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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1【Part on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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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分
    part?one
    当我怀疑一切事物的存在时,却不用去怀疑我本身的思想,因为此时我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我自己思想的存在。
    我思故我在。
    ——笛卡尔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乎?
    ——庄子
    【1-1】
    公元2000年的第一个凌晨,整个世界还沉浸在千禧年的狂欢中,远在喜玛拉雅山脉中段北麓的一个古树落——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定结县陈塘镇雪修玛村,一如既往的宁静与安详。一颗微流星划过珠穆朗玛峰上的满天繁星,它闪下的轨迹拖着细长的尾巴在夜空里若隐若现……
    “哇……”一声恍如天簌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朋曲藏布江上寂静的夜空。在一间盖着鱼鳞板的夏尔巴人木屋里,边巴央金呱呱坠地,接生婆用一把叫“果奔”的弯月刀,“嗖”的一声切断了脐带……边巴央金就这么迫不急待的、又似乎恰到好时的来到了这个世界……她眨了眨眼睛,想瞧一瞧这个陌生的世界……屋内的灯光昏黄而飘忽,似乎有点刺眼,她闭上眼睛,手脚在空中乱舞着,像是要抓住空中那团暖色的光晕……
    月光光,照白塘
    白山白,黑水黑
    黑配白,一起来
    ……
    日亮亮,亮明堂
    天空天,地阔地
    天唤地,一同去
    ……
    门外好像有鸟儿在唱歌,小央金向门口爬去,她扶着门框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踉跄着向门外走去……她步履蹒珊的走过门前的青石板……磕磕绊绊的穿过半坡上的鸡爪谷田……跌跌撞撞的来到山下的朋曲藏布河……她在河边歇了一会儿,喝了一大口清凉的河水,感觉自己身上越来越有劲,就沿着河边一步三摇的继续行走……她就这样随心所欲,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偶尔会停下来,看看河边的那一块长得像牦牛似的卧石,卧石旁那棵苍劲的老松,老松上有一个鸟窝,鸟窝旁有一只百灵鸟,百灵鸟在唱着动听的曲子……
    百灵鸟看到小央金,突然停止了它的歌唱,然后展开翅膀向河的另一边飞去……央金仿佛得到了某种召示,也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她一边跑一边看着自己投在路面上的影子,影子好像在慢慢变大,她也感觉自己一边跑着,一边在慢慢的长大……央金跑到河的滩头,没有看到百灵鸟,却看到一位老者正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流水发着呆,他的嘴里仿佛在喃喃自语:逝者如斯夫……这个声音虽然低沉却有异常的穿透力,河谷里也传来了它的回音:“逝者如斯夫……如斯夫……斯夫……夫……”
    这个回音似乎带着一种召唤,央金身不由已似的,又朝那个方向跑过去……她踏起的水花,溅湿了老者的衣襟,老者却浑然不觉,还在那里喃喃自语……央金跑过一道河湾,绕过一片沙丘,来到了一条小河旁,看到小河里站着两个人,他们好像在吵架,其中年长的对年少的说:“这下你明白了吧?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年少的似懂非懂的,只是无奈的摇摇头,央金也摇摇头:“我这一路走来,已经好几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里了!”正想着,小河岸边上的小树林里又传来了百灵鸟的鸣叫声,央金赶快向小树林跑去……这个小树林里长了好多奇珍异果,色泽鲜艳,令人垂涎欲滴,央金感觉有点饿了,就摘了一兜的野果子,一边吃着一边朝百灵鸟呜叫的方位追过去……追了好一会儿,来到了一片苹果树林,又老又丑的一棵苹果树下,蹲着一位思想者,他右手肘关节托着左边腮邦子,好像进入了冥想状态,也有可能是睡着了,一颗苹果从树上落下,砸到他的头上,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应。
    央金捡起落在地上的那颗苹果咬了一口,味道有点苦涩,就随手把它抛到空中,苹果居然没有落下,却在空中没了踪影……倒是那只百灵鸟,突然从苹果树上飞出来,在央金头上一个盘旋,然后朝着微光闪闪的天边飞去……央金朝天边一看,仿佛灵魂出窍,也朝着那个微光闪闪的方向一路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在一个微雨的早上,央金来到一片海面,正欲破晓而出的霞光给大海营造了一种辽阔壮丽的梦境……
    “哗——”央金是第一次看到大海,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就脱口而出:“哗——好多水啊……”
    “小朋友,有你这么形容大海的吗?”
