅,近处有工笔之谨巧细腻,远处有写意之简逸放纵、隽秀洒然。
苏攸攸看了心中不禁叹服,前世她对国画略有了解,只是前人能把工笔与写意融合运用得如此游刃有余相得益彰的画作,并不多见,看来这等闲山人果然了得。
待看到落款题字,苏攸攸不禁一怔,这字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
于是心念电转,想起叶鸣先前的话,又看向身边的师父,只见他也不去看那画,却是老神在在地喝着茶,苏攸攸恍然,等闲山人,难道竟是自己这便宜师父的小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