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最终记忆体(抓虫)
“喜欢毛绒玩具,喜欢甜食,喜欢穿粉红色的小内裤…”李维长吐一口气坐在铺着碎花桌布的圆桌旁,看着伊萨正在试图把泡芙塞进大兔子的嘴巴里,“我到底养得是弟弟还是妹妹?”
霍尔摘下白色手套,姿态闲适的在他对面坐下:“这才是正常的孩子,亲爱的。”他的目光关注的追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并不去刻意阻拦,但总是在伊萨快要走到危险的水池或者带刺玫瑰丛边上时,轻轻弹指,然后保姆机器人就会用它长长的手臂拎着伊萨的后领子,把孩子带回两人这里。
伊萨完全不害怕,总是在被拎起的时候嘎嘎直笑,小胖手兴奋的挥舞着,一不小心把手里的兔子甩了出去。
李维纳闷的看着弟弟又缠上了机器人,他估摸着如果保姆机器人是人形,被抱大腿什么的也会感到很忧郁吧?真是个孩子…喜新厌旧似乎是孩子的权利,而大人也只会用欣喜的眼神看着他们。地球不面临末世的话,他也许已经讨了老婆生了孩子,正在艰苦的养家糊口中?
到底是平平凡凡的在那个熟悉的世界活到八十岁好,还是在这里好?那里并没有他的父母,也没有特别要好的至交,可能唯一让他眷念的就是归属感,一个人的根扎在那里拔也拔不走…可是这个选择题并不成立,因为他的根所深扎的土地已经不在了。他回不去了。
“在想什么?”
李维转过头,碰上霍尔探究的目光,不由笑了笑。
“没什么…发呆而已。”他放松的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阳光随着暖风吹拂到脸侧和手背,说不出的惬意。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人总是这样,随遇而安的本能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
“对了,晚上喀什和爱蜜莉亚要来。”他随口提道,“爱蜜说想要吃你做得抹茶蛋糕。”
霍尔啜了红茶,表情有点不满。转移话题就算了,这个话题却不太讨人喜欢。
李维无语:“喀什好歹也来了很多回了,你能不能给他一点好脸色?”他伸手端过杯子一口饮尽,然后站起来:“我去休息一下,等他们来了再叫我吧。”
说是去休息,李维却拐进了位于三楼的大书房,那里以前属于一家之主安德鲁。大约五十多平米的房间被老式的书架占掉一半,另外一半只有一张木质的书桌,和挨近落地窗的长沙发。
小时候他对这里印象可谓深刻。因为想要躲避朱莉的戏弄,所以一天中他会花上好几个小时窝在这里看书。他过去所在的世界无论科技多发达,书籍仍然是必不可少的文字承载媒介,不过在这里只有贵族家庭才能够保留很多旧时代的遗留物,包括珍贵的纸质书籍。当权方和军部当然也有生产纸的工厂,但也被严格限制,何况用到纸的地方也确实不多了。
李维推开厚重的门,陈旧纸张特有的淡淡气味弥漫开,那张书桌安静的立在那里,从后方的落地窗照进的光线让时光之灰尘翻腾起来,似乎可以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书桌旁,一边抽着卷烟一边静静的看着窗外。
以前他一直是一个人,命中似乎注定亲缘浅薄,可是到这里以后,他不但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满身荣誉的伟大祖父…没想到最后还是一样。
他慢慢走进去,脚步声惊动了沉寂的屋子,那种幻觉一下子就消失了。
“真是顽固的命运…”