    央金一愣,侧头一看,原来旁边有一位画家先生正在写生,他画的正是海上日出的印象。
    “哦……这是我第一次看大海……有点胡言乱语了……”央金有点不好意思,结结巴巴的说道。
    “不过你的形容,倒是很符合事实的真相!”画家先生放下画笔,目光在央金身上溜了一圈,声音有点深不可测:“看来,你跟大海似乎有着不一样的缘分?!那就不妨去看一看真正的大海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透明的小石头,把它递给央金,并指着不远处海边上的一栋木房子说道:“你拿着这块小石头,去木房子找一位白胡子爷爷,他就会带你去看不同角度的真正的大海。”
    央金将信将疑的,脚步却不由自主的向木房子走去……这幢木房子就悬浮在海面上,旁边停着一架像大鸟似的水上飞机,飞机旁边有一个大露台,一位白头发白胡子的爷爷正坐在露台上的摇椅里,悠然悠哉的抽着大烟斗,他看着央金递过来的透明小石子,爱理不理似的露出慈祥的微笑,慢悠悠的吐出一连串烟圈,又在烟圈的中心喷出一条航迹般的烟迹,然后莫名其妙的说道:“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大海,也不管是不是真正的大海,都是相对的,一切都是相对的……”
    白胡子爷爷说着向央金伸出手,央金就挽扶着白胡子爷爷一起走进了大鸟飞机……飞机驾驶位上座着一位r2u2式的机器人,央金坐好后,白胡子爷爷用大烟斗在r2u2的脑袋上敲了一下,飞机就开始起飞了,它划过水面很快窜上云层。
    坐在舷窗边上的央金把脸贴在玻璃上,感觉云雾正刷过她的脸颊,飞机突然一个摇身,好像是侧着飞行,这样央金就近乎是爬在舷窗上,舷窗下面的大海豁然在目……这时,一轮旭日喷薄而出,满天的霞光映照在海面,波澜壮阔,奇丽壮美……一群海豚有节奏的跃出海面,在梦幻般的霞光里,演泽着精彩绝伦的水上芭蕾……突然,一个巨大黑影正慢慢的从海底潜浮上来……原来是一头蓝鲸,它小山般的身体浮到水面后,喷出了一个巨型的水柱,水柱在朝霞的辉映下,像是一个多彩的巨型花环……?央金正看得目瞪口呆,飞机已经穿行在彩云里,眩目的流光快速从舷窗边掠过,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
    突然,一种失重的感觉……静极了,央金睁开眼睛……白胡子爷爷和大鸟飞机都已经没了踪影,央金发现自己悬浮在空中,她紧张的屏住呼吸……天啊!浩瀚无垠的星辰大海就在她眼前:满天的星星似乎在争先恐后的向她眨着眼睛,乳白色的银河系横贯天际,里面点缀着宝石般的星星,像是上帝的孩子在早餐时,不小心在天际洒了一杯牛奶,而为了掩盖这些奶渍,又在奶渍上撤了一把钻石,这些流光溢彩的钻石倒映在汹涌的海面上,随波而舞,时隐时现,烟波浩渺,美轮美奂……这应该就是画家先生所说的“真正的大海”了吧?
