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雪飘落。
在乌炎国,下雪是司空见惯的事,只是十多年没下过这样的大雪了,一片接着一片,又快又急,简直像要把大地给埋了。
孛古野抬起头,仰望飘雪的天空,想起海棠第一次看到白雪的模样,耳边响起她兴奋的叫声。
“原来雪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啊!”“不然你以为长成什么样?”他还记得自己存心找碴的回应。
海棠是怎么回答的?
八成又骂了他一句臭蛮子吧。
在南夏国,那个她生长的温暖国度里是没有白雪的,当然,也没有像他这样的臭蛮子
“兀纳翰海勃古野!”监斩的厄鲁图唤他。
孛古野回眸,看向与自己同根所出的兄长。
厄鲁图紧握成拳的双手指节泛白,向来爱笑的眉宇纠结成浓愁,沙哑着嗓音问道:“你可知罪?”
知啊,知啊,他岂会不知罪!?
打从第一眼见到海棠开始,他就知道她倔强好强,自视甚高,是他心愚目盲,看不见她的诸多不甘,是他太过自信,以为他在她心底终究会有所不同
一抹苦笑缓缓地在孛古野的唇边漾开“罪民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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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十三年,孟秋
两辆美丽奢华的马车一前一后,在偃城古老而残破的街道上疾驰着,偃城著名的焚风因而吹得愈发强劲,不但并没有带出丝毫凉意,反而热得马车上贵族们频频拭汗。
“这是什么鬼地方!都已经是秋天,还是这种热死人的鬼天气!”十四岁的孛古野低咒。
“南夏国就是这样呀!爹说因为南夏四季如春,终年不落雪,所以才能—年两收,富庶而安定。”坐在他身旁的杜嫣柔笑着说。
杜兴邦是南夏国降将,隆庆皇帝将自己的妹妹铁兰公主赐予他为妻,这才有了杜嫣柔。
杜嫣柔常听杜兴邦谈起南夏国的风土民情,因此虽是第一次踏上南夏国的土地,说起南夏国的风俗景致却是如数家珍。
“什么南夏国?此处已是我乌焱国!”孛古野微撇嘴角,冷哼道。
杜兴邦虽已在乌焱国落地生根,但毕竟是南夏国降将,隆庆 皇帝不曾真正信任过他,就连他携眷返乡探亲,也派了三皇子孛古野随行,因此杜嫣柔虽然只是八岁稚龄,但也知道父亲的处境尴尬,行事务必谨慎小心,于是柔柔一笑,偎进孛古野怀里撒娇:“是嫣柔说错了,嫣柔道歉。孛古野哥哥,你可别恼嫣柔。”
孛古野让她这么一搂一嗔,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宠溺地揉揉她的发,无奈地轻斥“你哦!”乌焱国以游牧起家,女子大都与男子一般擅骑射,精武艺,豪爽利落,不让须眉,而杜嫣柔也许是因为带了一半的南夏国血统,自小便爱哭爱闹,说起话来更似南夏国女子,绵柔柔地,直要甜进对方心坎里似的。
因此一堆堂表嫡亲姐妹中,孛古野最喜欢亲近的是她,最疼的也是她。
“孛古野哥哥,你去求皇上,让他把偃城赐给你好不好?这样我和爹娘就能常来偃城玩了。”
杜嫣柔隐隐约约知道孛古野对自己的特别,于是许多不敢向爹娘提的古怪念头,在孛古野面前便少有遮掩。
孛古野闻言,剑眉微蹙“这种热死人的地方有啥好玩的!”他都已经坐到前座吹风了,还是热得满头大汗。
杜嫣柔体贴地掏出手绢为他擦汗“咱们让马车跑快一点,风大一些,也许会舒服一些。”
“也好。”
马夫得令,也顾不得马车是在街道,长鞭一挥,狠抽马儿的臀部。
四匹骏马放开步子,风势瞬间大了起来。
“你看,好多了吧!”杜嫣柔拍手笑道。
孛古野也笑着点点头,回眸看向街景,忽然惊叫出声“小心!”
马夫急忙扯紧缰绳,但仍是迟了一步,眼见马蹄就要踏上一名受惊的小女孩,孛古野突然飞身下车,抱着她侧身滚开。
“殿下!”