十年前他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今天是一年半以来的第一次。李维觉得可能是因为人生将要步入下一阶段,所以难免会有些伤春悲秋,令人喜悦又烦恼的青春期,经历第二回的话就已经毫无新奇可言了。
李维拉开椅子坐下,橡木的书桌虽然雕刻厚重,但也沉稳大气,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却是三个抽屉把手上镶嵌的黄色晶石。因为小市民的气息还不懂得掩饰,总觉得应该收集一点值钱的东西留在身边才能安心――这种爱好一度让朱莉感到很有趣,因为首饰盒显然比糖果玩具更能吸引儿子的注意。
他打开中间的抽屉,一台银色的仿佛网络终端的小巧机器躺在那里,在这样一个古旧的房间里十分不协调。把它取出来放在桌子上,李维轻轻按下上面唯一的一个按钮,眼前突然一花,无数光丝像全彩激光灯投射出的彩光一样投射出去落在地板,然后在一瞬间扭曲翻转交叠――最后形成了一个全身的三维立体人物影像。
“最终记忆体,安德鲁.斯帕尔,死亡时间,嘉莱万斯历3027年。”低沉醇厚的声音在整个房间回荡,然后那个三维人物就慢慢睁开眼,出乎意料是个看起来很沧桑的男人。他不年轻了,一头卷发由金色褪变成银灰色,绿色的眼睛深沉警醒,虽然眼角和嘴边都有深刻的纹路,但英俊的五官和宽厚结实的肩膀仍然给人充满魅力的感觉。
“好久不见,李维。”安德鲁平静的开口。
李维嘴角无力的上扬,好像是很久啊爷爷。他握了握发抖的手,尽量也平静的回视虚拟的男人。这不是真的爷爷…顶多算是霍格沃茨的胖女士画像!会打招呼怎么了?门房养得花斑猫看到他也会举爪子喵一声!
“老…老头儿…”话一出口,声音还是沙哑了,眼角还是泛红了
“这次找我有什么事?”安德鲁语气似乎温和了一点,但是仍然站在那里没有动。
“我…”李维捂住额头哑然。该从哪里讲好呢?告诉他自己找到了救治伊萨的办法?还是自己已经考入帝大军事学院这件事?霍尔的能源问题也有办法了…他对未来有了新的规划…这些就算讲了,可是听到的真的是爷爷吗?
安德鲁安静的看着他,有种十分耐心的感觉。但是李维印象里的祖父可没有这个时间来听一个年轻人的烦恼,他总是大步的走路,来去如风,帝国大佐黑色的皮质长军装反射出一点光晕,然后扬起下摆消失在门外。他记得巴鲁耶尔死讯传来的那一天,他也是偷偷来到这里,窝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书。
然后前院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大哭,是朱莉的声音。李维从三楼的窗户往外望,看着朱莉在女仆的搀扶下,捂着什么东西深深的弯下腰哭泣,原本扎得漂亮的发髻散落成金色散碎的发卷,在日光下像是在闪烁水光。安德鲁的脚步就在那时候传来,他一把推开书房的门抱起李维向下楼下走,边走边和李维讲话。
‘李维,你父亲死了。’
他趴在祖父宽厚的肩膀上,这句话并没有带给他很大的触动,只是让他犹豫――是要直接表现出惊讶,还是像朱莉那样恸哭比较好?安德鲁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带着孙子走进洒满阳光的花园,低沉的声音端肃沉郁,尾音没有一丝颤抖。‘我知道你对巴鲁没有印象,但他是你的父亲…朱莉现在很痛苦,她需要你去安慰他,知道吗?’
李维还记得自己很困惑。为什么安德鲁没有表现出一丝难过?巴鲁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如果说自己不难过,是因为从来没有和巴鲁耶尔见过面,那安德鲁呢?