    这个“真正的大海”里还隐藏着许多精彩的“动物表演”:海豚座像一群喜欢嘻戏的海豚,它们轻灵的摆动着尾巴和腰肢,正准备举行一场星际舞会;鲸鱼座缓缓的盘旋着,似乎在酝酿着喷出一个天文数量级别的太空星环;双鱼座像两条太极鱼,头尾相交,一边相拥而行,一边窃窃私语;最奇特的是那个天琴座,它像一把典雅的爱尔兰古代竖琴,一颗淘气的小星星翻了个跟斗,从竖琴中穿过,仿佛拨动了它的琴弦……天际传来一阵优美的旋律并伴随着一阵熟悉的歌声……是百灵鸟,央金朝着歌声的方向看去,那个古灵精怪的百灵鸟,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了央金的身边,它在央金的头顶上盘旋着,越旋越快,越旋越快……整个星空仿佛也跟着旋转起来……央金也跟着旋转起来,越旋越快……央金感觉没有了自己,又感觉自己就是整个宇宙……整个宇宙也跟着旋转起来,越旋越快……整个宇宙在以光速旋向一个点……一个无限大又无限小的点。
    多年以后,央金每当想起她的故乡雪修玛村,夜里总会不约而同的做着这奇幻无比又诡异奇特的梦。央金一开始做这个梦时,一醒来就会忘记。但随着做这个梦的次数越来越多,梦里的每个细节在醒来后,依然清晰可辨。至于为什么总是重复做着这个梦,以及为什么这个梦的情节如此奇幻,细节如此清晰,央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梦里的细节中,唯一跟现实对得上的,就是那块透明的小石头——一枚喜玛拉雅水晶石,这枚水晶石,现在就挂在央金的脖子上。那是她的教父颜华在她出生的当天送给她的礼物,而在她出生后不久,她的生父桑巴次仁和教父颜华却双双神秘的失踪了。
    【1-2】
    央金出生的地方——雪修玛村,是夏尔巴人现存的最古老的村落,传说这里的夏尔巴人是西夏党项人最后的皇裔,为了躲避战乱来到这里,长期的高原生活塑造了夏尔巴人强猂的体魄;可以说是世界上体能最强的民族,号称“人类中的牦牛”。他们能在空气极其稀薄的高山上行走自如。居于这种异禀的天赋,很多夏尔巴的青年男子选择了登山向导作为一种职业,央金的父亲桑巴次仁就是这其中的佼佼者,其实他们家就是一个登山世家,桑巴次仁的爷爷就曾经和著名的夏尔巴登山者坦新一起,协助新西兰人希拉里完成了人类首次登上珠峰的壮举。
    这一天,也就是二十世纪最后的一天,桑巴次仁在拉萨的好兄弟——“登山盟主”巴布,带着一位登山发烧友颜华,一起来到雪修玛村,要请桑巴次仁担当颜华的登山向导,桑巴次仁耿直的性格也就爽快的答应了,不过,好兄弟好久不见,自然是要醉上一回的。
    他们到来桑巴次仁家的土楼,围着火塘,甩开膀子就开始干起酒来,他们喝的这种酒叫鸡爪谷酒,是以雪修玛村独有的一种谷物——鸡爪谷为原料,再经过夏尔巴人祖传的酿酒古法发酵而成,这种酒的喝法也别具一格,往酒桶里插上一杆竹管一吸即可,十分方便有趣。鸡爪谷酒的度数并不高,但却后劲十足,酒刚喝到一半,这三个哥们也就有点微熏了。巴布看到颜华喝得好像不是那么尽兴,就借着酒劲向桑巴次仁嚷道:“我们藏族人喝酒时流行一个笑话:喝酒不唱祝酒歌,便是蠢驴喝水多。你们夏尔巴人不是都能歌善舞的吗?给颜兄唱一个助兴吧?”