贴身侍卫若尔罕也立即跳下车,马夫跟着拉停马车。
“你没事吧?”孛古野半坐起身。
“我的窝窝头!”杜海棠推开他,眼睛只看得见马车底下四散的窝窝头。那是她和娘往后好几日的食粮啊!
孛古野将企图钻到马车底下的女娃儿抓回,浓眉不悦地拧起“几个窝窝头值得你拿命去换吗?”
方才他看得可清楚了,她就是为了捡一个滚落的窝窝头,才会避不开疾驰的马车。
杜海棠瞪大眼睛看他,像他说了什么古怪的话。
孛古野以为她听不懂乌焱国语,正打算用南夏国话再说一遍,却听她开了口。
“当然值得!”
女娃儿有着软绵绵的南夏国口音,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乌焱国语。
看来乌焱国攻下偃城的这两年来,偃城百姓适应得还算不错,只是什么叫“当然值得”?
孛古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示意马夫将马车停到路旁,然后就见四匹高壮骏马吐着气,跨着步,毫不留情地踩过地上的窝窝头。
杜海棠急得哇哇大叫“别踩我的窝窝头!”
孛古野再次拎回不要命的小女娃,浓眉蹙得更紧,还未开口,便听见她乌焱语和南夏语夹杂,哇啦啦地骂道:“臭蛮子!你弄脏了我的窝窝头了,快赔我!”
“你喊本王什么?”孛古野怀疑自己听错了。
“谁喊‘本王’了?”杜海棠皱眉看他。
孛古野一怔,他竟然忘了隐瞒身份,幸好这丫头的乌焱语学得还不够精通。
他松开她,杜海棠痛呼一声,差点摔了下去,他急忙又伸出手。
“你的脚踝可能扭伤了,我让人帮你看看。”
“不用你这臭蛮子假好心!”杜海棠气呼呼地推开他的手,眼泪疼得险些冲出眼眶。
完蛋了,这下子好几天都不能下田了,好不容易栽活的秧苗会枯死的
这丫头还真倔强,而且不识好人心!
孛古野双手环胸,正想说她几句,第二辆马车在此时赶了上来,铁兰公主和杜兴邦双双跳下马车。
“怎么回事?”
“我们的马车差点撞到这丫头。”孛古野仍在为她那句“臭蛮子”不高兴。
杜兴邦瞥见地上的窝窝头,了然地点头“弄脏你的窝窝头了?来,这锭银子赔给你。”
银子?
杜海棠双眼一亮,立即伸手接过,像是深怕稍微迟了一步,银子便会平空消失似的,没注意到这位乌焱国大叔说的竟是一口道地的南夏国语。
杜兴邦见状,心中不免感慨。
偃城原是南夏国的米仓之一,居民的生活富足而安逸,少见乞儿,若有,也多得是善心人士轮番接济。但这十年的战争打了下来,偃城残破,人民流离失所,连孩童也难得温饱他那素未谋面的苦命孩儿应是和这小女孩相仿的年岁,会不会也像这小女孩一样,饿得面黄肌瘦,眼里只看得见食物和银两?
铁兰公主不知道杜兴邦在家乡已有结发妻子,见他面色戚然,只道他在为他饱受饥荒战乱之苦的南夏国同胞感到不忍,于是扬手招来婢女吩咐道。
“这地方少人开门做生意,有银子也未必买得到吃的,你去后头拿些食物一并给她。”
杜兴邦见她想得周到,不禁泛开一抹欣慰的浅笑,悄悄握住她的手。
杜海棠闻言,则是露出开心的笑容。
是啦,几个窝窝头又换银两又换食物的,是太坑人了些!但是是他们自己要给的呀,她又没逼他们!再说,要不是他们乌焱国人入侵南夏,她爹也不会战死沙场,她娘也不会累得生病,她今日更不会摔上这么一跤,她的脚还好痛呢,说不定明日就瘸了!
所以她才拿他们一点东西,不算过分。
如此一想,海棠便释然了,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上几分,仿佛春花盛开般迷人。
孛古野看着,心头不禁一动。
人家都说南夏国女子娇艳如花,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眼前这个小女孩若是洗去身上污泥,好好调养,过个几年,绝对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只可惜她开口闭口的臭蛮子实在教人可恨得紧!
孛古野看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婢女手中的食物,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心中恶意突起,忽然想整一整她,便开口道:“把东西给我!”
