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节
这一幕奇景闯入眼帘,众人心神剧震,抽气声此起彼伏。
巫望向河面,各自进行卜谶。龟甲、蓍草、兽骨、竹签等一一摆出,方法各不相同,卜出的结果大同小异,主要预示吉兆。
“大吉!”
卦象展示给众人,霎时驱散阴霾,心中的担忧如流云散去。
在场的巫都卜出大吉,无疑能大举提振士气。因狂风而来的忐忑荡然无存,众人面露喜意,对这次出征信心十足。
夜祭接近尾声,三座篝火同时燃尽,柴堆轰然倒塌,压住化为焦炭的牺牲。
国君们各自归营,甲士护卫在车旁。和来时不同,众人都是面带笑容,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看上去无比轻松。
巫继续守在柴堆前,直至火光完全熄灭,指挥军仆扒出牺牲的头颅,亲手进行掩埋,才彻底结束这场祭祀。
林珩回到大帐,再次躺到榻上,却是了无睡意。
仰望帐顶许久,实在睡不着,他干脆坐起身,披衣绕过屏风,重新打开楚煜的书信。
信中内容不长,只有寥寥十数字,却成功扰乱他的心神,令他眉心紧拧。
“君侯知煜心意,喜甚。盼与君侯相会,一叙情意。”
林珩放下绢布,抬手捏了捏眉心,不禁开始怀疑,邀楚煜炉城相见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抬头望向帐帘,凝视火光落在帐上的暗影,突然想起国太夫人的提点,有所思才会放在心上,放在心上才会百般介意。介意带来彷徨,彷徨促成烦乱,终致心绪难平。
“当真不介意,随他去就是,何必放在心上。”
反复咀嚼这句话,林珩眸光暗沉,答案浮现脑海,似拨云见日,捕捉到一切的源头。
不过是几首情诗,几句情话罢了,竟让他乱了方寸,仿佛不历世情的稚子。
“简直荒谬。”
这不是他的性格,也非他的作风。
纵然视而不见,问题依旧存在。不想再被扰乱心情,就该当面解决问题。
他了解楚煜的为人,曾坚定认为两人不能为友。结果世事难料,晋越再结婚盟,盟约存续期间,两人的关系难以分割。
强硬、霸道、蛮横才是他的秉性。
想要就去夺,去抢,直至握在掌心,再不容他人染指。
至于如何确定心意,确认后又该如何做……
林珩执起架上的金簪,以簪尾拨亮灯芯,凝视跳跃的火光,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於菟凶猛,驯服一头猛兽想是万分有趣。
第一百六十九章
砰!
一声钝响,茶盏掉落在地,顺着台阶滚落。茶汤飞溅开,洇出大片暗痕。
侍人匍匐在地,头不敢抬。耳闻上首的咆哮声,禁不住瑟瑟发抖,额头冒出冷汗。
信平君拍案而起,挥袖扫过桌面,竹简、笔架、印玺等均被扫落,桌案四周一片狼藉。
侍人抖得更加厉害,耳畔忽起风声,他下意识向左躲闪,仍被飞来的刀笔划过脸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刺痛感袭来,血线沿着下巴滴落,他却一动不敢动,只将头埋得更低。
“竖子!”
“贼徒!”
“可耻的小人!”
“见风使舵之辈!”
信平君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他抽出佩剑胡乱劈砍,因用力过猛,一剑砍中桌面,剑身入木半寸,一时间拔不出来。
他更是雷霆大怒,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向后拽,剑身脱离桌面的瞬间身体仰倒,结结实实撞上屏风,发出一声巨响。
“主君!”
见信平君摔倒,侍人大惊失色,匆忙从地上爬起身,就要上前搀扶。
刚刚登上台阶,不久前的一幕闪过脑海,回忆起被抬出大殿的尸体,想到麻布覆盖下的惨状,侍人突然心生迟疑。
他踩在台阶上,看向信平君跌坐的地方,正撞见对方狰狞扭曲的面容,不禁打了个寒颤,直接僵在原地,再不敢靠近半步。
“怎么,区区奴婢也要叛我?”信平君撑着佩剑站起身,发冠向一侧歪斜,恶狠狠盯着侍人,眼底爬满血丝,形似疯癫。
侍人面如土色,颤抖着向后退,不慎被脚下的杂物绊倒,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他来不及爬起身,信平君已经持剑扑来,森冷的剑锋划过,一条手臂齐肩而断,滚落在地面。
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侍人半身。他单手捂住伤口,因剧痛发出惨叫,奋力爬着向后躲,仍躲不开挥落的利剑。
殿门紧闭,声音传出殿外,门后始终静悄悄,无一人推门闯入,遑论是救他性命。
血腥味越来越浓,惨叫声却渐趋微弱。
直至声音彻底消失,信平君在殿内唤人,守在廊下的侍人才敢推开殿门,躬身进入殿内,熟练地抬走尸体。
侍人被砍断一条手臂,脸上和身上遍布剑痕,血近乎流干,死状惨不忍睹。
抬起他的侍人神情麻木,好似早已经习惯。利落地用布蒙住尸体,用最快的速度抬出殿外。
整个过程中,两人面无表情,不见半分悲戚。
直到跨过殿门,远离信平君的视线,他们才缓慢抬起头,露出猩红的双眼。
不到半月时间,死在正殿的侍人超过十数。从最初的惊惧恐慌,到如今的愤怒仇恨,侍人胸中燃起滔天烈火,非信平君的鲜血不能扑灭。