    桑巴次仁大嘴一咧:“哑咕嘟(棒极了)!”顺手抓过一桶鸡爪谷酒,站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借着醉意边舞边唱,他唱的是藏语版的《天地酒令》: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亏天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
    颜华平时的酒量还是蛮大的,但因为这次是第一次喝鸡爪谷酒,二桶下肚后,已经半醉半醒,这时天色已晚,他醉眼朦胧的朝窗外珠峰的方向瞥了一眼,珠穆朗玛的夜空在千禧年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抹余晖里,呈现出一种特别孤独的神性……
    “颜兄,又在想你的神山啦?”巴布关切的问道。
    颜华摇了摇脑袋,好像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挥之不去……
    这里桑巴次仁凑过来,用他很普通的普通话说道:“虽然我接触过很多登山客,但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为了爬上山顶像不要命似的?”他这个问题似乎在试探颜华。
    “因为山就在那里。”颜华不假思索的回答,关于这个问题,已有很多人问过颜华很多次,也可以说这个问题是所有登山者经常面对的问题,当然一千个登山者,有一千种攀登的理由,但只有这个回答,是最朴实无华又最直抵灵魂。
    “因为山就在那里。”桑巴次仁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回答,他喃喃自语,仿佛是悟到了什么深刻的涵义。
    “这可不是我说的。”颜华补充道:“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在五十多年前的一次珠峰冲顶中壮烈牺牲的。他的名字叫乔治.马洛里。”
    “听说他的遗体至今也没有找到。”巴布不无遗憾的说道。
    “不用找到,他已经变为神山的一部分,那里才是他最好的归属。”桑巴次仁说完又补充一下:“这句话也不是我说的,是一位老登山客说过的。”
    “是啊,很多登山者却留在了山里……”颜华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感伤,他吸了一大口鸡爪谷酒,语气诚恳的说道:“我这次来,除了希望要登顶成功,还希望你们帮我了都一桩心事。”
    “什么心事?”桑巴次仁和巴布却有点好奇。
    “我想给弗里西西立一个墓碑。”
    “谁是弗里西西?”还没等颜华讲完,桑巴次仁和巴布就不约而同的问道。
    “就是一个留在了山里的人……”话音刚落,颜华的脑海又浮现出那双充满渴望与乞求的眼睛……
    【1-3】
    差不多两年前,也就是1998年元旦过后不久,颜华第二次来到西藏,这距离他第一次来到西藏的时候已经相隔七年之久。七年前,他还是北京大学医学院四年级的一名学生,也是一位极限运动的狂热者,他当时参加了一个“万里走单骑”的自行车极限运动,从北京出发,一路向南,先来到广西的北部湾,然后又一路向西,穿过川藏线来到西藏,来到了珠峰大本营。
    颜华至今依然清晰的记得,当他第一次近距离仰望珠峰时,的那种直抵灵魂深处的震撼感:在一望无垠的魔幻蓝背景下,珠穆朗玛显得更加的巍峨宏大,气势磅薄。它顶峰上的皑皑白雪、圣洁无瑕,在日落的余晖里,从金色渐渐的渡到红晕,像是这颗行星坦露的心脏,它在跳动着……颜华仿佛灵魂被抽离,兑换成珠峰顶上的那一抹旗云,缠绕在顶峰周围……现在,他终于读懂那段诗词的含义:
    珠穆朗玛
    我至今才明白
    我生命中所有的缺失
    都存放在你那里
    ……
    七年的等待,七年的酝酿,七年的期盼……颜华终于来了,他这次的登山计划,是想效仿他的偶像“山峰先生”——意大利登山家莱因霍尔德·梅斯纳尔,“山峰先生”梅斯纳尔曾经在1978年5月份,一个人,在没有携带任何供氧设备的条件下,成功登顶珠峰。但这对于非职业登山者的颜华来说,无疑是一个疯狂的举动。虽然这七年间他做了充分的准备,来到西藏后,又立马到登山学校进行两个月魔鬼般的高海拔适应性训练。四月初,他来到珠峰大本营,又开始了更加苦逼的实地适应训练。他每天从大本营出发,从海拔5800m-6500m-7028m-7500m来来回回反复演练。
    四月中旬的一天早上,颜华早早醒来,他感觉腹部似乎在隐隐作痛……是连日来高强度训练带来的疲劳所致?还是昨天晚上酥油茶喝得太多了?颜华苦笑了一下,他坚持爬起来,开始了他一天常规的训练……
    颜华攀爬一段时间后,进入了一段狭长的谷地,此处三面环山,东面是向东峰,南面是珠峰北坳,西面是章子峰,北面仅有一个弯形的出口,由于这种特殊的地形地段,进入谷地的空气非常的稀薄,是最容易引起强烈高反的地带,很多登山者往往在此半途而废,因此该谷地被称为“魔鬼地带。”