孛古野是乌焱国隆庆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又是嫡子,身份是一行人之中最尊贵的,因此婢女一听他开了金口,丝毫不敢怠慢,立即双手将食物奉上。
杜海棠不知他的身份,见东西落入他手中,不解地拧起秀眉。
孛古野勾起一抹邪笑“想要这东西,便喊我一声‘大恩人’。”
杜海棠自是不愿喊他这蛮子为恩人,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了。
“你爹娘都说要给我了,你敢不给?”
“他们不是我的爹娘,只是我的姑姑和姑父。”
“那也是你的长辈啊!你们蛮族人都不懂孝亲尊长吗?”她的语气满是鄙夷。
孛古野不禁动气“你再叫一句蛮子,我便摔了这些食物!”
杜兴邦见他发火,赶紧婉言道:“三殿——三少爷,她只是个小女孩,口无遮拦,你别怪罪。”
“姑父,这事你别管。”孛古野头也没回,仍是一径瞪着杜海棠。
铁兰公主是孛古野的姑姑,但孛古野的父亲可是乌焱国的隆庆皇帝,他肯喊他杜兴邦一声姑父,已是给足了铁兰公主面子,杜兴邦自然不好再拦他,只得噤声不语。
杜海棠见他忌惮孛古野,不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喂,臭——”
“嗯?”孛古野举高手中的食物。
那食物够她和娘吃上十天半个月呢!
杜海棠咬住下唇,识时务地噤了声。
“如何?”
要她称呼一个蛮子为恩人,她娘要是知道会打断她的腿的!
杜海棠不语。
“你不说话,就表示你不要这食物,那我摔了它,也没什么关系。”孛古野再次举高双手。
那可是好吃的东西啊!她站在这儿都能闻到香味了!
娘真的会打断她的腿的,但是她饿了好几天了,只是三个字便能换来一顿饱
杜海棠心中天人交战,迟迟无法决定。
孛古野眯起眼“我数到三,一二三。”
“大恩人!”
孛古野才要松手,杜海棠立即急促地喊,他得意一笑,手腕微转,将食物送进她怀里。
东西一到手,杜海棠冷哼一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想走。
孛古野微一挪步,又挡在她面前“连声谢都不说?”
杜海棠搂紧怀中食物,戒备地退了一步“你刚刚又没要我说。”
“是吗?”
孛古野伸手,作势要拿回食物,杜海棠马上大喊。
“谢谢。”反正“大恩人”都喊了,也不差这两个字。
“这还差不多。”孛古野满意地点头,转身回到马车上。
杜海棠赶紧抱着食物和银两,一跛一跛地走到路旁。
孛古野知道她倔强,也没多事帮她,只是等她完全让到路旁后,才吩咐马夫起程。
杜海棠望着马蹄扬起的灰尘,愈想愈气,突然扯开喉咙大吼“死蛮子!臭蛮子!就只会欺负小孩,不是英雄好汉!”
并未去远的孛古野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脸色一变,便想夺过侍卫的马,回头追赶那不知死活的小鬼。
若尔罕见状,连忙拦住他“只是个小孩子,请殿下以玉体为重,别和她计较了。”
孛古野自知此举有失身份,悻悻然地放开缰绳“小孩子?等她长大,便是我乌焱国的刁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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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乌焱国三皇子的杜海棠,手捧食物,一拐一拐地赶回家中,等不及推开破旧的木门,便开心地扯直了喉咙喊:“娘,有好东西吃了!”
正在厨房里烧水的凌凤娘闻言,不禁轻笑出声。
这孩子是饿坏了,连拿几个铜钱让她去买窝窝头,也能称之为“好东西”想当年光景好的时候,一个铜板可是能买好几个窝窝头,但窝窝头从没在她杜家的餐桌上出现过。
是海棠的命不好,没能赶上那好光景,才会把窝窝头当成了宝。
凌凤娘低叹一声,将湿漉漉的双手在裙摆上随意一擦,走了出来“什么好东西?不就是个窝窝头——”
一见,凌凤娘的笑意僵在脸上“海棠,你哪来这些东西?”
“有个驾马车的人差点撞到我,弄翻了我的窝窝头,他家老爷便将这些东西赔我。”海棠一边答,一边踮起脚尖,将满手的食物放上桌。
“赔你这么多东西?太多了,快拿去还人家!”