他们来到朱莉面前,李维被斯帕尔夫人抱进怀里紧紧的环着,那个东西就飘到了地上,原来是一张纸。母亲的眼泪不断的打在他的脸上,他侧头看着安德鲁,不再年轻的男人低头看着捡起来的阵亡通知书,肩膀紧绷腰背笔直,就像是米开朗琪罗手下的塑像,他笔直而肌肉结实的两条腿就那样分开站立,仿佛这世上没什么能让它们弯下。
而后过了一年,朱莉重新换上了军装接替丈夫完成秘密任务。
又过了两年,安德鲁在一天早晨来到地下室取走了机甲,离开了家。
“为什么不和我告别就走?”李维发现他最终只想问这个问题。
模拟安德鲁思维的程序没办法回答,屋内仍然保持着安静。然后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霍尔托着一只盘子站在门口,绿色的眼睛扫过虚拟人像。
“你要是想知道,完全可以问我。”他不急不缓的走过来,将盘子上的红茶和点心放在李维面前。
“知道我为什么可以像人类一样进食和排泄吗?”他将金色的额发捋到后面,露出与安德鲁几乎相同的英俊面容和绿色的眼睛,“这就是单纯的机械人和生物机器人最本质的不同,我身上除了骨骼和动力炉是永久合金制造的,其余的部分都曾经属于他,你的祖父。”
“不可能,”李维很快反应过来,“你是在爷爷刚离开家的时候就来了,那时候他还没死好不好!”
霍尔露出嘲讽的表情:“基因,亲爱的。安德鲁早就开始准备这件事,我的唯一任务就是在他死后别让这个家立刻垮掉,忠实并周全的将你抚养长大…就这一点来说,我做的不错。”
李维愣住了,他猜测过霍尔出现的原因,但是没想到竟然是为了照顾他而专门制造出来的。为什么?难道安德鲁在走之前就预料到自己一定会死?
“我一看就知道你在想什么。”霍尔低哼:“但这里面牵涉的问题太多了,告诉你了,你也做不了什么。”
李维没接话。霍尔既然这么说,那就确实是有什么原因…他只要想想也能大致猜到,巴鲁耶尔和朱莉也许是因为那个所谓的秘密任务而牺牲,可是安德鲁的死必定不寻常,其中无非是政治上的倾轧,一定也有军部掺和。当年安德鲁算是位高权重,身兼军部和议会的双重身份,在帝国又受到无数人的追捧,想要往上爬就无可避免的要翻越他这座高山。
“既然是老头儿让人把你造出来的,为什么要给你安那么旧的动力系统?”他看着霍尔年轻的脸问道。
霍尔仿佛为了印证他内心不愿去想的那个答案,嘴角勾起漠然的笑。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刻意的。”
李维无力的捂住额头,瘫到椅子上:“你一爷们儿能不要这么小家子气吗?我进军部不也是为了给你搞一套好的系统吗…”
“我没有小家子气,”霍尔伸手按掉记忆终端,安德鲁的虚拟人像扭曲一下立刻消失:“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李维嚎了一嗓子,跳起来向门外走。他几乎可以听见霍尔内心的碎碎念,类似于“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只可怜的机器人…只是一只机器人…”。太凶残了。
他反手带上门,然后靠在墙上叹了口气。这两天真是折寿,都不知道叹了多少次了啊…
霍尔的事。他小时候是没察觉的,顶多只是揣测霍尔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家里。等他上学,特别是升上中学划分了学科,他接触了一些机械制造以后,霍尔今年来出现的异状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有一次他趁霍尔午睡偷偷用仪器大致透视检测了一下,才发现原本应该是凝结了帝国基因与机械技术巅峰的成果――竟然有一个完全不合格的动力炉。这就相当于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却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心脏。他观察了一段时间,猜测可能是因为动力炉快到使用期限,与肌体之间无法顺畅循环而导致内核动力不足的关系。
他上网查了查资料,却发现和霍尔那款差不多的动力炉都已经停产,想要拿到图纸自己制造,却被霍尔察觉并告之,他的身体根本没办法换炉,只能更新循环系统。普通的机器人根本用不着这些,唯一能动脑筋的其余两个又都是天方夜谭。虽然就他所知中央城和军部的那两只都不是人形,但毕竟是最高等的智脑,总会对霍尔有所帮助吧。
所以除了伊萨的身体,霍尔的动力炉也是他想要进军部的原因。不然天天被心理不健康的管家幽怨的叨叨,实在是伤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