    颜华虽然没有出现高反,但也略感不适,腹部的疼痛也似乎加剧了,他找到一块黑岩石坐了下来,打开背包,想吃一片止痛药,但是,他今天犯了个低级错误,医疗包忘带了,他只能喝了一些饮料,休息片刻。此时,天色略显灰沉,云雾开始弥漫……颜华打算启程下山,他刚站起来,突然一阵反胃,一股浓烈的胃酸涌了上来……一阵火山喷发般的呕吐之后,腹部的绞痛又开始加剧……一番的折腾后,颜华感觉体力严重透支,他挣扎着,艰难的移动,这时天空中的乌云密布,暴风雪随时可能降临……正当颜华倍感压力山大之时……从山上居然下来一位美女登山客,她了解颜华的情况后,给颜华服用了几片药物,这些外国货果然药效奇佳,不一会,颜华的腹痛就得到了缓解……休息片刻后,颜华在美女登山客的帮助下,一起安全返回大本营。
    临别时,颜华想留下这位登山客的联络方式,她笑了笑,说道:如果有缘,我们会在珠峰顶上再相遇的。
    这位登山者就是弗里西西,她说的话,不久后就真的应验了,只不过不是在珠峰顶上……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颜华调理好自己的身体后,又加强了对适应性的训练,特别是经过上次那个教训,颜华对自己的每个操作动作都细心反复检查,确保万无一失……一切似乎都已准备就绪。窗口期也如期而临,5月7日凌晨两点十八分,颜华从珠峰北面的大本营出发,拉开了他第一次独自冲顶珠峰的序幕……
    凌晨的珠峰像是披上了一件迷雾的轻纱,透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美感,夜空中繁星点点,闪烁着亘古不变的秘密……颜华无睱于沿途的美景,他把头灯调到最亮,沿着一束微光,攀爬前行……早上六点多,颜华来到了海拔6500米的谷地,就是他和弗里西西曾经在此邂逅的“魔鬼地带”,他又找到那块黑岩石坐了下来,补充一下养份。
    此时,天空已由魔幻蓝渐渐变为浅蓝,珠穆朗玛的顶峰出现了一个魔幻的亮点,它在不断的扩大,直至顶峰向阳的侧面在闪闪发亮,连山腰间的一条积雨云,也点被染成了一条金色的哈达……珠穆朗玛像一位刚睡醒的仙女,几缕祥云轻轻飘过她的脸颊……
    颜华稍微的陶醉一下,然后继续前行……穿过连绵的绒布冰川……攀过北坳的冰雪城墙……闯过大风口……爬过冰岩混杂的黄色地带……颜华终于来到海拔8600米处的谷地,他决定稍作小憩,因为前面就是登顶的“鬼门关”之一“天涯绝壁”,他必须恢复一下体力,补充一些营养……他正想找个地方歇息,却发现不远处的雪堆里躺着一个人,颜华大吃一惊,急忙过去一看,正是那名帮过他的登山客——弗里西西。
    原来,弗里西西也是一个有着疯狂梦想的登山发烧友,她的疯狂梦想就是:要成为世界上第一位不携带任何供氧设备独自登顶珠峰的女性……但她离梦想只有咫尺之遥时,却因为严重缺氧无法维持呼吸而晕倒……此时弗里西西神志还算清醒的,只是体能已完全透支,在严重缺氧的状态下,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
    颜华一时不知所措,他的内心在痛苦的挣扎着:现在他离梦想的距离,也只有区区的两百多米,如果放弃登顶,七年的心血也付之东流,甚至可能造成终身遗憾,但放弃弗里西西,选择继续登顶,显然他也绝对做不出来。虽然这种显得自私的“放弃原则”,在登山者心里已经是默许的不成文规则。在攀登珠峰的不同线路上,都留下了很多登山者遇难的尸体,它们甚至成为了后来登山者触目惊心的“路标”……为什么这些遇难者的尸体没有人去清理?因为在高海拔的严酷环境中,要想搬动几十公斤物体,是一件成本十分昂贵,甚至要付出生命代价、得不偿失的事情。同时,对于一个热爱登山的人来说,当死神不幸降临,选择留在山那里,也许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为了实现梦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为了拯救他人的生命,可以放弃自己的梦想
    颜华决定放弃继续登顶,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在这八千多米海拔的“死亡地带”,要想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挽救弗里西西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下山去请援求助,但颜华心里也很清楚,弗里西西不可能等到救兵的到来。因为现在的时间已过中午十二点,在珠峰的登山运动中,还有一条不成文的原则——“两点钟原则”,意思是说:如果登山者不在当天下午两点钟前开始下山,那死亡率将激增80%。就算颜华及时下山,及时找到救援人员,又及时赶到现场,时间也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如果颜华现在离开弗里西西,也就等于放弃了她,也就等于留着她在这里等死。