两人走到廊下,即将越过拐角,遇见守在暗处的身影。
在前的侍人不动声色,擦身而过时嘴唇微启,道出信平君暴怒的原因:“大军将至,求助被拒,殿内大怒。”
侍人的声音极低,除两人之外,连身后的同伴都难以听清。
宫奴得到想要的情报,迅速转身消失在廊下,奔向关押公子路的偏殿。
夕阳西下,火云流淌天际,为大地覆上一片红。
蜀侯宫笼罩在落日余晖中,亭台楼阁变得朦胧,昏黄、暗沉,似有血色晕染,透出不祥的征兆。
宫奴小心避开人迹,一路小跑,抄近路来到偏殿。
堂守在门前,另有两张生面孔,宫奴没有见过,不由得多看两眼。
“回来了,可有消息?”堂望见宫奴,招手示意他近前。
宫奴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来到堂身侧,附在他耳边低语数声,复述正殿侍人传出的消息。
“大军将至,信平君求助被拒,正大发雷霆。今日又杀一人。”
两人说话时,殿门始终紧闭,守在门前的生面孔背对门内,单手按在腰间,时刻关注四周。
宫奴心生疑惑,堂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诫他不要好奇。
“继续盯着正殿。”
“诺。”
宫奴素来谨慎,否则也不会被委以重任,专门刺探正殿消息。受到堂的提点,他收起好奇心,低眉顺眼离开,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目送他走远,堂站回原来的位置,不着痕迹移动目光,同时竖起耳朵,时刻关注殿内的动静。万一察觉到异常,他会立即破门而入。
一门之隔,公子路靠坐在榻上,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他对面。
老人穿着一身绢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髯飘在胸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手握一张绢,上面的字浸染暗红,是由公子路书写,借夏夫人的手送出宫。
“公子当真要逼花氏?”老人是花氏家主,名巨。从血缘关系论,公子路要唤他一声外大父。
“我不是在逼迫,而是在救花氏。”公子路遭受酷刑,刑后被关押在偏殿,终日不见阳光,也无良医诊治,备受伤痛折磨。有复仇的心气支撑,他才能活到今日。
听到公子路所言,花巨心头微沉,目光变得凌厉:“公子身陷囹圄,尚且自身难保,何言救花氏?”
“我不能出偏殿,却非聋子瞎子。我知花颜使晋至今未归,反倒有一封血书现世,满篇斥信平君谋逆,传言出自他手。如今晋侯大兵压境,公子齐就在军中,战报频频传回,多城不战倒戈,想必花大夫早有耳闻。”公子路身体虚弱,说话时声音低哑,气势却分毫不弱,反而有些咄咄逼人。
他所言句句属实,花巨无从反驳,脸色愈发难看。
“日前信平君书信邻国,盼能出兵相助。如我所料不差,回信已到宫内,他所求实属奢望。西境大军神兵天降,晋侯有侯伯之名,代天子讨逆名正言顺。西南诸侯多思明哲保身,不会有人愿意蹚浑水。”
公子路分毫析厘,鞭辟入里。
花巨神色变了几变,既有赞叹也有惋惜。赞叹他才智过人,惋惜他遭遇大难,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公子早能一展才华,何至于今日。”花巨意有所指。
“阿齐是父亲和正夫人之子,是我的血亲兄弟。他自幼敦厚,好与人为善。天子强索质子,他孤身入上京九载,遭遇的风霜刀剑何其多。好不容易平安归国,无人能与他争,我不能,父亲的其他儿子不能,宗室之人更加不能。”公子路加重语气,脸颊瘦得凹陷,颧骨突起,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所以,信平君该死!”
花巨陷入沉默,心中天人交战,难断是否该孤注一掷。
看出他的犹豫,公子路强撑着坐直身体,剧烈咳嗽两声,继续说道:“信平君害死我父,囚禁正夫人及我母,花氏不闻不问,对恶行置若罔闻。何其短视懦弱,愧有大氏族之名!”
花巨脸色阴沉,目光陡然锋利。
公子路夷然不屑,满面讥讽:“大军将至,信平君断无生路,跟随他注定死路一条。想必看清这一点,花大夫才入宫见我。既如此,何必故作姿态,反倒引人发笑。”
这番话异常直白,无疑将花氏的颜面踩到地上。
花巨本该勃然大怒,他却意外冷静下来,凝视公子路,沉声道:“花氏改弦更张,公子能代公子齐许诺?”
公子路发出一阵低笑,笑花巨的不知深浅,笑他仍在做春秋大梦。
“外大父,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是在救花氏,不欲我母家族绝灭。”他突然改变称谓,未见多少亲近,反而愈发讽刺,“花氏同逆贼为伍,理应族灭。现如今不过亡羊补牢,不至于血脉断绝。您竟妄想获取好处,还想着待价而沽,岂非是异想天开?”
嘲讽毫不留情,花巨面红耳赤,腾地站起身,怒气冲冲就要离开。
公子路没有出言挽留,只是面带讥讽地看向他。
花巨不会走,也不可能走。
正如公子路所言,一旦西境大军攻入颍州,信平君必死无疑,助纣为虐的氏族无从逃脱,花氏同样岌岌可危。