“可是他们是乘马车呢,这会儿早出城啦!”杜海棠早料到她娘会有此一说,早早便想好了说词。“而且,是那老爷自己说他家东西多得吃不完,分我们一些没关系,我才敢拿的呀!”
世道这么不好,哪户人家的东西会多得吃不完?就算有,也该囤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怎么会随意拿来送人?
凌凤娘狐疑地攒起眉,正想问个仔细,却见海棠捂着脚踝哀叫“娘,我的脚好痛哦!”“撞伤了是吗?让娘看看!”
凌凤娘一听,立即抛开满腹疑窦,拉女儿坐下,才刚为她褪去鞋袜,便听见敲门声。
“爹,娘,我回来了!
闻声,凌凤娘一呆。
是相公?
怎么可能?相公十年前便死于长定关一役,怎么可能回来?
“凤娘,你在家吗?”门外的人又唤。
“娘,有人找你呢!娘!”
杜海棠唤了几声,仍不见凌风娘回神,只得自个儿滑下椅子,一跳一跳去开门,门一拉开,赫然发现是给她食物和银两的蛮子。
原本杜兴邦乘坐马车应该比杜海棠早些时候到,但他数年未返家,加上偃城的街道有些改变,是以多花了一些时间找路;而杜海棠虽然脚上有伤,但自幼生长于此,自是熟识门路,因此抄小路走捷径,反倒在杜兴邦前头到达。
“怎么是你?”杜海棠惊愕地问。
杜兴邦亦是一愣,没想到为了几个窝窝头和乌焱国皇子当街大吵的小女孩,竟然会是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女儿。
一思及自己在乌焱国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他的女儿却为了一个窝窝头,险些枉死马蹄之下,他的心头便一阵绞痛。
杜兴邦蹲下身子,一把将杜海棠紧搂人怀“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当年我离家的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呢!”
“你这蛮子在胡说什么?快放开我啦!”杜海棠吓了一跳,开始拳打脚踢地挣扎起来“娘!娘!快救海棠!”
“你叫海棠?”杜兴邦温柔地问。
“关你什么事?快放手啦!臭蛮子!”
“我不是蛮子,我是——”
“是什么?”回过神来的凌凤娘冷冷地问。
乍知夫婿生还的惊喜已在见到他身着乌焱国服饰,身后又跟着数名神情各异的乌焱国人后,消失了大半。她知道这几年在杜兴邦身上发生的事,一定是她想都没想过的。
杜兴邦一听见她的声音,立即松开杜海棠,站起身来“凤娘。”
“这几位是?”
杜兴邦知道她向来精明,也不敢瞒她,深吸口气,直言道:“这位是兀纳翰海公子。而这是我的妻子铁兰和女儿嫣柔。”
凌凤娘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好一会儿过后,才茫然地开口“你的妻子?”
“铁兰见过姐姐。”铁兰依南夏国礼俗,敛衽为礼,一边吩咐女儿道:“嫣柔,快叫人啊!”“姑姑。”杜嫣柔听话地低唤,是一口漂亮的南夏国语。
“姑姑?”
凌凤娘难以置信的眸光扫向杜兴邦,看得他一阵心虚。
当年长定关一役,南夏国溃败,他随着主将投降,在北朝一待便是十年,期间隆庆皇帝更因战功赐婚铁兰公主予他为妻,拔擢他为将军。是他懦弱,不敢直言家乡已有妻室,因此铁兰公主至今仍以为凤娘是他的同胞姐妹。
“凤娘”
“出去!”她推他。
“凤娘”
“出去!我杜凌杜凤娘没你这种‘兄弟’!”她把愣在一旁的杜海棠扯向身后,用力甩上门扉,随即落下门闩。
“凤娘!”杜兴邦拍着摇摇欲坠的门板“你听我解释!”