    “可是我的神山啊,祢能教我怎么做呢?”颜华在心里痛彻心肺喊了一声,不能再犹豫了,他决定下山请援救助。这也是目前看似唯一两全的决定,一是保留拯救弗里西西的渺茫希望;二是可以保证颜华及时安全下山……颜华从背囊里拿出保温救生毯,盖在弗里西西身上,然后靠在她旁边,默默陪了她一会儿……时间到了,颜华断然起身,开始下山,但当他刚走出两步,身后的弗里西西却突然挣扎着想爬起来,她甚至摘掉防护眼镜,用充满渴望与讫求的目光盯着颜华,回光返照似的,她似乎拼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呻吟着:please?don‘t?leave?me…please?don’t?leave?me……(请不要留下我……求你了!请不要留下我……)
    结果可想而知,虽然颜华费了一番周折,当他赶到大本营时,一场更大的暴风雪又骤然降临……弗里西西也只能留在山里了,她至今依然躺在那里,成为了后来登山者的又一个“路标”,只不过他们给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睡美人”。
    【1-4】
    “来,干杯!”巴布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为马洛里,为弗里西西、为梅斯纳尔,为留在山里的所有登山者干杯!”巴布说起话果然有盟主的风范,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抓起酒桶,一饮而尽……
    可这一下的牛饮,颜华彻底扛不住了,他觉得天旋地转,不一会儿,就爬在火塘边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似乎想睡一个梦,在梦里他可以再次遇到弗里西西,他向她忏悔,向她倾诉,诉说他无处可申也无人可说的委屈……告诉她这两年来他们内心的煎熬,因为他落下了见死不救的骂名,倍受良心的谴责和道德的审判……他请求为她祈祷,请求得到她的宽恕……
    当颜华醒来时,刚好是凌晨零点,新的世纪到来了,新的生命也呱呱坠地……火塘边的桑巴次仁更是兴奋的手舞足蹈,他刚刚喜得千金,正在和巴布兴致勃勃的商量着给孩子起名字,巴布说:“今天是星期六,属于土星日,所以按照我们藏历的风俗,这个名字里应该有边巴。”
    桑巴次仁说:“她刚才哭叫的时候好像唱歌似的,声音很好听……”他摇头晃脑想了一会,一拍脑袋“有了,就叫边巴央金!”
    “边巴央金?”
    桑巴次仁摇了摇还有点睡意朦胧的颜华:“颜兄,在座的你文化水平最高,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颜华吸了一口回魂酒,故意慢条斯理的说道:“边巴央金?‘边巴’是土星,‘央金’在藏语里是‘妙音天女’的意思,合起来就是——来自土星上的妙音天女?!有意思!边巴央金,好名字!”颜华向桑巴次仁竖起了大拇指。
    “为边巴央金干杯!”巴布又兴奋起来……
    “颜兄,你小孩多大了?”初为人父的桑巴次仁很自然的问起颜华。
    “还没呢,我还没有结婚。”颜华多少有点尴尬,他又半开玩笑似的逗桑巴:“你看,我比你大一轮,你都有小孩了,可我连婚都没有结,一个人孤苦怜仃的,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要不……”
    “要不……你就认小央金作干女儿吧?”桑巴像开玩笑似的其实也很认真。
    藏族人(包括夏尔巴人)都是有名没有姓,他们觉得“天下藏人一家亲”,所以在民间里很流行“认干亲”的风俗。特别是夏尔巴的登山人,他们几乎有一种迷信,经常在山里走的人,如果有了小孩,就会得到山神的多一份的保佑,所以那些还没有小孩的登山人,就通过“认干亲”,来祈求山神额外的保佑。
    颜华也知道桑巴次仁是为他好,其实他内心里也一直渴望着有一个宝贝女儿,只是因为登山这事给耽搁了,现在又因为登山有机会认得一个干女儿,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圆满呢!颜华觉得,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拒绝这门“认干亲”。
    颜华从怀里掏出一块透明的小石头,把它举到火塘旁边,在炉火的映照下,这块石头内部像浓缩的一个小小的银河系,它从内而外散逸的光芒像是链接自灵魂的深处。
    “这是一枚喜马拉雅白水晶,一位灵修的喇嘛曾给它开过光,他说这种水晶蕴藏着特殊的能量,能提升人的潜能,增进人的创造力,能给人带来好运,带来平安喜乐……但愿吧,但愿我送给我干女儿的这个礼物,能保祐她健康聪明,快乐成长!”