“还解释什么?这等无礼的南夏国人,踹开门进去就是了!”孛古野冷冷地说。
“不,让微臣劝劝她,她一会儿便想明白了。” ’
“想得明白吗?”孛古野颇怀疑的道。瞧那小女孩的倔性子,她娘肯定不遑多让,但愿南夏国就只有他们杜家如此,否则乌焱国要一统天下可就难了。
“想得明白的,凤娘向来都听我的话。”况且,她方才也没拆穿他的谎言,可见事情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
“爹,为什么姑姑这么凶?”杜嫣柔扯着父亲的衣摆问:“娘是孛古野哥哥的姑姑,她对孛古野哥哥都没这么凶。”
“她她只是心情不好。”杜兴邦将女儿的小手交到妻子的手里“天晚了,你和你娘先回客栈休息,爹再劝劝你姑姑。”
铁兰闻言,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牵着杜嫣柔的手道:“走吧,咱们先回客栈去。孛古野,你也和咱们一起走吧。”
孛古野嘴角勾起“不,我想留下来陪姑父。”
孛古野虽然年仅十四岁,但精明干练,因此隆庆皇帝才会派他跟着杜兴邦前来偃城,杜兴邦知道隆庆皇帝虽说让孛古野跟来是见识南夏国的风土民情,实际上的理由,却是为了查明他与南夏国是否仍有勾结。
因此孛古野想留,杜兴邦也不好赶他。
铁兰自然也懂得其中厉害,点点头说:“那我和嫣柔就先回去了。”
“我也要留下!”杜嫣柔不依的道。
“不行,你和你娘先回去。”杜兴邦说道。
“不要!人家也要跟孛古野哥哥一样,留下来陪爹爹!”
“嫣柔听话。”孛古野蹙眉道。
杜嫣柔年纪虽小,也知道孛古野虽然平素待她极好,却是惹不得的人物,于是嘟起嘴转身跑回马车上。
“姑姑慢走。”孛古野拱手作揖。
铁兰用眼神叮嘱杜兴邦小心,转身也上了马车。
孛古野用脚扫开地上的尘土,大刺刺地坐了下来“你可以开始劝了。”
杜兴邦迟疑了下“微臣遵命。”
他抬手敲门,喊道:“凤娘,你生我的气不打紧,但好歹你也先让我拜见爹娘啊!”吵了这么久,也不见杜家两老出面,八成早就归阴了吧!
孛古野皱眉,不明白杜兴邦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想不透。
杜兴邦并非没想到这一层,只是没听凌凤娘亲口言明,他心底总是抱着一丝希望。但随及凌凤娘的怒斥声却狠狠地打碎了他的奢想。
“跪下!大声地说:你爷爷生前是怎么教你的!”
爹死了!?
杜兴邦身形一晃,差点晕厥过去。
“爷爷说:‘咱们南夏国的子孙,宁可饿死,也绝不吃乌焱国一粒米;宁可战死,也绝不弃守半分国土’。”
杜海棠稚嫩的嗓音从门后传出。
“好,你记得!为何还拿蛮子的东西?手伸出来!”屋内,凌凤娘怒斥声更大。
杜海棠不肯“可是娘,舅舅都降了乌焱国,海棠只是拿了一点食物——”
“谁说他是你舅舅了?咱们杜家没这种子孙!手伸出来!”
藤条打在皮肉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杜兴邦的心头也跟着一抽。
“你今日拿了蛮子的食物,明日呢?是不是就贪他们乌焱国的爵位、贪他们的荣华富贵,忘了你身上流着的是咱们南夏国的血?”
凌凤娘骂得凶,藤条抽得更狠,杜海棠忍不住哭喊出声。
“娘,海棠不敢了!别打了,好疼啊!”杜兴邦也急得用力拍门“凤娘,东西是我给她的,你别打她了!”
“不敢?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了吗?”
“呜爹是和蛮子打仗,战死的。”
“凤娘!”
“你别劝了。”孛古野拦住他“她是骂给你听的,你愈劝,她打得愈凶。”
“你爷爷又是怎么死的?”屋里的凌凤娘又问。
“蛮子兵进城的时候,让蛮子乱刀分尸而死。”
“你奶奶呢?”
“让蛮子兵逼得上吊自杀死的。”
“那你还敢拿蛮子给的东西!”
藤条声再起,杜兴邦愕然收手,热泪涌进眼眶。
孛古野瞅了他一眼“你们南夏人都是这样教孩子的吗?”若真如此,他们乌焱国的军队就算踏平南夏国的每一寸土地,只怕也得不到南夏国人的真心臣服。
杜兴邦不知孛古野心中所思,但见孛古野面露不豫之色,急忙跪了下来“海棠年纪还小,等她进了公主府,微臣定会好好加以教导。”
“年纪还小?”孛古野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等她长成,要反我乌焱国,那可就来不及了。”
杜兴邦一愣“海棠是女儿身”
“女子造反的能力可比男子要高上许多呢!”
“殿下?”
在他们乌焱国多得是武功比男人高强的女人,况且她们与小孩子亲近,要影响他们的观念是轻而易举之事,孩童可是一国的根基呀!
孛古野皱了皱眉,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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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凌风娘打累了也骂累了,这才歇了手,但仍命令杜海棠跪在杜家两老的牌位前,不准她上床睡觉。
杜海棠在外面跑了一天,又被狠狠打骂了一顿,也是疲惫至极,才跪了一会儿,酸涩的眼睛已慢慢合上,跪着打起瞌睡来。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听见凌凤娘唤她的声音,她揉了揉眼睛,不是很清醒地叫道“嗯,娘?”
“娘给你烧了热水,快去洗净身子。”凌凤娘一改先前的气愤模样,温柔地将换洗衣裳交给她。
“哦。”杜海棠迷迷糊糊起身进房,洗完身体后,神智清楚了,这才发现她娘拿给她的竟然是前年过年时做的新衣裳,她才穿过两回呢!杜海棠扬高声音,纳闷地问:“娘,你是不是拿错衣服了?”
“没错,你快换上,好出来吃东西了!”
一听到有东西吃,杜海棠立刻手忙脚乱地换上新衣,冲出房门“好了!”凌风娘微笑地向她招手“来这里坐着吃。”
“娘,这些是蛮子给的啊!”杜海棠瞪着满桌的食物,愕然地问。她娘就是问出她是收了蛮子给的东西,才会赏她一顿好打的啊!
“反正你收都收了,丢掉也是浪费。”凌凤娘夹了一只鸡腿给她。
“真的可以吃?”杜海棠狐疑地问。
“快吃吧。”看来娘的气消了。
杜海棠终于咬下鸡腿,放大胆子吃了起来。
“这样就吃饱了?”凌凤娘见她才啃完鸡腿便放下筷子,不禁奇怪地问道。
杜海棠望着满桌的莱肴,咽了咽口水“留点明天吃。”
“傻孩子,明天还有新的菜呢!”凌凤娘又夹了块鸡肉进她碗里。明天怎么会有新的莱?
虽然她那蛮子舅舅看起来很有钱,可是今天娘这么凶的赶他们走,他明天还会肯给她们东西吃吗?
杜海棠满腹疑窦,但又怕惹起凌凤娘的怒火,什么也不敢问。反正是她娘说吃完了没关系,那她就吃吧!打她出生到现在,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虽然杜海棠之前被打过的手疼得紧,拿筷子也不方便,她还是开开心心地捧起碗猛吃,直到满桌佳肴几乎一扫而空,她才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
“吃饱了?”“吃饱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这么饱!
凌凤娘拧了块布巾为她拭嘴“那娘带你去一个每天都可以吃这么多好东西的地方好吗?”
“好呀!”杜海棠想也不想,立刻点头。
凌风娘不禁失笑“你这么贪吃,娘真的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不然你会像你爹一样,受不了诱惑的。”
“像爹一样?爹不是战死了吗?”杜海棠不懂。
“他没有。不但没有,还娶了个女蛮子为妻,生了个小蛮子。”
那不是说她那突然冒出来的蛮子舅舅吗?
杜海棠一愕,没注意到凌凤娘原本轻抚她脸颊的双手,已滑落至她的脖子上。
“他不认娘为妻,自然也不会认你为女。你是我杜家的孩子,南夏国的子民,不能受他这等侮辱。”凌凤娘一字一字说得云淡风清,十指却慢慢收拢。
“别怕,娘一会儿就去找你了。”
杜海棠这才发觉她娘竟换上了一身白衣,也才发觉她娘是要置她于死地。她一慌,挣扎得更加用力“娘!我不想死!”
“别怕,一会儿就没事了。”凌凤娘不理会她的抗拒,温柔地轻哄,手指却毫不留情地收紧。
“娘,我不想死娘!”
杜海棠愈来愈难受,她挣扎着想告诉她娘,她不要吃鸡腿了,她只想活着,可是胸口涨得像是要裂开,渐渐地,她的声音发不出来了,慢慢地,她的眼前也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