    “陨石落入天空,变成流星;天使落入人间,变成宝贝;恭喜两位,喜得千金,喜上加喜。”巴布兴奋的又一次举酒桶……
    桑巴仁次更是像个小孩似的跳了起来,又开始醉歌醉舞……
    泉水潺潺流过
    白云幽幽漂来
    我在纵情歌唱
    你在欢快跳舞
    ……
    索南巴里啰
    索南巴里啰
    ……
    就这样,他们仨人从当天下午一直喝到第二天早上,用巴布的说法:我们从二十世纪一直喝到了二十一世纪……
    不知不觉,东方已破晓,黎明的曙光把喜马拉雅从深空里显影出来,人类第二个千禧年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投在边巴央金憨睡的脸上,她的小嘴蠕动着,像是在吸吮着什么,抑或是还在梦里唱着她的歌谣。
    来自印度洋的暖流穿越高高的山脉,给喜马拉雅的北麓送来了斜风细雨,这个星球上最晚的一个春天来临了……此时,世界各处的繁花已将近凋零,而喜马拉雅的杜鹃却刚刚怒放……
    就在这杜鹃花盛放的季节里,颜华和巴布再次来到雪修玛村,只见他左手抱着一大束杜鹃花,右手提着一大堆五颜六色叮咚作响的玩具,他是来看他干女儿来了。他刚刚结束长达三个多月的高原适应性训练,计划在登峰前来雪修玛村好好休息几天,却不曾想这几天里,他完全变成了小央金专职的“大玩偶”。他先是抱着她到处逛,然后又穷尽自己一生的想像力,做着各种各样的鬼脸,千变百怪的姿势来逗他的干女儿,五个月大的小央金只能吸吮着手指,莫名其妙的看着这只大怪物。当然,小央金偶尔也会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咯咯的笑声……这就已经足以让颜华心花怒放了,也许这才是他最放松的休息……
    这天阳光正好,颜华和桑巴次仁一人一手,把小央金托在两人中间,以喜马拉雅上的蓝天白云为背景,拍了一张合影,小央金胸前挂着的那枚喜马拉雅白水晶,在春天的阳光里,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五月初的第一个登山窗口期,颜华和桑巴次仁再次选择从珠峰北面的大本营出发,向海拔“8844.48米”的顶峰发起了他的第二次挑战……
    风萧萧兮,冰雪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二天,巴布带着一支小分队去寻找他们,从昆布冰川裂缝,到天涯绝壁,到希拉里台阶等容易造成险情的地带都进行了搜索,但颜华和桑巴次仁依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在海拔8600米的高地,巴布他们看到了一个就起的坟墓,显然,弗里西西这个“睡美人路标”已被颜华和桑巴次仁掩埋起来,坟墓前还用黄岩石做了一个简易的墓碑,墓碑上用冰刀在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像是墓志铭:征服它,因为它就在那里。
    后来,巴布也多次带人上山寻找,他们甚至连尼泊尔南西的线路,也进行了搜索,结果依然是毫无所获。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颜华和桑巴次仁的失踪,就像二十年前的“马-欧之谜”一样,至今也成为了一个新的“颜-桑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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